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都市》血腥蓝

2、4.

　　（四）故事开始了……

　　“你相信那个传说吗？”

　　那个少年突然说。他睁着一双好看的淡绿色眼睛，纯粹得好象可以反光的玻璃。但是他的眼神涣散，辨不出他到底在看哪儿。我并不觉得奇怪。在这个城市里，眼神涣散的人到处都是。
　　和我搭话？亦或是，自言自语？我微微看他一眼，决定保持沉默。我握住手腕，感觉着动脉隐约传来有节奏的心跳。一下一下……证明我还活着——□□上的。尽管只能证明这些，对于我便已足够了。没有了灵魂的人，还能奢求什么呢？即便想要奢求，也已经没有了可以用来奢求的“心”。时间什么的概念，久远到没有人记得了。这里没有白天，只有永远的黑夜。时间凝固沉淀在深黑色的水泥都市里。

　　怎么到这里来的？我早已记不清了。恐怕不只是我，没有一个人会记得来之前的事。这里的人，是没有“过去”的；也没有未来。一切似乎定格了静止了，一直一直保持在一个看不见的水平线上。只有透彻的绝望，无助的死寂。活着，可是没有生命力，没有好奇心，没有求知欲。不知道我的过去是怎样的，何以至于堕落至此？虽然头脑似乎还好用，可是想不明白。只有长长久久的坐着，发呆。看着延伸至看不见尽头的街巷。

　　这里是一座城市，可是没有人有自己的家。……话说回来，家是什么呢？脑袋里“咚”的一响，便空荡荡的，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奇怪，自然而然出现的词汇，却无法理解它的意思……难道不是每一种存在都有它的理由吗？

　　这么想着，又听见那个少年轻声说：“你相信那个传说吗？”我转头茫然地看着他，看得比刚才仔细一些，想寻出一些端倪以证明他的确在对我说话。这里自言自语的人太多了，如果总认为是对自己说而一一回话，不疯也被累死。

　　他那双浅绿色的眼睛面对着我的方向，镜子一样反射出我的样子……我从他眼里映出的我的眼里的他，来确定他眼里的那个人，是我。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过自己的样子了。

　　在这里，想看自己的唯一途径是通过别人的眼睛。可是，几乎所有的人都低垂着眼睛，长长短短的睫毛所形成的阴影，完全盖住了眼睛的神采。路上的人不少，可是想找到可以看见自己的眼睛，很难，很难。所以我多少有些欣喜，终于又可以看到自己的样子了，虽然是模糊不清的，但已经足够了。就这一点来说，我对这个少年心存感激。

　　“你的镜子很漂亮。”我由衷的赞美到。在这里，眼睛的别称是镜子。虽然我隐约觉得镜子是另一种更大一些的东西……可是，仔细一想，叫眼睛为镜子也没什么不妥。就像我们称番茄为西红柿，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一样。

　　可是，面前这个少年的镜子却有些异样。虽然它们明净清澈到可以映出看它们的人的样子，却平静到毫无神采。纯粹到没有一丝杂质的浅绿，没有瞳孔，没有瞳仁！难道说，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少年浅浅的咧了一下嘴角。“没错，我是这个城市的镜之人之一。”象是为了应证我的想法似的，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难怪，他会毫不避讳的与我“对视”。

　　镜之人……从出生起就被注定了自己的使命。生为镜之人，会拥有最最清澈的眼睛，为的是映出别人的样子，实际上相当于移动的镜子。可是相对的，镜之人的“镜”只是完美的装饰物，看不见任何东西。所以镜之人一辈子也无法看见自己的样子。镜子，可以如实的映出任何东西，可是什么也无法留下。

　　大约因为我并非出生在这里，而是后来从“外面”进来这里的缘故，我仅仅听说过“镜之人”的事情，知道有这种职业的存在，但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很少见哪……”我自言自语说。之前说过了，这里有太多人在自言自语，因为人们彼此之间很难沟通，说了也不会有人回应，所以只好自言自语。反正你自言自语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听，所以想什么说什么也无所谓。可是何必要说出来呢？……大概是因为“语言”这种东西存在的缘故吧。既然存在，就应该被使用。

