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一章（下） ...
-
傍晚，安乡郡至汝安郡的官道上，三辆马车缓慢地前行着，前有数个护卫骑马慢行，后跟仆从十几人。中间那辆马车上，二男二女围炉而坐。
“接下来，我们将前往汝安郡。”巽山王身着白色锦袍，温和地向他们说道，“潘大人的使者已等候多时，见到二位必定甚是欢欣。”
巽山王口中的二位，说的是焱国中郎将之女陈筱芷，以及从上马车起就一直保持着木头脸的阿左。至于墨飞飞，她此刻仍是侍女身份，因巽山王见她于阿左十分重要，才招她进来同坐。
两日前，巽山王拜望江左荀墨，听闻荀先生卧病在床，便请神医宁如鱼代为医治。荀江左重病得医，甚是感激。于是，巽山王便借机告知，自己来汝州是为了相助汝州刺史对抗益军，并委婉地请求荀江左能出山相助。
荀墨为难道：“恩人的请求，荀某自然不敢违逆。只是荀墨重病初愈，身子薄弱，经不起行车劳顿，可否暂由荀某的关门弟子荀左代为相助？”
巽山王一见阿左，只觉此人相貌气质不同常人，虽身着布衣草履，却未有自轻之意，言行举止似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让他眼前一亮。他随意问了阿左几个有关当今局势的问题。
阿左一一作答。
他的话虽不多，但字字戳中要害。
东方心中甚喜，直道：“焕之鄙陋，竟不知江左有高士如厮。”
遂命人将满车的书册卸下，道：“焕之素闻先生爱书，特命人带上了府中从各地搜罗来的书册，还望先生笑纳。”
“将军费心了。”荀墨笑道，“那便有劳将军管教劣徒了。”
最终，东方焕之成功用一车书换到了阿左，外带赠品墨飞飞一只。
临走前，荀墨调侃墨飞飞：“今日这‘买椟赠珠’的买卖，我觉得委实亏的很。”
“哦？”
“我实在想不通，外面的天与安乡郡的天有何不同？可小墨你执意要走，我亦不便多留。”
墨飞飞抬起头，将目光放远，微眯起一双丹凤眼，恰好挡开了夕阳略显刺眼的橙光：“本来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有在意的人和事，就变得不一样了。”
荀墨轻叹了口气，摸出一个暗红色绣囊塞给墨飞飞：“我晓得你还有希冀，不愿相信，才会一意孤行。只是此行凶险莫测，切莫莽撞行事。”
“记住，苏以卿已死。”
“你放心，我只是不想其他人玷污了鬼谋师之名。”她这么说着，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是她执意要出去看一看的，明知可能会有被组织发现、追杀的危险。也许，就像荀墨担心得那样，她的心中仍然希冀着，苏以卿还活着。
一路颠簸，马车终于到了汝安郡。
一个身着墨衣的纤瘦儒生站在城门口，身后是数十个挎着大刀的侍卫。周围有许多敲锣打鼓的艺人，整整齐齐地排开，站在车道两边。城门口是各色卖艺人，有耍剑的、表演杂技的、胸口碎大石的，这些卖艺得齐齐聚在城门口，各展绝活。鼓声隆隆，吆喝声不断，只是，场面虽然热闹，却没有一个百姓在看，如此冷清的热闹，委实古怪。
巽山王掀开车帘，对仆从道：“怎么回事？”
那厢，原本站在城门口的男子已欢欢喜喜地迎了上来，脸上堆满笑：“恭迎巽山王，小的柳营，字芳常，是汝州刺史潘大人特地派来，为您接风洗尘的。”
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作揖，恭敬讨好的模样，同他身后冰冰冷冷地站成人墙的侍卫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站在车下的小厮道：“柳大人，方才我家王爷问，这城门前这么多耍杂技的站着，可是城中有什么喜事？”
“王爷千里迢迢前来，莫不是大喜之事？汝安郡以杂技闻名，这些艺人都是下官特地请来迎接王爷的。”柳芳常笑着，两只眼睛几乎眯成了两条缝。
眼下汝州城正值战乱，特意请来这么多艺人表演，只为了迎接巽山王，未免太过铺张浪费，而且必定花费了不少人力物力。东方焕之向来厌恶这种迎逢拍马之辈。他年纪尚轻，身份尊贵，不曾伪装过情绪，微皱眉头，略有不悦。
偏生柳营不太有眼色，还继续追问：“大人，您看，不错吧？”
墨飞飞不禁出言讥讽：“虽说两日前益国将军放话来，要打下汝州，可毕竟人家还没打下来呢，柳大人忙着敲锣打鼓，未免太着急了些。”
陈筱芷闻言，掩面偷笑，心中暗自叫好。
柳芳常面上笑容一僵，听出这丫头是在讽刺自己，心里有些恼火。但碍于巽山王的面子不好发作，只得憨笑着蒙混过去，但心中已暗暗记恨起小墨来。
