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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耽于鹜三十岁那年,做了王宫中的一个巫人。那一年的冬末祭山时,他第一次见到王,那时王的剑还是黑精如瘦铁,王也还是刚坐上王位。然而王的一番风云气度另耽于鹜折服。他走上去吻王的鞋尖时,浑身颤抖不能自已。

      王召兵役,征讨各部族。耽于鹜几乎就要扔掉巫人的行头追随王去,然而他没有去成,因为年迈的母亲用一种死一样眼神看着自己。那十年征伐,尸横遍野。

      他成了王国的巫长,然后娶了耽于氏。耽于鹜在贫穷微贱中长大,他比谁都懂得权势的利害。服侍王并不容易,然而他知道,只有追随王,他才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因为世上的一切都是王的,万事无常,只有王权不灭——直到宫中来了新的乐官,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名叫管狸。

      管狸心高气傲,行事放诞。他常常赤脚上殿,只穿件粗鄙的青布衣,见到官阶比他高的大臣,也并不按规矩行礼,往往只是略一点头。曲作成了,他问也不问,便丢给巫人排演;谁在演奏时走神出错,管狸就砸了他的乐器。众巫心中都十分讨厌此人,耽于鹜尤甚。

      奇怪的是,王并不厌弃管狸,相反地,王纵容他的一切无礼。管狸向王要南山最好的木材,王便找人伐了给他,管狸竟用之做了一只怪鸟,在大殿里放飞,边飞边发出奇诡乐声。管狸要美玉和工匠,王又找了给他。管狸闭门不出数年,造了一种奇特的乐器,浑圆如巨轮,需四人合抱,十人才能抬起。管狸自己称之为“十三宫玉缶”,因那乐器可拆成十三块分开演奏,又可拼和成一块,一人演奏,有数人合奏之声。

      王说管狸所作之曲“有神”,又爱那玉缶至极——谁知王统一各部族之后一月不到,管狸就离开了王宫。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众巫打扫那玉缶的碎片时,见上面还有未凝结的血迹。

      坐上了管狸位子的耽于鹜,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王不喜欢他作的曲。耽于鹜为王作了无数颂歌,王一首也不睬,一首也不听。耽于鹜总觉得,就是因为管狸,才使他陷入这不尴不尬的境地。明明人已经被驱逐了,为什么还阴魂不散呢?耽于鹜于是恨管狸,耽于鹜觉得管狸身上,并没有人的脾性,只是一只化成人形的野物,没有规教。耽于鹜盼着管狸跌跤,跌得越狠越好,什么时候,能把那种目空一切的神情从他脸上抹去了才好!

      如今,耽于鹜得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王的脸上虽然疲惫,但眼中有寒光:“卿的计策够恶毒呵。”

      耽于鹜心里一紧,也并不说话,只低着头。

      “那就这样做吧……”王打了个呵欠,“我要睡了,你也去休息,听说你大病初愈。”

      耽于鹜目送王的背影。王低低笑着远去了。

      “哈哈哈,确实是一条好计,好计啊……”

      后园没有繁花似锦,也没有秀木葱茏。因而不见一丝蜂飞蝶舞,不闻一声蝉噪鸟鸣。只有一片静水,四周尽数是嶙峋怪石,各个形状逼人如巨兽,间有枯木绿苔,湿滑小道,远望去似一片被打散的棋盘,却无意间形成一出杀招。

      天始终阴着,云层厚重得仿佛要压上人头颈。管狸远远地看去,只见王负手而立,身边站着三十个黑衣军士,空气也凝滞着一般。然而在管狸眼中,那些军士只是一抹流卷的黑云,风吹即散。只有王,是一株参天的树,嗜血的肃穆的千年树。

      待他走到近前,王便转过身来。

      “管狸,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王说这话时,斜飞的剑眉没有一丝抖动。

      管狸抬眼一横,眼含讥诮:“我替你做事也不算少了,何时见你这样郑重其事过?”

