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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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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陵。
高山流水,树影叠翠。
偌大庭院中,几树桃花掩映,晨光微稀。谢昭珵坐于窗前,拿了一卷书看得仔细,俊眉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嘴角一缕浅笑温文尔雅,始终不离。翻页时,他目光稍动,笑意从容,清俊眉目间,尽显和这山清水秀之地如出一辙的诗意。
宁静淡雅,翩然君子。
若非管家急促的脚步声打破这番宁静,此时之景怕是如现梦境。
管家秦伯飞快的走进来,脸上喜色漾然,像是得了天大的好消息:“少爷!少爷!”
谢昭珵有些疑惑的朝他看过去。
“珵哥哥!——”
一声清脆又熟悉的喊声顿时在耳畔响起,谢昭珵更是一愣,反应过来后飞快站起身,方走出两步,就见叶玲珑的身影从秦伯背后走出来,眼角眉梢笑意盈盈。
“玲珑妹妹?”他讶异的睁大眼,而后连忙欢喜地迎上去。
伸手按住她肩膀,让她转了个圈,将她的身影细细打量在眼底。
只觉不可思议。
上回分别时,还只是个天真懵懂的小姑娘,如今,竟出落的这番美丽。
他心中感叹,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她背后又进来一人,高大挺拔的身影,坚毅英俊的眉目,还有嘴角一样噙着故人相逢时才有的熟悉笑意,便一眼认出了来人,心中激荡难言,匆匆迎上去,却又惊喜的不知该说什么。
“好久不见了,谢大哥。”反倒是唐非先一步施礼,笑容明朗。
“你们……你们真是让我……”谢昭珵笑着摇摇头,面容里的平静已然化作无尽欢喜,纵然饱读诗书,此刻却让他有些语无伦次,只能苦笑道,“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说罢拉过两人,一并拥进怀中。
“好久、好久不见了。”闭上眼,他由衷感叹,“这些年来,你们好么?”
“好。”叶玲珑回答,声音中隐有俏皮。
“平安无恙。”唐非答的更为平静,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谢昭珵这才将两人慢慢松开了,抬起头来,眼底闪着感动和感慨的情绪,他拍拍他们的肩,深吸一口气,声音却还是有几分颤抖,他止不住的笑了又笑:“来,我们去院子里聊。秦伯,麻烦您给我们准备一桌酒菜,尤其拿上老爷上回送来的醉生,我要好酒会知己。”
谢昭珵,锦屏楼老板谢瑾的儿子。
年长叶玲珑七岁,唐非四岁,在叶玲珑还牙牙学语时,他已经能吟诗三百,作画如神。年少风雅,虽是杭州第一酒楼的少东家,却不喜经商之道,偏爱于琴棋书画和风水诡谈,心性坚毅,多年与父亲僵持,在二十岁时,毅然离家远行。
到如今,七年未见。
七年中偶有耳闻,谢昭珵四处游历,以售卖字画和为人看风水谋生,结交许多人士,最后落脚于巴陵。巴陵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经年累月,他年纪轻轻,放着偌大家业无甚兴趣,另辟蹊径,独自以墓园为业,一时间令不少人瞠目结舌。谢昭珵渐渐买下越来越多宜作墓地的风水宝地,亲自打理,除开部分大户,其余大多以低价或卖或赠于贫苦人士。
谢瑾知道的时候,一口气闷在胸中,将自己气了个半死。
叶玲珑他们却只是暗笑,庆幸以后不必烦恼百年之后要葬在何处,偶尔在信中,还会这样跟谢昭珵打趣,得到的回信里,谢昭珵却还煞有介事,似乎果真在巴陵为他们挑了处好位置。闻之众人惊慌,匆匆回信表示不必劳烦,一时之间导致两边都哭笑不得。
说起来,若非这次叶时卿带她出行,途经巴陵,相逢之日怕是仍旧遥遥无期。
庭院中,清风徐来,衣袂轻泛,酒香缭绕于三人之间,三只白瓷酒杯相碰,晶莹的酒液倒映出掩映在旁的桃花,三人相视而笑,各自一饮而尽,心中之情不言而喻。
叶玲珑看着那几树桃花,忽而站起身来。
走过唐非身边时,他习惯性的去拉她的手,却扑了个空。
叶玲珑不动声色的微微避开,面容却仍怀清浅笑意,走到桃树边转过身来,回眸看着谢昭珵,笑着赞叹道:“珵哥哥,如今都是盛夏了,也只有在你这,还能见到桃花。”
谢昭珵将两人的异常看尽眼底,目光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暗自一笑,也不戳破。
抬起头,只是温和的回答:“这几株桃花是从桃丘移植过来的。”
“桃丘?”叶玲珑怔了一下,脑海中回想到了什么,而后走过来,“就是珵哥哥你信中说过的常年桃花盛开,无论什么季节都不会凋谢的桃丘吗?”
