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桥绝歌》夏染Katherine

3、第一章（3）惊鸿一瞥

　　我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了一步。
　　一只手从帘子里伸了出来将帘子撩开，紧接着从糕点铺里出来了一个穿着灰色粗布衣服的小伙计。
　　我回过神来松了一口气，余光里看到甘十七和赫赫正在看着我的反应偷笑。我本来想指责他们两个几句，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那个突然出现的小伙计身上。
　　初时我只看清了他的侧脸。他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在宽大的衣服里显得格外瘦小。他直起身子，转过来面向我们的时候我着实吃了一惊。我这才发现他比我要高出些许，但这并不是让我惊讶的地方。
　　我惊讶的是他的脸。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张脸。
　　他的眼睛很亮很亮，眉眼之间无需表情便带着几分生动。他脸上的线条很柔和，但却恰到好处地突出了该有的轮廓。他挺直的鼻梁和白皙的肤色让他看起来有些像是西域人，但是他的眼睛是纯正的黑色，整张脸看上去也是汉人的模样，只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相貌的汉人罢了。尽管他右半边脸上沾了面粉样的东西，白花花的一片，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的看法——对于一个糕点铺的小伙计而言，这张脸实在是好看得过分了。
　　小伙计看着我的神情不由得也怔住了，但并没有像我盯着他那样看着我。他很快便冲我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嘿，你还好么？”他说道，他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
　　我不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那么死命地盯着人家，不知道人家会怎么想？
　　我偷眼看甘十七和赫赫，他俩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摆明了是要看热闹。我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得厉害，不得已只能低下头看着地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是那张脸却在下一秒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小伙计蹲在地上，抬起脸来直勾勾地看着我，一脸无辜的表情。
　　“你怎么了？”他问道，笑的时候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
　　甘十七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他伸手将小伙计拉了起来，又挺亲切地拍了拍小伙计的后背。面对着我疑惑的目光，甘十七耸了耸肩：“介绍一下，这是盈歌。”他指向我。
　　小伙计笑眯眯地看着我。他的笑容干净又纯粹，可我总觉得他的笑里有点狡黠的意味。
　　“我叫柳阿衡。”他说道，“我在这家糕点铺给师傅帮忙。师傅正在里面准备呢，过一会儿就好了。你觉得饿了么？你要是觉得饿了，我可以从里面给你先拿些过来。”
　　不像我那样拘谨而局促，他的声音大大方方的。当然，他丝毫没必要觉得尴尬——丢脸的是我又不是他。
　　我看着柳阿衡那张笑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般情况下我不是这样的——孟盈歌从来不是个少言寡语张口结舌的姑娘。我从来不会因为遇到不认识的人而变得紧张兮兮的，正好相反，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有说不完的话。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是这样了，赫赫有的时候回忆起来还会说起我一个人讲就能讲上一个多时辰，并且讲得绘声绘色的，而那个时候我才刚刚认识赫赫。甘十七也这么说，但我觉得他是记不住那么久以前的事的。府里来了客人，尤其是别家的小姐或者夫人前来拜访，我都会陪着母亲一起去招待。虽然和那些小姐们说话很无聊，但我还是会尽可能地说个不停。
　　我绞尽脑汁想了片刻之后，终于想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了。