      “我要你入北山。”

      “入北山?”管狸拧眉。

      “北山有青猿之国。”王轻扯嘴角,形成一个不辩真假的微笑,“带上你的骨笛,带上你满腹奇歌妙乐,入北山,访青猿,为我探得青猿的秘密。”

      管狸一愣,随即哈哈笑了两声:“王好狠的心肠! 我一介布衣,既没有经纶韬略,又没有强壮的骨魄,与人搏尚没有几分胜算,何况与那青猿?王要我只身入山,难道是去送死不成?”

      王也不回答,只向旁边作了个手势。众军士当即闪开一条路来。管狸盯着被团团包围的那一片红色,脸上的狂傲霎时褪尽。

      那分明是鄢云氏的红衣,昨夜他曾在那上面留下过摩挲的掌纹。

      “王竟使得出这样卑鄙的手段!”管狸牙关紧咬,哀声长泣,“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是人上之人,翻云覆雨,这还不够吗?整个王国都不能填饱你的肚肠了吗?”

      王轻轻地摇头叹息,只低声说:“明日入山。”

      只四个字,管狸觉得浑身血液冻了冰。

      “你不要伤她!”他对着王的背影喊道,然而用了全身力气,声音仍然虚浮如游丝。

      罢。罢,罢。管狸对着苍茫阴灰的天,无法抑止地大笑了。天茫茫不知其极,人命何其微渺!这黛绿山川,蜀色风华,你看我如何生,你看我如何死!我让你看!我让你看!

      北山脚下,阴雾弥漫,长风呼啸而过,带起一阵苦腥的野兽气味。

      “公子,我们就送到这里了。”随行的侍从一躬身,捧上一柄剑、一碗酒,“王特地赠剑与酒,王说,林中湿寒,叫公子先暖暖身子。”

      管狸低头瞥了那剑一眼,只端起酒碗灌了一口。“呸!”管狸将碗往地下一摔,登时碎成八块,“好小器的王!我命轻贱,也不必拿这寡淡的酸水来糊弄取笑我!”

      两位侍从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却见管狸已经一步一步走进林中去了。

      “王等公子功成而归!”一位侍从追上一步说道。然而抬起头,只有惨风阵阵,云雾缭绕,哪里还有管狸的影子?

      王望望窗外,回身对床边的女子说:“管狸大约已经入山了。你看,他们点火放的烟。”

      鄢云氏狠狠地闭了眼,捂住耳朵,蜷成一团。卸去红衣的鄢云氏看起来不过是个平常的羸弱女子。

      王靠在鄢云氏身边坐下,生生掰开她的手,痛得那女孩“呀”地叫出声来。“从今天开始,你要懂得,我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听,要刻到心里面去。”

      鄢云氏缓缓地抬起头来,脸上挂下两行泪水。她忽然发了狂般地夺过王的手,张口便咬,连血带肉生生地撕了一片下来,未经咀嚼,脖子一梗就吞咽下去。那眼神已经是能伤人的恶毒,像一只困兽。

      王吃了一惊,盯着自己手上涌出的血液半天没有回过神。

      “好,好啊……果然是管狸的女人!”王渐渐笑起来了,“没想到,第一个吃下我血肉的人,竟然是一个女人!”王猛地起身喊道:“来人!”守在门口的四个军士像黑风掠入。

      王俯视着鄢云氏发间那枚青色的簪花皱了皱眉:“把她的犬齿掰下来。”

      窗外传来嗡嗡的歌声和乐声,火光遍地,升起浓黑的烟来。那是婚庆的祭祀仪式。

      今日的主角,便是王和鄢云氏。

      “不要说三生,”王低低地说,“不出三年,我便叫你忘了他。”

      王做到了。

      若说岁月流转之迅疾,王宫中为极。则三年,也算不得多么难以消磨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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