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gnarok》琉璃蓝泽

33、第七章：Γνώθι σεαυτόν

　　你已经失去你的信仰，以及所有得自神赐的力量。
　　说着想要去杀死神，却仍然是盲目的，不过亡灵一样空洞无力的话语。
　　你的信心来自何处呢，竟何相信自己能赢呢，不过一个软弱的死者。

　　你已经失去你的信仰，却仍然知道神的强大，自己的弱小。
　　如此，你凭何去战胜神呢。

　　故而你要先认识自己，知道自己的立足之处。
　　对自己有信，知道胜利的可能性。

　　随着说出口的言灵，冥界景色又开始缓慢变化。有黑黢黢的树林，巨岩，无数分岔小道。
　　跟我来。

　　树木和巨岩中飘荡着迷雾和声音，细听仿佛千万道口舌在说话，梦呓般的声音，迷雾是鬼影憧憧的人形。无数岔路。塔纳托斯的声音低而清晰，犹如一线坚韧的细丝。
　　你已失去生命，属血气的光辉和力量。
　　故而灵魂在地底永远感到干渴和寒冷。
　　史诗里，能暂时温暖和回复你神智的只有牲祭之血。
　　实际上，还有另一种东西可以使你回复成为你自己。

　　视野骤然开朗，黑杨林在身后退却。眼前的黑暗里有粼粼闪光，是水的光芒。不远处有一泓水，水色清澈无比，在黑暗中显得深沉幽寂，水面平滑如镜。
　　遗忘之泉的镜面，记忆之泉。

　　水清凉湿润，振醒他的心智。滑过喉嗓时，滋润所有干涸。仿佛籍着它，自身的存在感得以确认和回归。
　　夜幕徐徐升起。撒加发现自己站在一座神殿面前。四周则是广袤的旷野。
　　神殿高大庄严，殿内则显得幽暗莫名。苍白的神殿上似乎有模糊的字迹。撒加把它念出来。
　　“Γνώθισεαυτόν。”
　　他忽然知道这是哪里了。
　　“这里是德尔菲神庙？”

　　这里是世界中心。在阿波罗得到它之前，它归于福珀；再之前，是大地和黑夜。
　　Γνώθισεαυτόν。认识你自己。据说这句话最早是阿波罗所说，就是对人类说，须知你们只是人类，而非诸神。
　　这是整个希腊神话的主旨。所有的故事都在说同一件事。就是你所在的传说。
　　你们不过是尘埃和气。

　　要改变命运最好的办法就是迎面抓住它。
　　所以到了后来，这句话反而成了人类的武器。
　　言灵是有两面的，撒加。

　　什么意思？他们是怎么做的。
　　Γνώθισεαυτόν。Γνώθι(Gnothi) ，认识。他们赋予这个词以另一层意义。它不再只是普通的认识，也不是哲人的认识。而是灵知，就是属灵和救赎的知识。
　　言灵将成为钥匙，用以开启离弃世界和命运轮回之门。
　　进去吧，撒加。
　　这样，你就能撕去眼前的蒙蔽，看清整个故事。

　　一踏入神殿，撒加就有莫名的熟悉感。
　　仿佛很早之前，他就曾经来过这里。

　　他往里走去，青石板的地面，青石板的天花板，无数重复的过道和走廊，充满岔路。
　　有一线寒意掠过脊背和脑海。
　　这里，他确实曾无数次来过。
　　在他光辉纯洁时，在他被黑暗充满时。
　　就在他的梦魇中。

　　最终，你还是来到了这里，撒加。
　　那个与他一样的怪物，从黑暗中现身，走向他。

　　那个怪物是危害女神城邦的，就是你来到这里所要消灭的。
　　到现在，撒加终于可以直视他，不再畏惧他会怎样伤害自己，或者其他。

　　所以，你是我自己。
　　我是所有人的自我，也是唯一的那一个。

　　那个与撒加如此相似的人环顾四周，像是正在回忆起什么，然后开口道。
　　你知道你现在身处的这个传说是怎样留下来的吗？
　　塔纳托斯说是神的执念，记忆的碎片。
　　他没有告诉你全部，因为那是我应说的。
　　那是什么？

　　这个传说之所以存在，不仅仅是因为神的执念，也是人的执念。

　　希腊神话中的故事，是怎么说的？
　　那是一群充满喜怒哀乐，凡事凭心而行的神明。
　　他们凭爱憎行事，以自己的大能为人类降灾和赐福。
　　他们是为自我而存在的。

　　你什么时候听说，他们将人类看为比自己更重。
　　以为人类值得珍视，值得不惜背叛自己的同族，倒戈相向。
　　以为人类是最重要的。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守护人类。
　　以为人类如此优越，甚至足以胜过神。
　　如今你所身处的这个传说中构成的关键理由和因果。
　　这种如此以人类为自我中心的观点，出自谁？

　　这不仅仅是神想要的故事。更是你们想要的。
　　是你们的幻想。
　　幻想在这个大地之上，人类最为高贵。
　　幻想无论有怎样的苦难和敌人，你们都必得最后的胜利，因为你们如此重要。
　　幻想你们拥有的东西如此珍贵、独一无二，值得守护、不被毁灭。

　　人类希望自己是重要的。然而在这世界上，人类又是脆弱的，命运随时碾压过每个人。个人的生命乃至群体、王国，甚至整个人类族群本身。在自然面前，都是多么被漠视和微不足道。
　　世界并没有爱人的义务；或者更准确来说，是相比其他生命来说更加爱人；再更加准确地说，是以人认为爱的方式来爱人。
　　想要被肯定，需要得到保证。就是自身是重要的，值得被守护的。
　　故而必有更加强大完美的存在将人笼罩在自己的荫蔽下。

　　人是重要的，故而守护人的神也是完美高贵的。
　　这才是整个故事得以构筑的完整逻辑。否则它早已在历史中化为灰烬。

　　支撑它的，不仅仅是神的执念，更是你们的执念。
　　你们既是它的牺牲，也是它奉祭的真正对象。
　　说到底，人信仰神，透过神的镜像想要得到的、看到的，依旧只是自己。

　　真正要战胜的对象，不是神，而是自己。
　　自己的傲慢。

　　在此时，胜负无关力量，而是理念。
　　力量算什么呢，能毁灭的不过物质，现在却是意志的对抗。
　　就是存在的理由和意义。

　　Γνώθισεαυτόν。我知道自己来自何处，真正的存在。
　　知道我能够离开这束缚的一切，知道神不能阻止我，不能贬低我。
　　如今，你能明白为何在那个传说中，对我的恐惧和排斥么。
　　对于女神，对于你自己。

　　紧握的执念，只看到自己想要的，就永远被困在其中。
　　唯有放手，你才能得到一切。

　　知道命运所主宰的和被主宰的，都是同一样的东西。
　　知道人并不高于其他，神也并不高于人。
　　知道万物皆为一。

　　有光。
　　那个形象的背后，撒加看到了神殿的尽头。
　　如此明晰，如此近。
　　自始至终，从来只有一条路。

　　撒加向神殿外走去。
　　它的尽头是什么呢。

　　然后，他看到了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