进驿馆的时候，小墨因为要拿些东西，与阿左他们断开了一些距离。谁知柳营看见了，便故意带着一大帮侍卫走了上来。这些侍卫都是清一色的壮汉，手臂有小墨大腿那么粗。他们齐刷刷得涌来，挤得小墨七荤八素，差点撞到了门板上。
还好，其中一个侍卫良心未泯，长臂一捞，将她从“侍卫流”里救了出来。
“多谢！”小墨晕晕乎乎地道了谢。
那侍卫没有看她，只声音低沉地说了一句“无事”，便走了。
当晚，众人在汝安郡歇下。
夜半时分，小墨被一阵极轻的箫鸣吵醒。箫声断断续续，但都是一个音，且节奏极强，就像是某种用以交流的暗号。她迅速套上衣服，警觉地轻声关上门，循着箫声的源头，来到了驿馆后花园。
她看到一道黑影正立在假石之上，身形高大，应是男子。
这人站在假山的至高点，下面的人往来行走几乎不能逃过他的眼睛。小墨不敢冒险，趁着那人转身之前的空隙，就近躲入一个小山洞里。这儿的假山占地面积很大，假山山洞四通八拐，便是白天进来，也极易迷路。她朝身后深深的通道望了一眼，黑森森一片，另她不敢太过深入，只站在门口暂避那人的巡视。
没过多久，箫声停下。
她听见一串由远至近的脚步声。
“暗使。”这声音小墨似曾听闻，对了，那时与她撞在一起的柳营的侍卫。
那人接着道：“暗使，荀江左并没有出山，不过，他派了个弟子前来相助。那弟子名叫荀左，带着一个口齿伶俐的侍女，但那侍女并非墨飞飞。”
陡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与暗使出现在同一个句子里，墨飞飞皱起了眉头：他们是组织的人。
幸好当年自己并未以真面目示人，三年前看过她真容的，除了荀墨，也只有苏以卿而已。
“柳芳常昏庸如往，应当不会对计划造成影响。”探子继续汇报道，“汝右那边，可要属下选派些人去?”
高处之人轻挥广袖：“不必，我已经派去萧十三。你只需呆在柳营身边，不可掉以轻心。”
清冽的声音，如同一道甘泉，沁入心田。
三年了，那种熟悉的味道，却一点都没有变——
“在下苏轶，字以卿，姑娘可唤在下卿郎，成亲以后，叫在下夫君，亦是好的。”他一双含笑的桃花眼看着她，满眼的风流递来。
她不可能认错的。是他，昔日隐藏在诸名将身后，暗中操控一切的鬼谋师苏以卿！
他真的没有死！
墨飞飞心头一阵悸动，趔趄着后退了一步，不慎踩到了地上一块石子，竟跌在地上。这一跤摔得虽然不重，但仍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什么声音？”柳营的侍卫警觉地往这边走来。
糟了，要被发现了。
该怎么办？
突然，一双冰冷的手从身后的黑暗中伸出，一只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搂着她，迅速将她往假石的洞中拖。他的动作极快极轻，抱着她在石洞中七弯八拐地跑了一会儿，随后迅速压着她在一处石壁下蹲好，然后，他透过对面石碧上的卵石大的洞眼，窥视外边的动静。
“声音分明是从这儿传来的。”望着空空如也的假山洞，柳营的侍卫奇怪地咕喃着，手攀着上头横下的岩石，弯着腰，意欲再度深入，到里头探个清楚。
“无妨。”神秘人出声阻止，“天要亮了，你快些回去，不要被发现了。”
探子点头遵命，退下，高处之人则轻轻一跃，不见了踪影。
心有余悸的小墨偏头看向贴着她的少年。月光透过小孔照进来，描画少年精致的眉眼。一对柳叶眉安安静静地横卧着，杏眼明亮清澈，黑瞳映着月色，犹如两只黑曜石，低调而奢华。
救她的人……是阿左？
看来刚才他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不过，他怎么知道方才发出动静的是自己？
小墨直直地盯着阿左，思考起来。
见墨飞飞一直在盯着自己，阿左挑起一双柳叶眉，认认真真地猜测：“被我的美色惊呆了？”
“你想多了……”扬手按住他的脸，毫不客气地将他推开。
次日，巽山王同使者一行前往汝右郡。一日后的正午，车马终于抵达汝林城外的军营。
巽山王、柳营、陈筱芷先后从三辆马车上下来。柳营、陈筱芷本与小墨、阿左二人同坐一辆马车。奈何柳芳常心胸狭小，得知小墨并非是客，而是随从侍女，便委婉地提出，要小墨下车。
小墨刚好想到外面吹吹冷风，也就随他折腾，偏生阿左也说要出去骑马，非要与她一起。陈筱芷本就看不起柳营，不想与他同处。见他们两个走了，也慌忙找了个借口，乘别的马车去了。
阿左与小墨下马时，一都尉出营相迎，道：“潘大人正在同将领们商讨战略，不能即时相迎，特派属下前来引大人们先去住处安顿，还望大人们见谅。”
