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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五章:浪子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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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偏爱誓言被违背的戏码。
若是在从前,加隆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光明正大地在圣域里,代替撒加成为黄金圣斗士、守护双子宫,以及正义和女神。
而此时的邪恶敌人,却是撒加。
撒加,撒加。他想着这个名字,平静无澜。情感与记忆,都被封印在遗忘之地。
很久以前他与撒加已经不能彼此理解,现在越过生死,他们之间的距离更加遥不可及。正如他不知道撒加是否真的、为什么要投向冥界,以及他知道撒加看到现在的自己,也必然是惊愕的。
撒加对自己现在成为他当年希望成为的样子,又会是什么心情,无从知晓。
而你无法理解我经历了什么,撒加。
那时,加隆站在海界神殿里。
他看到自己好像变得透明,所有发生在眼前的事都像有无形帷幕隔开。他在舞台背后看着那些故事,那些人。他们从他身边走过,如同再看不见他。
加隆,你已经没有战斗的价值,以及被杀的价值了。
苏兰特对他说。
你所做的一切什么也不是,连被憎恨的资格都没有。
在圣域的时候,你就是不存在的。此时在海界,你以为获得了虚幻的荣光,真实的权柄,最后仍旧被全然否定。
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一齐望向他,又穿透他望向别处。
无法摆脱的命运。
这是你的计划,不是海皇的旨意。
他又听到了同样的言语,一样的思想。人被人所统治是可耻的,而神有着天然的尊贵和正确性。理想的高尚与否不在于本身,而在于主宰它的是谁。不能明白这一点,就无法了解为什么从最开始,你的失败就已经注定。
海界与圣域是一样的,而冥界也不可免。
米罗走了进来,看到女神雅典娜,以及素未谋面、却熟悉得如友人的加隆。
米罗:我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外表与撒加如此相像,但不仔细看的时候并不会注意到这点,他与撒加的气质区别太大了,足以让人遗忘他们是双生子。面前的人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杂兵服,身形显出一种古怪的瘦弱和强悍,仿佛有某种过强的精神和力量的火焰在他体内熊熊燃烧,消耗了他。他的眼睛望向我,异常明亮的灼灼光华,是海洋般广阔的自由,我在里面看不到一丝虔诚和驯服的痕迹。故而我断定他并不效忠雅典娜。虽然我无从知晓他的计划。但我能察觉到某些存在缓缓地流动在这个世界中,正在改变着什么,就是我以前所感受到的。
所以我知道我现在该如何做。
米罗的猩红毒针打在身上,加隆咬牙忍耐。他看到了米罗进来,他看到了米罗的眼睛,猫一样的冷淡和好奇,以及隐藏在那种自持的冷静后面的桀骜不驯。他就了悟米罗和他是一样的人,都不肯相信神。然后他听到了米罗与女神的对话,对他的疑虑。接着他就明白了米罗想要做什么。
米罗:女神说我的试探是没有必要的,我应当能分清加隆是敌是友。然而她也只是在一旁看着。不过敷衍地说些惯例和慈悲的话。这一场戏的本质和结果,在场的二人一神都心知肚明,但仍然得演这一出,否则不成其样。加隆是赎罪者,我代表了忏悔所需的痛苦和试炼,证明他是值得拯救的,女神代表了慈悲的救赎。三者不可缺一。否则加隆无从加入。
蝎子的毒液注入身体,痛苦弥漫。□□所受的刑罚,并非悔罪的苦修和鞭打,而是理想路上的荆棘。血液在流失,身体逐渐发冷,加隆的视野开始模糊,如受极重的伤,伤痕累累,就像那天他的彻底失败。
十三年前,他从窒息的囚笼中逃脱,以为奔向了广阔的自由。建立自己的世界。
最后不过一场虚幻,长眠海底之梦。
世界本身就是一座何其广大的牢笼,而你无处可逃。
你无法摆脱这样的命运。
你行了岔路,加隆。为那些小道所迷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违背了真正的心愿。
现在你已经快要死了,但是你为什么在这里,加隆。
红光一闪,那是最后的安达里士。
视野猛然一暗,化为虚无。
接着下一个刹那,加隆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个古怪的地方。不远处有个灯光照耀的陌生舞台,有人正在表演说话。四周是被微光照亮的黑暗,有嗡嗡的低语声。他看了下左右,奇怪地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观众席的座位上。按照以往所得的常识来看这应该是在一个剧场内。加隆莫名其妙,于是他碰了碰旁边的人。
“请问这是哪里?”
