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终之章：诸神黄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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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天空和太阳，对于大地和海洋，毁灭之门并非关闭而是敞开着，是向他们张着的一个可怕的阔口。——《物性论》卢克莱修
在希腊神话中，除了个性鲜明的众神之外，另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概念，就是命运。神话里对命运有着非常严肃而深入的探讨和诠释，种种被预定的情节和结局，不可挽回的局面。
命运，moira。这个词的本意为分配的份额。英雄们得到自己的战利品，就是应有的moira。古希腊人从这样日常的词中，像从占卜的迹象中看出神谕般，引申总结出了命运：属于你的应得的部分。对于英雄来说，它常常指必须经历的冒险，应得的荣誉。而作为命运最鲜明的特点，不仅仅是专属于某个人、并且理应获取的那部分，更重要的是不可摆脱的注定感。看似可以选择，实际上无论如何必须走到的那条路。从阿基里斯被生下来之前，就已经注定他的结局，尽管其中有他的母亲试图藏匿他逃避那必然的战争，有去或者不去的选择，有选择是否为挚友复仇的余地。而他的命运又包含在特洛伊战争的整体命运之中，尽管有种种预言和阻拦，但是它准确无误，毫无差错地走到了终点。
命运，它的力量无声无息，又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然而很少有人注意到，命运的本意份额，有另一层含义，既是属于整体的有限部分。甚至可以说，它侧重的就是有限的部分。所以神话中时常有这类对凡人的警告，不可逾越自己的界限，贪求不应属于自己的东西，尤其是妄想那些属于神的。对于凡人而言，命运很好理解。从生到死属于自己的生活。一段有起点和终点的长度。
由命运的份额和有限所可得到的隐藏结论，乃是命运必然有个终点。由此命运几乎是专属于凡人的存在。故而对于永恒无限的神来说，命运即失去了意义。而遍阅神话，我们也确实可以发现，没有任何命运是针对神而发的，神不会被预定要做哪些事、并且不可挽回和改变。特洛伊战争中，宙斯怜悯赫克托耳，想要改变他的死，阻拦他的并非命运，而是赫拉的话：众神之子太多丧生于这场战争，你想要拯救他，可以，但此后你将失去众神的信任。平衡一旦被打破即不可收拾，宙斯想要做的事最后放弃，不是因为命运女神的阻拦，而是政治的权衡。阿波罗为阿德墨托斯去请求命运女神改变他死去的命运，并且得到了允诺。
由于命运moira本身隐含的有限性，它又由此引申出了另一个专门强调命运终结性和毁灭性的词，moros。相比中性的moira，它更注重命运的毁灭和无可挽回的末日属性，悲剧性的、残酷的、壮烈的。史诗中英雄战死时用以描述命运一词，moira和moros是等同的。赫拉克利特认为更伟大的moros将带来更伟大的moira，大概可以做如下理解：你的生活和生命的终点倘若是属于moros那样的悲剧性，你的一生将足以因此得到升华。当然从赫拉克利特喜欢战争、认为战争是万物之父的观点来看，他说那句话时无疑想得更多的是战士战死沙场的光荣。总而言之，moros更加强调的是终结，尤其是毁灭性的终结。
描述命运常见的还有另外一个词，是ker和由此延伸的复述形式keres。这是一个幽诡难测的词语。相比解释相对固定的moira，它的含义更加变化多端。它是被放出来折磨人的灾难，种种烦恼的族群；又是滋养人生命的；它还可以被宙斯放在天平秤上称量，看谁的keres更沉重；它是史诗里荷马描绘阿基里斯之盾时拟人化的死之精灵，这时它又几乎可以等同于死亡thanatos。相对于moira强调的有限份额和moros强调的毁灭终结，它似乎更强调于命运带来的必然苦难、世界的灰暗腐败、凡人的烦恼等等。仿佛一个小精灵，从人出生就伴随并滋养，使其经历种种痛苦和少量的欢乐，并在最后带走它。由于凡人生活不可避免的苦难，对它的描述必然伴随着更多的负面，更多地偏向死亡和冥界。