　　在这个城市里，“文字”是最重要的沟通方式，有为数不少的“字之人”，把各种消息记下来，贴在城市的各处作为“公告”，每天更新，供城里的人阅读。字之人和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就是可以自由运用“语言”，以获得更多的消息。我就是“字之人”的一员。其实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因为我自己也搞不懂我为什么会是字之人。一来就被分配好了职务似的，所以也就理所当然起来。我的口袋里一直备有纸笔，随时记下我所见到的“新闻”，再贴在特定的区域。这是一种任务，是我在这个世界的使命，非干不可。可是我并不明白为什么。
　　在城里游走了很久，终于碰到了一个镜之人，我决定把这件事记下来，于是下意识的掏出了纸和笔。
　　“在XX路段的人行天桥上见到一个镜之人，浅灰色的短发，淡绿色的眼镜，身穿藏青色的T恤，偏瘦，形态为少年……”

　　笔尖摩擦着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文字”自然而然的出现在纸上。

　　“你是字之人吧。”少年偏着头，颇有些好奇的仔细听着“沙沙”声，露出微笑。“难怪，你会愿意听我说话。好开心，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可以聊天的人了。”我不回答，只是闷着头写，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写。

　　少年并不介意我的沉默，继续说道：“这个城市里镜之人很少，这么长时间以来我都没有碰到过另一个。我看不见东西，但是我的听觉很好，所以我一直注意听别人‘说话’，知道了不少东西呢……字之人很了不起，我根本无法运用‘文字’，一点也不明白……”

　　“镜之人是不需要知道文字的，不同的职业有不同的技能嘛。”我想，一边脱口而出。
　　“……是啊，可是我还是觉得羡慕啊……”少年的眼神有些许寞落。“在写我吗？读给我听好吗？”他问到，很期待的样子
　　。镜之人果然与众不同，说的话都不一样。这里的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好奇、羡慕、期待是什么感觉。我本想说‘读公告是读之人的事，字之人只负责写。’可是看到他那亮闪闪的眼睛，我又有些动容。

　　“好吧，不过先告诉我……你的编号？”我决定先完成这份公告。

　　“我的编号是JZR06，名字是盲羽。”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于是我继续写道：该镜之人的编号为JZR06……“那么你的呢？可以告诉我吗？”盲羽“看”着我问。‘没必要，镜之人根本不需要知道别人的名字。’我本想这么说的。可是看到他那期待的眼神……

　　我考虑了一下，说：“我是ZZR3610，名字什么的，没有。”
　　“哎？没有名字吗？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可能性很小吧。既然不会再见，那知道怎么称呼有什么意义呢？我没有回答。
　　“我们的编号里都有‘6’，那我就叫你琉，好吗？”他自说自划地说。“……随便。”我说。“那，琉，读给我听你写的公告吧！”盲羽兴奋的“望”着我。我拿起手上的纸，开始读起来。“在XX路段的人行天桥上……”这段公告很短，一下子就读完了，盲羽却撑着下巴发起呆来。
　　“完了。”我提醒他说。

　　“啊，琉的声音很好听，可惜你不太喜欢说话哪……”他回过神来，脸有些红。“帖出去的话就会有人看了吧？会有人来找我吗？”他问。
　　“……不知道。”我说。
　　我真的不知道。

　　会有人看的，也会有读之人把公告读出来。可是会不会有人真的看进去，听进去，真正在意，我却没把握。写公告是字之人的任务，读公告是读之人的工作，而看公告是每个公民的事情。路过的人都会去看公告板，只是看而已，有没有真正在意却是不得而知的。每日机械的重复，如同眨眼那样自然。
　　“琉的公告贴在MMSS区吧？我经常去‘听’你写的公告哪。”盲羽开心的笑，有些得意的调皮味道。

　　“哎？是吗……”我小小的吃了一惊。原来真的有人“特意”去看我的公告吗？……不可思议。特意去听……我的公告那么有意思吗？我自己都不觉的呢。虽然每个字之人都有自己的写作风格，但内容无外乎是一些干巴巴的事情罢了。
　　“是呢！琉的风格，我喜欢！刚才一听到你读的那段公告，我就知道那是我一直喜欢的风格。”盲羽说。

　　……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是感动吗？还是不解疑惑呢？我一点也不觉得我那种死气沉沉的文字有什么吸引人之处，就像我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声音好听一样。镜之人，的确是奇怪的人。

　　“那，琉，你相信那个传说吗？”他突然严肃起来。
　　这个问题他已经重复问了三遍，因为我一直没有回答。

　　……那个‘传说’，每个人都知道的传说。找到隐藏在这个城市某处的一位沉眠于荆棘中的公主，唤醒她，就可以找回自己的灵魂，离开这座城市。
　　一度我对这个传说很有兴趣，我想过离开，可是后来放弃了。根本没有离开的方法，就像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一样。而且，这位荆棘公主是否真的存在，都是一个问题。
　　“……不知道。”

