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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九章:巴比伦赌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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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加死了。加隆是听海斗士汇报的时候知道的。
他平静地听着,将得到的消息一个个消化,编入自己的思虑中。
他对自己也有微微的惊讶。对于撒加这个名字,对于撒加的死。竟毫不能再激动他。就仿佛撒加不曾是他的双生兄弟,不曾有那么巨大的爱和憎恨在他们之间发生。
他们曾经亲密无间,能彼此感应,分享同样的喜悦和痛苦不仅仅只是精神的共鸣,而已经是躯体上的本能。双生子,二位一体的存在。而现在,撒加的死甚至要别人通知他。过往呼啸而去,已经如此遥远直至记忆尽头。
如果要以什么形容加隆的颜色,应当是海底那种深沉静谧的幽蓝,而海面起着烈风和暴雨。生命的前十五年,撒加是光辉美丽的天使,令无数人仰慕的纯白美丽。加隆是影子,不是黑暗的阴影,而是透明如无物的空虚和缺乏。
直到从死亡中复苏,加隆这个存在,才真正拥有了生命。
而在那之前的一切,都已伴随着曾经的那个人一起死去。夺目光耀的新生,从被抛却的蝉蜕中诞生。
从其他海斗士的角度来看,加隆是神秘的。他没有过往,没有与陆地的联系和羁绊。从深海中而来,又归于深海。他是未觉醒的海皇的代理人,在世界上召集海斗士。仿佛他并非凡夫俗子的人类,在未觉醒之前有亲人、朋友、敌人,属于自己的种族和国家。
加隆听得见他们自以为避着他掩口不被知晓的窃窃私语,内心有大笑的冲动。有谁能知道,这个打理一切的人,竟然是窃取身份的冒充者。
到现在,他成为了海斗士的首领。如同当年撒加在圣域,有无数人与他站立一处,被他们环绕、敬畏。然而与撒加不同的是,他对这一切有看不见的隔阂,不能真正融入其中。可以一起欢乐和承担责任的朋友和同伴。
一切枷锁都消失了。十三年时间,加隆的自由如同童话故事里海上的海盗船,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他在海滩边用沙子堆砌城堡,给它造了城墙,又精心雕琢楼台,放上士兵。然后一个大浪打来,所有的一切化为乌有。
在海界,他耗尽所有心力之处。直到最后,他仍然发现,自己毫不属于这里,如同最开始时孤独一人。众人离他而去,看待他如陌生人。
你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个虚妄的谎言。你想扎根于此处,触及它的血肉和呼吸。最后却必被轻易连根拔出,说,我不认识你。
而你情愿又不情愿在这里。
如果从终结之处回首,加隆必会惊讶分离后自己的命运竟与撒加如此相似。仿佛断开联系决裂之后,他们原本相互分离而激烈冲突的命运反而二位一体,成为了彼此的镜像。撒加舍弃了女神和信仰,由此得到了教皇之位,在另一个人的名义下统治了圣域十三年,妄图夺取神的权柄,最后一切在神的回归面前化为乌有。加隆因想要推翻女神的妄念被关入了海牢,却由此来到了海底神殿,夺取了海飞龙的身份,在他的名义下统治海界十三年,妄图夺取神的权柄,最后一切在神的苏醒面前化为乌有。
然而加隆不是撒加。有信仰,相信神罚,相信因果必报,相信一切自有缘由。加隆只觉得世界如此混乱,随时将你打入深渊又提升到至高处,随心所欲,充满偶然和意外。而维护秩序的神的存在与万物运转的必然显得如此遥不可及。
宇宙中最美丽的秩序是随意堆起的垃圾。
如果世界如此有秩序,被神统治。为什么在他想要推翻神,因而被人处罚关入海牢直至几乎死去时,命运却让他逃离,来到了海底神殿,给予他如此大的机遇。
你知道吗?在你在海牢中几乎死去的时候,拯救你的那个温暖的小宇宙,是雅典娜啊。
不可能。
那时加隆在心底疯狂大笑,不是惊慌,发现自己原来被神拯救而不想承认的否定,而是感到如此荒谬。
一辉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言之凿凿地断定当初那个拯救加隆的小宇宙就是雅典娜呢。
温暖的、慈爱的、如此包容的治愈性小宇宙。
是雅典娜的小宇宙,还是一辉想象中必定是雅典娜的小宇宙?