从以上描述命运的词汇中，我们可以看到古希腊人对命运一些属性的理解：它是注定的、无法摆脱的，你可以并且只能拿到自己应有的那份，不可贪求。它是有终点的，与死亡和冥界相连，并且往往生命的过程中也充满了悲苦。而这些所有属性能让我们想到的，都是人。命运是属人的。与之相对的，众神则是永恒欢乐的、有着无限生命和青春的。他们的行事都出于自己的随心所欲，而非被命运预定好因果，再被他们付诸行动。命运一旦出现，往往带有终结性。比如针对神们儿子将推翻父亲的那几则预言。克洛诺斯的阻止失败了，但这并非因为命运的不可避免；因为宙斯避免了同样的厄运，不止一次。
对于古希腊人来说，崇拜的神终有一日会毁灭、而这种力量强大到诸神也不可抗拒，是无法想象的。他们想方设法地把神置身于永恒和完美中。由于传统宇宙观中的四元素总是在不断流动和转化，亚里士多德甚至专门将埃忒尔提出来，称之为第五元素，认为它是完美的、静止的，而由埃忒尔构成的天体、以及居住其上的诸神自然也是如此。在密教中，神是永生的，而人暂时的死亡和毁灭是为了归向神的永生，命运则是折磨人的存在。
总而言之，在希腊神话中，对于神而言，是没有与凡人生活紧密相连的命运以及由其衍生的终结这一概念的。他们属于不变的永恒，被称为快乐的诸神。没有像北欧神话那样对诸神在未来必然要经历毁灭的诸神黄昏的概念。
然而，古希腊神话中，还有另一个近似命运的词，名为必然（Ananke）。柏拉图称她为命运女神的母亲；密教认为她是黑夜女神的名字和化身之一；欧里庇得斯在《阿尔克斯提斯》中借剧中人之口声称没有神比她更强；埃斯库罗斯在《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借普罗米修斯之口声称她比宙斯更强大。而从这个词出现的语境来看，无疑这个概念更倾向于哲学神，而非宗教意义上的自然神，故不常以拟人形象出现在各类神话中的。
必然Ananke的属性不像通常对于命运的解释。它不讲有限和毁灭，无关未知和可能性中的注定，也无关带来苦难或快乐，亦无针对对象，无论是凡人还是神。若要简单直白地解释它，也许巴门尼德的这段话是最合适的：
存在是不动的，被巨大的锁链所捆绑着，无始亦无终。而它是同一，永远在同一地方，居留于自身之内。因为强大的必然把它用锁链从四面八方捆着，不能越雷池一步。
它所考虑的对象，以存在为尺度。而通常观念上的永恒和短暂，对它来说是同一。
世界正在改变。
普罗米修斯来到宙斯的青铜宫居。
所有的神都汇聚一堂，气氛比任何一次会议都肃穆。他们一齐望向他，像一群静默的鸟。
自从被从高加索山上释放，他已经被遗忘了很久。然而现在忽然被寻找，被召集到这里，他似乎并不意外。普罗米修斯嘴角含着微笑，神情泰然自若，像是早就预见了现在。
宙斯和赫拉坐在王座上，霹雳环绕着他们。宙斯神情冷淡，那双晴空般仿佛无限纯净、幽蓝得近乎天真的眼睛里，找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普罗米修斯微微向他敬了一礼。
“神王召我前来，请问有何贵干。”
宙斯的手指轻轻敲着扶手，细小的霹雳环绕在指尖。静默弥漫在厅堂内，过了好一会儿，宙斯悠然的声音才响起。
“赫尔墨斯是个很淘气的孩子。”
“有一天，他在飞的时候，突发奇想。”
“他向着天穹尽头飞去，不断飞翔着，想要去触碰天穹的顶端。”
“他纯粹只是好奇。但是他向上飞呀飞，飞呀飞，却发现高度仿佛无穷无尽，远远超出了他的估计。”
“最后他发现它是无限的，没有尽头。于是他又花了很久时间回来。”
“你能猜到这是为什么吗？普罗米修斯。”
“当然。”普罗米修斯微笑着回答。“创世初始，大地盖亚和天空乌拉诺斯相爱结合，而后克洛诺斯使他们分离。从此世界成型。大地之下是深渊。你们有没有想过，天空之上是什么。”
宙斯沉默。
“乌拉诺斯是‘万物的守护者’，但是他已经离开很久了。”
众神之间引起了一阵扰动的窃窃私语，又随即归于平静。
“去了哪里。”宙斯问。
“不可能回来的地方。”
“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什么情况。”
普罗米修斯的微笑显得狡黠而忧伤。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的条件。”
“我没有想要的。”
“那么也许你会发现现状其实很不错，没有落到更糟糕的地步。”
“没用的，宙斯。即使你再把我捆绑起来撕裂，对你、你们的情况也并没有什么改变。事实上，我所经历的苦难是我早已知晓的，而我选择了这么做，因为我有更重要的目标。”
宙斯的语气显得很讽刺。
“是啊，饱受苦难的先知者。”
普罗米修斯抬起灼灼明亮的眼睛望着宙斯，毫无畏惧。僵持了一会儿，还是先屈服了。