“正是。”谢昭珵点点头,笑容温润如玉,“你还记得。”
“珵哥哥说过的话,我当然都记得。”叶玲珑回给他一个灿烂笑容,而后又端起自己的酒杯,煞有介事的继续道,“别说这个,连小时候你教我怎么拿酒杯,我也都记得一清二楚。左手先四指并拢握好酒杯,右手跟着五指并拢的时候是敬平辈,而若是这样托住杯底,则是敬长辈,对吧?”她一边说,一边拿着酒杯比划着,神色从容不迫,淡定自如。
谢昭珵满意的笑着点头。
“珵哥哥,我想去看看。”她兴致勃勃地凑过来,明亮的眸里漾着期盼。
谢昭珵静静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移到唐非身上,心中合计片刻,弯了眉眼悠悠然答道:“现在吗?现在可不巧,我一会还有点事要办。”
“没事呀,我跟唐非去就好!”闻言,叶玲珑爽快的挥挥手,脱口而出。
可话一出口,两人的目光一看过去,就立刻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脸上的神色即刻就变了变,变得有些僵硬和阴沉,前一刻的兴致勃勃荡然无存,丧气的重新坐下来,低头摆弄着眼前的酒杯:“算了,不去了。”
谢昭珵忍不住低头笑了笑。
唐非倒也识相的凑过去,讨好道:“去吧?”
“不去。”
“真的不去?”
“不去,你要是想去,让方如墨陪你去呀。”叶玲珑转过头不搭理他,脸色却更加不悦了,手指紧紧扣住酒杯,似乎极力忍耐着心里泛滥的不高兴。
想起昨天,她就气。
昨天他们在洛道野外待了一晚,哪知刚安顿下来,方如墨就朝唐非走了过来。
手里拿着的,竟然是烟雨行上的那张弓。
她都已经忘了还有这一茬!登时又惊又气,却还要忍下这口气,作出大度的样子给足唐非面子。脑海中不止一次的怨怪起那天要不是唐无夜和曲微寒搅局,方如墨怎么会是她的对手?不是她的对手,又怎么可能会有现在这一出?
实在是气!
她跟唐非之间的问题本来就够多了,现在还来雪上加霜。
想到这里,她更是生气,撇了一眼唐非嘟囔道:“反正我看她乐意得很!”
谢昭珵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边摇头一边喝着酒看好戏。唐非就没那么轻松了,昨天他就已经一个头有两个大,之前的事还没有求得谅解,就又有人来补刀,要不是昨天他好言相劝委婉拒绝,叶玲珑这一路怕是都不会再理他了。
可是方如墨要送,关他什么事啊!
他已经明里暗里明示暗示的拒绝过很多次了啊!
有苦说不出,只能哀怨的叹一口气,继续凑过去讨好道:“是,是我想去,可是你真的不陪我去?”闻言,叶玲珑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仍旧气呼呼的,对着他却又说不出狠话。见状,唐非再接再厉,又道,“《左传》上说,‘桃弧棘矢,以除其灾’,用桃木制弓,可是有辟邪的功效,拿到方如墨面前晃一晃,她自然就知道了是不是?”
闻言,叶玲珑转过身来,脸色阴晴不定。
“我看她才不会知道,都多久了,还盯着你不放。”
“呐,是她盯着我,跟我可没半点关系。”见她的语气有所缓和,唐非趁热打铁的赶紧撇干净自己,“我呢,打从你出生起就只盯着你看的,别生气了,好不好?”
“那你现在就解释一下,白玉玲珑是怎么回事?”
见他蹬鼻子上脸,叶玲珑也笑了笑,好整以暇地坐好,继续问他这个至今没有给出答案的问题。反正都到了这份上,哪壶不开提哪壶什么的,她也不介意。
果然,唐非一下就被堵的说不出话来。
谢昭珵听到这里,自然而然听出弦外之音,这故事看来没有这么简单。他想起她提起的白玉玲珑,依稀也是有印象的,当年她赠予唐非之后,也是见过几次的……于是不由得看向两人,疑惑的轻声问道:“白玉玲珑……怎么了?”