一切美好荣耀,皆应归于我们的神。
加隆望着一辉,以及和他相似的无数人。又更深切地认识到他们之间思维的差异如此之大。他们总是相信神为他们安排好了所有事,奖罚分明,得失都要赞美神,一切都能圆满地解释为神的恩典。
而加隆眼中的世界,荒诞而杂乱无章,冷峻而怪异。
如果真有神的存在,判定加隆值得拯救,故而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救下了因为想要杀死女神而被叛关在海牢底的加隆。如同撒加离去时所言,如果女神认为你值得拯救,那么你可以活下去。
那时的加隆,心被仇恨和愤怒充满。而在之后的十三年,他都在筹划着要统治世界,直至最后不惜引发传说中的大洪水。即使被阻止,也已经毁灭了无数人和城市。撒加杀的不过数十人,圣域因圣斗士训练、以及内斗而死的不过数十人。而加隆所造成的伤害,以数十百万人计。
而这一切绝非偶然,不可推诿为无意犯下的过错。
从一开始,他就定心要叫世界流血。
神因何一开始就判定,加隆值得拯救。
同时她却无法阻止撒加的罪行,也无法拯救保护自己的人。
如果加隆的存活,是神的拯救。那么此后加隆的罪行,无疑是神的默许。
如果加隆的存活是女神的意志。那么在最后,加隆罪恶如此深重,她又有何权柄,将加隆血红的罪净为雪白,选择宽恕。
这样的局面,要么神并非至善,要么神并非全能,要么神既非至善又非全能。
他们对荒谬和矛盾之处视而不见,只拣选自己需要的。翻因为果,以果推因。他们只是一味地说,你能活下来,能得到这些,是因为神在帮助你。
而加隆从无信仰,就不加选择地看到一切。这就是为什么他始终游离在传说之外。
命运乃是神圣的混乱。
撒加死了,我还活着。
幽深海底中,加隆独自一人。天穹已被苦而咸涩、蓝得如此忧伤的水充满,故而再不会落雨。
他睡着了。
远古黑暗中,他行走着。然而不知道往何处去,只是盲目地前行。四周越来越黑,越来越冷。
加隆。
有声音在远方低语。轻微得几不可闻,如此熟悉。
他忘记了那是谁,只是本能地走去。
黑暗里仿佛有寒冷的呼吸,影影绰绰的形象。
你在这里迷失了,在这个昏聩蒙昧的沉睡世界,找不到回家的路。
你将被蒙住双眼,记忆淡薄散去,渐渐遗忘你的名字,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你的火焰将黯淡熄灭,那强烈的愿望。
因为实际上,你对世界并无渴求。自始至终,不过一个异乡人。
不知为何他的心底充满了忧哀,如同这里的雾气一样,渐渐起了,浓重地飘荡。
不要忘记。
他听到一滴水落下的声音,看到了一线光芒。
他朝那处走过去,光明渐渐强烈起来,是一个发着光的圆圆泡沫,泡沫中如同拥有魔法之眼的水晶球般显示着不知何处的风景,一个小小的世界,悬在黑暗里。走得越近,它就显得越大,直至最后加隆走入其间。
这里到处充满着温柔美丽的金色光线,有深绿森林和宝石般的池塘,纤细的溪流,空气中溢满湿润的花香。加隆迟疑地踏了进来,往身后一望,黑暗已经消失了,只有无尽蔓延的秀丽风景。
他看到一条路旁开满鲜花的小径,就沿着它走了过去。这里似乎是个古老的庭园,小径逐渐变成了碎石铺砌的冰花小道,长满了无人走过的青苔。不远处有个幽灵水晶般的池子,池中开满了睡莲花。
路的尽头,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凉亭。有个少年坐在石桌边,低头托腮沉思。有刹那,他觉得少年仿佛已经维持了这个姿势有永恒之久,像这整个世界一样,是古老恒定、不为时光锈蚀改变的。
然而他又觉得那个少年看起来有点熟悉。
塔纳托斯。加隆说。
少年仿佛被他惊醒,抬起头来望向他,向他微笑。那是引领万物休憩、使灵魂舒缓的温柔。
加隆立刻察觉,那个少年不可能是塔纳托斯。
我是他的双生哥哥,睡眠(Hypnos)。少年回答说,站起身向他走来。
柔和光芒的照耀下,加隆看到睡神有一头金纺丝般的长发,眼睛是黄金乡的迷茫梦境。他不由自主地想起看过的一个童话里被金水洗过的女孩。
塔纳托斯曾经和你在一起。少年睡神说。
在你的记忆中,我看到他向我走来,望向我,气息如此之近。
睡神的手拂过他耳畔,他有某种被看透的感觉。
在潜意识和梦里,你本是无防护的,就是你的内心。
在他还来不及说什么时,睡神已经收回手,并退后一步,和他保持礼貌矜持的距离。
谢谢你带来他的消息。我会帮助你的。
处处的不可思议,千头万绪。到这时,加隆才抓住一点具象的疑惑,并说出口。
你要帮助我什么?
死亡是我们一旦醒时所见之事,梦是我们睡眠时所见之事;在睡眠中触到死者,自身却活着,在醒时则触碰到入眠者。你现在在梦境中,灵魂被吸引,在试图跨越已经模糊的生死界限,因为太过相似的另一个灵魂在另一个世界。如果你继续迷失,任由自己走下去。你将被你的兄弟和我的兄弟拉入深渊。
随着睡神柔软宁和的话语,加隆逐渐从迷茫中回过神。
撒加。他低语。
周围世界像一个泡沫般砰然破碎,光之碎片蹦跳着迅速熄灭。只留下原有的黑暗。
人在夜里为自己点燃一盏灯,因为他看不见。睡神说,伸手进加隆的心脏,拿出一团小小的光芒。
那是生命的火焰,是爱神厄洛斯在最初之时以自己的血为大地点燃的灯。
睡神把它放到加隆手中,消隐在无边虚无中。
看着它,不要四顾观看黑暗,也不要听从其他的声音。
加隆着迷地望着那团火焰,像小孩子看着一个新奇的玩具。它如此美丽光辉,璀璨夺目。维系与世界相连的一丝线团,离开迷宫的钥匙。
你的愿望是什么?
记忆洪流呼啸而过,刹那他又回到那时。身在水牢之中,海浪拍打冲刷,窒息着他的呼吸,即将死去。
你是悖逆神的,若不忏悔,就必不容你存在于世界上。
他紧紧抓住铁栏,望着囚笼和海水之上那仅剩的一小片天空,看起来却如此广阔,如此自由。
我必不忏悔,以为自己是错误。
终有一日,我必自由。
海水凶猛地欺凌他,毫不留情地刑罚他。苦难之中,温暖的火焰闪耀着,支撑着他。
活下去。
那是他自身紧握不放的信念与生命。
囚笼砰然破碎,枷锁断裂,他看到了痛苦尽头的广阔和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