“旧金山的一个剧场里。”那个人回答说,脸在剧场的黑暗中显得模糊不清。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加隆喃喃自语。
“那么你觉得你应该在哪里。”那个人说。
加隆望向他,这时他知道对方是谁了。
“是你带我来这里。”加隆说。
“是的。你在迷惘中徘徊,找不到道路。我想也许你需要一些帮助。”
“那现在这些是什么?”
“请你看戏啊。”
加隆皱起眉,把注意力转向舞台。
“什么戏?”
“《安提戈涅》。”塔纳托斯说。
“我知道那个故事。但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当然知道。”死亡把脸转向舞台,不再看他。“这个不是两千多年前索福克勒斯的那个版本,而是新的,一个叫萧瑒的人写的。”
“然后呢?”
死亡银色的眼睛倒映着舞台上的人,是幽黯的光。
“你当然知道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从它诞生起人们就对它诠释甚多,人离弃神想要自己建立律法的悲惨下场,社会法和自然法的冲突,服从于神的命令还是人的权柄,是否要对抗恶的条规。但是我很好奇为什么似乎一直没有人注意到一点。”
“哪一点。”
“克瑞翁。安提戈涅自然是作为正义和维护神法的使者,克瑞翁始终是反面形象,他执意要强横行事,最后终于咎由自取。你觉得他的问题出在哪里。”
“因为他的不敬神。”加隆低低地说。
“不。虽然我不知道为何你们都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好好看看那部剧,听听克瑞翁说了些什么。克瑞翁从来没有不敬神,你们难道没注意到他反复强调自己是最为虔诚的。他从来没有试图依仗自己的权势跟神的律法对抗,加隆。他和安提戈涅一模一样,在身边所有人都不认同的时候坚信自己是对的,相信自己所为符合神意。克瑞翁和安提戈涅的对决从来不是人间的权势和天上的权势的对决,也无关正义和邪恶,而是两个人都坚信自己是对的,倚仗的都是天上的权势,都一意孤行地相信神会站在自己这边。”
他们都相信自己倚靠神而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然后神选择了安提戈涅。克瑞翁发现自己竟背离了神的旨意,就在他发现错误想要挽救的刹那,神罚立刻降临。他的妻子和儿子死了,他失去了一切。在这个故事中,你觉得他做错了什么?”
“《安提戈涅》从来就是两个敬神的人之间的争执,以及神对错误者施加惩罚的故事。”
加隆望向舞台。
“安提戈涅想要埋葬亲人,克瑞翁认为带着敌人攻打自己城邦的叛国者不配被埋葬。我看不出这两者有必然的对错。”加隆说得很缓慢。“神根本就不应该插手,以为自己的决定是永无谬误的神圣,不可被凡人推翻儹越,并且因此而判定谁当有罪。”
藉着神而得以永驻。
“人的律法归于人,而非因神才成为不动摇的磐石。”
刹那他想起来到这里之前的那个瞬间,没有神的光辉,海斗士们纷纷离去。圣斗士则聚集在女神旁边,目光和信心如此坚定。
“那这场新的《安提戈涅》有什么特别的吗?”加隆问。
“看下去,你的疑惑就会有答案。”
然后他们不再说话,舞台上的身影和声音显得如此清晰。
安:我在花园的池塘边。(回忆地)池水深不见底。远处隐约有人说笑的声音。突然整个城市都为我安静下来。我明白了一切,那一刻,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当它重新出现时,一切都已改变。我第一次用神的眼光看这个世界,从永恒的视角来看,你明白吗?你看过吗?你会看到的。你会看到:人不过是虫子,命运一脚踩下去,就是一滩绿水。□□会朽坏,人的一切都会消失。这就是人的命运。我终于看到了真相。世界的真相。
海:这不是真相!爱人会消失,爱情却是永恒的,□□会朽坏,我们的灵魂却是不朽的。灵魂……
安:(打断海)拔出你的剑来!