“哎，对着你那张脸我真是毫无办法。”他的口气仿佛有稍稍的无奈。“好吧。是这样的。你看，大地和天穹分离，万物居于其内。一个封闭的万物之卵。现在它只是开始孵化了而已。这是必然的。”
“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外面是什么。”
“宇宙。至于影响，作为大地后裔的你们其实和它并没有太多关系。你们更应该关心的是密切相关的大地上的生物的生活，比如人类。”
“人类又怎么了？”
“不要告诉我你们没发现，他们在前进，智慧的火焰正在明亮。他们开始质疑，制定自己的律法。而你们的引领，不，直白地说，统治，已经是阻碍。”
“我们可以再来一次洪水毁灭他们。”
“没用的，宙斯。这不是最初时的不敬，是思想上的否定。世界前进必然出现的发展。你不可能改变它，停留的是你们，不是世界。最后会被必然毁灭的是你们。”
“不可能。”
“亲爱的，难道你以为我说的是力量和那些世俗争夺权柄和胜利的智慧吗。我指的是观念，神的崇高和值得敬畏信仰，使你们骄傲而高高在上、实施拯救和惩戒的根基。这些迟早会毁灭。而到那时，你们的存在将变得毫无意义。”
宙斯沉默良久。
“有没有拯救的办法。”他问。
“你无法与必然相抗衡。但是也许有不那么正面对抗的可能性，如果你们希望保护的只是自己。那么，我建议你们远离身处时间和流变之中的世界，远离生灭的大地，创造属神的、静止的永恒国度，带着你们所有的美好和欢乐。你们将被永久仰望，情感、力量、美的源头，最初的完美样本。”
普罗米修斯看着沉思的宙斯，依旧保持着微笑。
“我以后不会再来了。所以索性一次性把话说完吧，最后的真相。你将被你的儿子取代的预言是真的。”
宙斯抬起头望向他，所有神都望向他。
他们早已知晓那些预言，但是普罗米修斯说的似乎是又一个新的预言。
“第三个相关的预言，但是我想我依然能解决，说吧。”
“不，宙斯，自始至终，预言只有一个，并且早已注定，在被说出之前已经成型。他不是墨提斯的儿子，也不是忒提斯和你的儿子，一切未出生的、可被更改的。他早就已经出现了。”
“是谁。”
“你和赫拉的儿子，阿瑞斯。”
众神的目光刷地集中在军神身上。
宙斯却只是看着普罗米修斯，而普罗米修斯也毫不畏惧地直视他。
“他的国度将属于伟大，并且吞噬你们所信仰的城邦。但是你们将因他而发扬你们的光荣，被永久铭记。如果你为了保持自己的至高而加以毁灭，那么，你们将被遗忘。”
“所以你直到现在才说出这一切，在终结来临时。”宙斯静静地说。
“显而易见。”
“那么现在一切都非常清晰了。但是我唯独不明白一点。”宙斯的声音非常沉稳而悠扬。“从一开始，你就是不安定的，喜欢与我们作对，为人类盗火、在最初的祭祀上企图欺骗我，以致使自己受了那么多苦。我本以为你恨，或者至少是讨厌我们的。但是现在你却对我们和盘托出，看似没有任何的隐瞒和陷阱，也没有提任何交易的条件，似乎在真心实意地帮助我们。”
先知的脸上有愁苦的微笑，是那种代人受难般的微笑。他的身体上有纵横的伤痕。
“你错了，宙斯。我并没有恨或者讨厌你们。我是先知者。对于我来说，我只是顺从注定的未来而做我应做的事，爱和恨对于我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环视着众神，缓缓地，像用目光将他们抚过一遍，铭刻在心。他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低语。
然而，你们是他的后裔，故而我终究想拯救你们。
游人熙熙攘攘地走过帕特农神庙。饱经风雨的它依旧笔直地屹立着。伟大的朴素与静穆，使得人们不得不惊叹千年前古希腊人的智慧。欧洲文明的重要发源，它被罗马所毁灭，又因这位对希腊求贤若渴的学生而被保留和发扬，以致凡有知识的言必称希罗。人们蜂拥地寻找它们的痕迹，法律、哲学、美、语言、思想，无不推崇和研究。它的神话繁多优美，拥有一个庞大的体系。所有人无不熟悉其中神和人的名字，随口说出著名事迹。他们的形象无处不在。
然而，再也没有信仰了。
这个时代属于黑铁世纪。
——我给予你们力量、荣耀。围绕在神身边，战斗吧。——
谁的怀念谁的记忆谁的伤感，谁的不愿离去谁的不能忘记。
圣域，圣斗士。黄金白银青铜世纪，来自神话时代的幻想。
然而从一开始，世界就属于黑铁世纪。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终之章：诸神黄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