“无妨，一切以大事为重。”东方焕之道。
柳营刚下马车就贴上了东方焕之：“王爷，我们先去您的住处看看吧……”
巽山王有些无奈地回望了身后三人一眼，道：“那……”
阿左、筱芷、小墨默默后退一步：王爷您走好。
“……”
“王爷不必担心，其他大人由属下安排住处。”都尉牵马走来，冲王爷一揖。
阿左三人便由都尉领着，去了另一处安顿。理完东西，天已经彻底暗下来。军中空地上每个一段距离都会有一簇篝火燃着，点点火光在巨大的军营里仍显微弱，光芒仅仅能让人勉强视物。
小墨从篝火旁边走过，掀帘入帐时，阿左正在拿着一把七寸双刃匕首，帐内油灯摇曳着的火光映在刃上，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见有人入帐，阿左先是双眸一沉，手握紧，略带防备，待看清来人，他才不慌不忙地将匕首收好。小墨将手中饭菜往一旁的木桌上一放，转头，抿嘴笑道：“方才在想什么，杀意这么重。”
想什么?自然是在想那天半夜在汝安郡驿馆里发生的事情。
但荀左不答话，走过来坐下，往餐盘里看了一眼，别过脸：“你为何要来？”
“怎么？不欢迎我？”小墨就他身旁坐下，冲着他笑，“我是你的侍女，当然要来给你送饭啊！”
他突然转过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她这才反映过来，他头一句问话，指的自己为何要选择出山。
他的眼神里有很多种情愫参杂着，小墨只按着自己三年来对他的了解找到了两种，责备与担忧。他仿佛在说：我知道苏以卿对你很重要，可是他已经死了，为了一个“他可能还活着”的传闻，值得你冒险么?
“哈哈，你这是在闹小孩子脾气么？”她装作没看懂他的忧虑，故意大声地笑起来，随即，又用一种对小孩子说话的口气道，“既然说了小事由我决定，就别再胡思乱想了，你放心，小墨姐姐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阿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忍了半天，才把到嘴的那句“就凭你”给咽回肚子里去。
回到自己的帐内，不知怎么的，小墨突然觉得身子很乏，就早早睡下了。夜里巽山王与刺史潘梓安召集诸将共同商讨对抗益军的计策。她原想与阿左同去，想从床上爬起来，却觉得浑身无力。
之后，一双微凉的手贴上她的额头，她隐约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坐在身旁。那人怜惜又无奈地说：
“我去请大夫来，你好好养着，今晚就别去了。”
“阿左？”她迷迷糊糊地说着，只觉得眼皮已沉重得抬不起来了。对方本已站起来，闻言又坐下，用双手握住她的手，温柔地回应了一声：“嗯。”
不知怎的，听到这声轻轻的应允，她觉得异常地安心，脑中本就昏沉一片，没过多久，她便再度昏睡过去。待她再度醒来，床前人已不见，帐中的灯也已被熄灭。她觉得有些渴，便从床上坐了起来，想要下床倒水。
突然，门外闪入了一道黑影，伴着黑影而来的，是浓浓的血腥味。
“啧，居然有人了。”
是刺客！
墨飞飞原本模糊的神志瞬间凝一，只觉得浑身流动的血突然一下子都涌到了胸口。而就在她意识到的那一刻，一把匕首已经抵上了她的咽喉。
远处似乎隐隐传来了士兵四下搜罗的声响，听响动，似乎是军营里混入了刺客。
“哼，动作倒是挺快。”只听刺客冷笑一声，猛地掀开小墨的被子，另一只手紧紧地搂住她，随即飞快地越上床，将自己藏在了被子里。因为两人贴得极近，小墨闻到了他身上被浓重的血腥味压住了的淡淡的栀子清香。这股味道，似曾相识。
“想要活命的话，待会儿不要乱说话。”
冰冷的匕首仍抵在喉间，他用低沉的嗓音说出的威胁话语犹如毒蛇吐丝的警示，语气语调听上去令人毛骨耸人。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搜查士兵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许多火把汇聚在一处，将帐篷映得通红。
帐篷的帘布被掀开了。
走进来的人是……柳营柳芳常？！
真是冤家路窄！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一章（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