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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买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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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个永不枯竭的井泉,满载宝藏,放下汲桶,垂手可得。”
“凡是可以言说的道理都不是永恒的道理……”
“我的好妹妹,你可还记得这些?”他侃侃而说,不时看我,神情笃定。
我无言以对,朱唇颤动,瞳孔收缩的看着前方,哥哥样貌早已模糊。
洪武二十六年,温娘死后,浣纱楼即被充公,由顺天府衙门知理盘合,之后出售。
洪武二十七年四月,我入黄府一年有余,所有府中脉络人际基本成熟,且对黄大人秉性略知一二,又和黄义交好,便寻时机,有了置外宅的心思。
只是这事是在暗中进行,绝不可让黄家人知道是其一,需要大量银两是其二,话说前者我还可以应付,毕竟义父许我自由进出府门,方便行事,但后者却是难中之难,非一般常理进度可解。
记得我曾托人打听,顺天府抛出浣纱楼的市价不算疏通也要三千白银……若真想买下,怕没有五千两是不成的。
这数额于我就是天文数字,不要说我当时没有,即便现在,要我一下拿出那么多银子也都不可能。
不过时事总会机缘巧合,一旦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亦如那时的我,一帆风顺,求仁得仁。
那年七月,宫中尚文院官吏奉皇命整理前朝损毁的道家学书,稀缺文卷编录,便从学府抽调,以道家鼻祖老子《道德经》为题,由各府书院子弟执笔论说批注,方孝孺监阅,选优异者五人,入宫配合文院书官整理残籍,编撰抄录,成天子门生,受无限荣宠。
此次宫中任职乃是天恩浩荡,书门子弟皆都跃跃欲试,除了可以鲤跃龙门外,帝王书府更是最高殿堂,尚文院藏书多如浩海,亦有孤本千金难得,学者向而往之,也在情理之中。记得当时哥哥都为能入尚文院任职而日夜翻书,想来绝非是名利,因为以他身份,大可不必,其他世族子弟亦是。
当然,这种引人注目之事我自不在其中,不过既有商机,自也不能错过。
若我没有猜错,这次尚文院文献整理该与日后重修《道藏》有关,记得此书最早出现在宋朝,后在元代损毁,明朝修复,只是已成残卷,终难完整。
想想我大学选修国学,毕业论文所写正好和此有关,说来当出选修国学只是不愿全按父母安排再弄音律书画,以至学科并不精通,而答辩论文我会以偏冷门的道书为项,是因没人一同,所以不会比较,才选答的。
事实证明,我那选择何其明智,不止当时得分颇高,现在亦能派上用场,不说天意都不成了。
《道德经》分上下两篇,上篇三十七章,下篇四十四章,不过我看的是现代版本,该有出入,不过无所谓的,……我寻思之后是将以前看过的解译分拆批注,转写五篇,且无关联,各说不同。之后由中间人辗转买卖,一篇千两,童受无欺。
想来有意要入帝王书府的人也绝非泛泛之辈,既都识货,自知价格公道,有用才买,五篇五千,倒也出的迅速。
就这样,我在那年年底,完成交易,成了“浣纱”新主,现在墨苑。
不过此事机密,我是全在暗中进行,期间周转多人,就怕被人查出端疑,毕竟顺天府衙门的人也不都是吃干饭的,当时知理还是义父门生,黄义好友。
如今看来,倒是我那时太蠢了,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事情,原来早被洞悉。想我就算并非有意欺瞒,但要现在解释,亦显多余。
有些事情难以启齿,或因寄居人下,或因时过进迁,总之是错过的,多说无益。
但听楼下混乱,有喊叫嚷嚷声不绝于耳。
我自强撑镇定,取出手帕擦了擦指尖水渍,冰凉彻骨。
“原来哥哥都知道呀……”我浅笑,轻描淡写。
‘像一个永不枯竭的井泉,满载宝藏,放下汲桶,垂手可得。’
‘凡是可以言说的道理都不是永恒的道理……’
这两句话没有别的意思,出处正是我五篇解译中其中一篇内容,名言名句,我既是借来用的,自然就记得清楚,倒是黄义,他知道的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多许多。
一队官校,十人左右急促上楼,是将我和哥哥一起围住,原来楼里茶客或吓跑、或清走,都已不见踪影,可见眨眼功夫,动作麻利。
我瞥眼看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原来燕王禁军,如今的大明锦衣卫,……话说查抄黄府之时,他们手段,我已见识。
黄府查抄,府内佣人丫鬟、家眷子弟一百一十三人,不问因由,不询关系,全被斩杀,鸡犬不留,想我若非提早洞悉事态及时离开,怕也成他们刀下亡魂,没有今时了。
次日我混在人群中围观,府外尸车就有十辆,府内尸横遍地足可想想,可我却只看一眼便匆匆离开,是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哭出声来叫人揭发,而后听说里面清理往返三回才算干净,如此画面,我至今不敢去想。
非常时期,我该小心人心叵测,不该轻率糊涂,可惜,我明白晚了。
这时,哥哥站了起来,恭敬垂首,候到一边,我一瞬不瞬看他,没有表情,也没动换。
一人缓步走上楼梯,只听声音,便知沉稳有力,非一般官校。
如今形势清晰明朗,哥哥投诚燕王,拿我作献,招来锦衣卫抓捕,我却还傻乎乎担心他的安危,自投罗网约他见面,真是……呵呵,我不由讪笑,只觉讽刺。
人心善变,岂止一二,何况我与他早就生分,早就什么都不是了!此刻,我的头脑突然变得清醒起来,原来所谓买卖,有时还可以是解决危机或者求同存异的手段,好似当初我的暗箱操作也不过是为自己寻求一个保障而已,如今哥哥亦是,只是商品是我,可惜,我明白晚了。
想到这里,我浑身冰冷已到麻木,难道这一世是又白活了不成?思绪飞转,却没抗争,心情平静如初,神色淡然。
燕王禁军治理严格坊间早有传闻,但在金陵城破后,朱棣急于清除异己,锦衣卫充当刽子手,一切杀伐果决胜过地狱修罗,让人生畏,以至人们常记住了他的恐惧,而忘记了他的威仪。
我看着哥哥,眸光随他移转而转,即便周遭变换,危机近在眼前,我仍无法释怀,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世界很简单,人类很复杂,那怕已经明白一切,也都不愿相信,宁愿纠结,好像我……
不过我也有我的与众不同,比如现在,虽然不愿相信却也接受发生事实,坦然面对,我来这里十年,都是这个样子,顺其自然,从不强争。
楼内鸦雀无声,我虽盯着黄义始终稳坐,却感气氛压抑,是有莫名紧张,哥哥与众官校屏息而站的样子让我不禁好奇,到底上来的是个什么人?能有如此强势,引人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