海:做什么?
安:拔出你的剑来!
(海拔剑回顾)
安:打开我的身体,划开我的胸腔(挺身逼进海,海后退,剑掉在地上)来呀,把灵魂指给我看!除了骨与肉、血与水,白花花的肠子,随时会拒绝跳动的心脏,还有什么?告诉我,还有什么?
海:你什么都不相信!你不相信灵魂!你不相信爱情!
安:我渴望相信。我努力过!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我想要相信!(回忆地)在我看到真相的那个晚上,我曾冲着天上的众神喊:人不是虫子!我拒绝这一命运,这不承认这是真相!我对自己说:我必须找到它才行,找到一条战胜的道路!我必须赢,人在死亡面前必须赢!我觉得我以前的日子全是白活了,我恨不得用整整一生的时间来找到它。我试过一切。我试过相信人的灵魂,我相信过毕达哥拉斯 ——愿这老头安息——他的灵魂转世理论。没过多久,我念到塞诸法涅斯的那首诗,(作回忆状,停顿)一切又都完了。
海:哪一首?
安:据说那天天气好
毕老头无事到处跑,
有一条狗被人打得汪汪叫,
他动了怜悯心,开口便劝道:
“住手吧,别打了。这是我朋友的灵魂,听得出,是他在叫。”
(安神经质地笑起来)。
不用说,我的信仰又破灭了。告诉你吧,没有希望。人命定无路可走,除了一条,那就是:变成神,人只有成为神才能战胜。但是人成不了神。但是,人能成为神手中的工具,执行神的意旨,成为它宇宙的总设计中的一枚棋子,通过这种方式,也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人才能战胜!原谅我,海蒙,我爱神就不能爱你。
这里的安提戈涅不再是敬神,纯然相信自己所为都依据神的律法所以是正确的。而是反过来使用它迫使神承认自己的正确。
人的短暂在神的永恒面前太过渺小,加隆。无论如何挣扎,反抗神,都不过是归于尘埃。唯一能够战胜神的方法,就是荣耀自己的高贵,强迫神的认同。直到那种纯然苛求完美的理想将人形的神毁灭殆尽,化为冰冷的规律。
逃避宿命只能使你更深陷,只有迎面正对它,你才能获取自己想要的。
加隆静静地看着舞台,看到的却是自己的记忆,记忆里的整个世界。想起自己见过世界的构造,宿命运转的轨道。黑暗里自己所选择的道路,最深切的愿望,以及,自己想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
“我明白了。”他说,“现在我怎么回去?”
“剧场当然总是有出去的门的。”死亡说。
加隆起身离席,从中间的过道往后走,隐约可见一扇门矗立在尽头。
他打开了门,门中射进了强烈的纯白之光。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最后一针安达里士穿过了他。
钻心剜骨的疼痛,但是他在心底大笑,知道自己赢了。
就像当初他为雅典娜挡下那一剑。
即使没有加隆,它也不可能伤害雅典娜致死。
然而加隆抓住了这最后的时机,使自己成为悔悟者,得以回到故事中。
不要远离你的宿命,而要参与,这是你唯一打败它的机会。
不要叛逆神,而要信仰神。
神可以惩戒一个叛徒,但不能阻止一个忏悔者。
就像现在这样。
神可以警惕一个敌人的入侵,但不能拒绝一个信徒的奉献。
直至最后,神不能拒绝足够高尚的自我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