　　我只好如是回答。有些过意不去，因为自始至终，除了非说不可的话外，我的回答不是沉默就是“不知道”。我这个人，死气沉沉，真得很无趣吧。我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我相信哪。很傻是不是？明明只是传说，我却深信不疑。”盲羽说。他坐在人行天桥的护栏旁边，把半个脸埋在膝间，浅绿色的眼睛茫然的望着远方，像是在看些什么似的。我几乎忘记他失明的事情。他的眼睛，好漂亮，真的。让我看的出神。

　　“……也许真的有吧，那个公主。”我小声说，话一出口却觉得更象是在骗自己。会有吗？在这样深灰色的城里，会有沉眠的公主？再说，早已丢掉的东西还有可能找回来吗？可能吗？……

　　也许我内心深处有那么一点点期望残存，希望公主存在，希望还有机会，可是，我的大半颗心已经被黑暗吞噬，‘期望’这种渺茫到不现实的情绪，也在渐渐离我远去。我越来越能够适应这个都市，也越来越不抱有“离开”的希望。
　　“一定有的！那个公主！”盲羽突然抬起头大声说，自信满满的样子。我不禁笑，笑他那没有根据的自信。每样东西都有存在的理由，那么这个传说的存在，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带给某些人以“希望”吗？……不会的。这座城市根本不是为希望而建，这里不需要希望，希望只会带来不安定的因素。那么说，传说是真的？如果按这样的逻辑来推断，便有这样的可能性存在。

　　“我们一起去找她吧，好不好？”盲羽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
　　“找她？那……我的工作怎么办？”我第一反应脱口而出。
　　“没有关系，字之人有很多，你少做几天也没有影响。再说，你还是可以随时记录的，就算没有找到，回来时再贴上就可以。”看来他考虑的满周到，至少我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糊里糊涂的，我就答应了。盲羽那与众不同的乐观似乎有一种魔力，搅乱了我的脑子，让我无法思考。

　　“不过，先让我把这条公告贴出去。你在这儿等我。”我说。
　　我得尽自己的最后一点职责。
　　而且，我得与她告别——我目前唯一在意的人——MMSS区的读之人，编号DZR3610，名字叫心洁。
　　当我来到MMSS区的公告板时，立刻看到了她，她一身黑色的棉制长裙，静静的坐在公告板旁边，黑色的眼睛宁静而温和。
　　“啊，你来了，又有新的公告吗？”她看到我，于是立刻站起来，用那种酥软温滑的声音问。
　　“啊。”我把公告贴在墙上，故意放慢动作，思忖着如何与她道别。她站在一旁看着纸上的字，我可以感觉到她呼出的芳香温热的气息，有些无力。
　　“哎，镜之人吗？我都没有见过呢。”她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软软的好听的声音。
　　读之人一直呆在公告板旁边，给每一个经过的人读公告板上的消息，所以，他们是没有移动的自由的。

　　“……心洁……”我背对着她，小声说。
　　“想照一次镜子看看呢。”她贴着我的背，温柔的说。
　　“其实……”我想转过身来，却发现她用双臂围绕着我，纤细的手搭在我的胸前，虽然毫无力度，我却觉得动弹不得。
　　“没关系，只要你的眼里有我，就好了。”她喃喃的说。头靠在我的背上。我握住她冰凉的手，一狠心转过身来。
　　“其实，我要离开这个街区一段时间。”我别过头不敢正视她。
　　沉默……一直沉默……
　　“……没关系，你会回来的吧，我等你。”心洁的声音终于再次柔柔的响起。“所以，看着我好吗？”

　　我的心软的快要化掉。我慢慢的转脸，看到她的笑脸，那么温柔的笑容，那么温柔的眼神……但眼里湿湿的，含着泪。
　　我从她的眼里看到，我也是一样。

　　[待续……]

　　蓝的SPACE:
　　好长好长的第四部分终于结束了。虽然只是开端，却已经有了“别离”。难得出现了一位女性，我心目中纯粹的女性就是这样，温柔而坚强。只是跑个过场，不过好歹是主角心中“在意”的人。（感觉把盲羽压下去了。）又恢复了用纸笔写作，而且是半夜里写呢。这样比较有感觉。故事大体上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但是又不明确，只有顺着写下去了。镜之人真是悲剧性的人物，不过看不见反而比较纯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