　　我想我一定是饿坏了，以至于头脑变得有些不清醒。珠儿曾经告诉我说，空着肚子的时候是人最清醒的时候，所以念书一定要趁这个时候念。但是我从来不信她那从老嬷嬷那里听来的一套——每次我觉得饿的时候，都什么也看不下去，什么也听不进去，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想通了这个问题之后我立刻觉得轻松了不少，再看柳阿衡也不过就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小伙计。
　　罢了，罢了，算我孟盈歌一时失态。不过面子能挽回来的总是还要挽回来的。
　　我冲柳阿衡微微扬起下巴：“用不着啦，我们在外面等着就可以了。你不需要去帮你的师傅干活么？”
　　“需要，需要，你不提醒我都忘了。”柳阿衡匆匆忙忙地将手在衣服上胡乱地抹了几把，“待会儿见。”他笑嘻嘻地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便钻进了帘子里。
　　我立刻扭过头来盯住甘十七：“你认识他？”
　　“一面之缘。”甘十七说道，“我们上次来的时候就遇到他了，凑巧谈得很投机。”
　　“和他？”
　　我本只是顺口一问，没想到甘十七却讲开了。
　　甘十七和赫赫上次来到南桥的原因说起来有几分荒唐。
　　甘老爷素来偏爱吃烧制的鸡鸭，尤其喜爱莫都桥边一家酒楼的一道沉香百味鸭（我十分怀疑我之前闻到的烧鸡烧鸭的味道就来自于此），正逢他迎娶新妾，胸中舒畅，于是另寻了个由头设宴宴请了诸多交好的人物。偏偏请来的厨子不成气候，烧出的鸭子味道让甘老爷颇为不满。甘老爷又是个极贪口舌之欲的人，思前想后觉得缺了这一道美味不快，于是便寻思着要叫人去买了沉香百味鸭来。
　　甘老爷正想唤府里的下人来时，突然瞧见了正要出府的甘十七。
　　甘老爷本来便因为甘十七对新迎娶的小妾态度冷淡而有几分不快，又看着甘十七对自己筹办的宴席丝毫没有兴趣，更是不悦。但甘老爷了解甘十七倔强的脾气，知道自己早已无法干涉他的行动，又不愿让甘十七轻轻松松地游手好闲，便让甘十七去买这鸭子来，也算是为宴席操点心思。
　　甘十七倒是不介意干这杂活，虽然觉得古怪，但还是找了赫赫，两个人一同去了南桥。
　　酒楼里的沉香百味鸭不愧为招牌，光是烧制起来就需要足足一个多时辰。那天甘十七因为宴席的缘故不得已穿着上好质地的袍子，而赫赫一贯是公子哥的打扮。店小二想毕是从未见过看起来如此贵气的顾客单为一道鸭子而等候，目光一个劲儿地在两个人身上徘徊。不到一盏茶功夫甘十七和赫赫便因觉得不自在而离开了酒楼，两个人趁着这段时间在南桥上闲逛，正巧便看到了这家新开的衡记糕点。
　　甘十七作为甘老爷的儿子，多少继承了点甘老爷对于美食的执着。甘十七在酒楼里待过片刻后，被酒菜的香气激得饥肠辘辘，眼见莫都桥上人山人海，再找到家铺子并不容易，便拉着赫赫进了这家衡记糕点。
　　那个时候便是柳阿衡出来招待他们。
　　甘十七大大咧咧，自然没有过多注意柳阿衡，只顾着询问柳阿衡那些样子千奇百怪的糕点究竟都是什么。赫赫却发现柳阿衡尽管表面上嘻嘻哈哈的是个十五六岁小伙计的模样，谈吐之间却透着股笃定劲儿，说起话来头头是道。
　　赫赫曾经不止一次遇到过隐身市井之中学识超群的人物，凭着直觉觉得柳阿衡有那么些不同，于是出于好奇和柳阿衡聊了起来，想探清柳阿衡究竟只是能说会道还是大有内涵。
　　这一聊就发现，柳阿衡果真不一般。
　　大概柳阿衡也是难得遇到甘十七和赫赫这样见多识广又不介意身份贵贱的人物，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的经历向甘十七和赫赫诉说。柳阿衡从小混迹于市井之中，习惯于自己照顾自己，一路摸爬滚打受了不少委屈磨难但也长了不少见识。为着将来能够寻条好点的出路，柳阿衡几番苦求终于求得一位先生得以在他门下念书，几年下来学识已经远超寻常市井之人。
　　三个人实际年龄相差不大，性情又相投。尤其是赫赫和柳阿衡同样的心切国家大事，一个熟知朝廷中事，一个了解百姓疾苦，一谈起来便是滔滔不绝，深感相见恨晚。过了两个时辰之后甘十七和赫赫才想起还有事情要办，和柳阿衡别过之后急急忙忙地赶回酒楼。
　　“盈歌，这绝对就是缘分。你可别小看柳阿衡，他知道的比赫赫都多。谁能想到在这糕点铺里还能遇到个高山流水呢。”
　　甘十七的话听起来怪里怪气的。赫赫立刻又接过话来。
　　“我们生在官家的，没有体验过老百姓的生活，看到的只是朝廷刻意营造出的虚假的浮华。真正有所见解的人，多半还是出于民间。”
　　我看着甘十七和赫赫，心里很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表示赞成。
　　我不关心什么朝政之事——这也不是我能关心到的。我总觉得每当谈起这种事的时候，赫赫都离我好远好远。就连甘十七，虽然自己不愿涉身其中，但是每次听赫赫讲时也都听得兴致勃勃。
　　都城里这么繁华，大家的日子都过得那么好，为什么还非要扯上那些令人发愁的事情呢？我想不通。
　　正当我苦恼的时候，糕点铺的帘子被拉开了。柳阿衡笑盈盈地站在门口，比了个手势邀请我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