“你问他呀。”
谢昭珵便乖乖看向唐非。
唐非如临大敌,连忙朝他头疼的抱了抱拳,递过一个饶命的眼神。
见状,谢昭珵便也会意的收敛住好奇,站起身来伸手抚了抚桃花,俊眸微微眯起:“玲珑妹妹,不如你们真的去一趟桃丘,桃丘的桃花桃木非同一般,若拿来制弓,的确是除玉铁矿石外,别出心裁的上上之选。”
叶玲珑沉吟片刻,固执的摇头道:“不要,谁要帮他制弓。”
“……”唐非抚额叹气。
“八方白玉都没有找到,我的白玉玲珑都还来不及修复呢,哪还有心情……”叶玲珑喃喃自言自语,神色微微黯然,有些愁绪隐隐爬上眉梢,萦绕不去。
这从扬州出发都要一个月了。
除开游山玩水的放风和赶路,她一路暗暗打听找寻,却一点八方白玉的影子都没有。
天大地大,就算知道入手方向,想要真的找到,也是件艰巨的事。
谢昭珵见她叹气,又听她提起前些天刚刚有人来他这打听过的物事,便觉得有些无巧不成书,便顺口问道:“玲珑妹妹也在找八方白玉?”
而唐非也刚好顿了一下动作,看了过去。
她怎么在找和曲微寒一样要找的东西?而且,一个月里,他怎么都没有听她说过?
“是呀。”叶玲珑回答道,想了想,又问,“什么叫也在找?”
“啊,没事,只是觉得有些巧合,就在你们来的前些天,有个人也上我这打听过八方白玉。”被她一问,谢昭珵连忙坦言道,脸上云淡风轻。
“是谁?”叶玲珑和唐非不约而同地问出口。
不可能是曲微寒他们吧,他跟唐沁,不是要先去万花吗?
唐非暗自猜测,回过神来,方看见叶玲珑奇怪的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怎么会跟她同时问这样一句话,他应该……并不知道她要找八方白玉呀?
谢昭珵却在这时候回答:“我也不熟,只知道他身边的人叫他林公子。”
“林公子?”又是异口同声,继续面面相觑。
“是,你们……认识?”
“不、不认识。”叶玲珑连忙摆摆手,却有些乱了心绪。
听到这个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总觉得不是一个很陌生很遥远的人。
却又不敢大意去猜想,那人就是唐无夜的仇人。
如果……如果真的是他的仇人,那唐无夜,应该很快就会追杀过来吧?
唐非垂下头,用手托着腮,心中所想却与她截然不同。抬起头来,他笑了一下,眸中明暗不定的询问道:“那姓林的,为什么会来问谢大哥你?”
“我也不知道。”谢昭珵笑了一下,“他只是问,我所经手的墓园中,可有一个姓于的大户。”
“姓于的?”
“是,我也觉得奇怪,后来听他的随从说,他们这一路过来,那林公子每逢一地,都会询问当地官府或墓园经营之人这个问题。”谢昭珵说着饮了杯酒,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笑着又道,“说起来我遇到的,姓于的倒是不算少,大户也很多,可刚好就没有一个既姓于,又是大户的。”
叶玲珑托着腮,若有所思:“就算有,姓于的能称上大户的,也早就没落了吧。”
“你知道?”谢昭珵讶异的望向她。
叶玲珑连忙提醒道:“珵哥哥你也该知道呀,你忘了?我们爷爷那一代,大概四五十年前,江湖上有两家最声明显赫的富豪世家,一个是闽南林家,另一个便是渭水于家了。”
说到这里,一语惊醒梦中人,谢昭珵一拍桌面,恍然大悟。
“独山玉菩提,当年就是这两家争得头破血流。事情不了了之后,于家不知为何很快没落,不出几年,家族之人就一一从江湖上悄然绝迹。”叶玲珑继续说道,神色里有些莫名的感叹,也有些不解,时隔这么多年,怎会突然有人来询问这样被尘封的往事?
等等,于家林家,独山玉菩提,八方白玉……
谢昭珵刚刚说有姓林的人来打听八方白玉,问的却是墓园中可有于姓大户。
是否就意味着,八方白玉,与这于姓家族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当年的于家,的确是对玉类别有一番研究,收藏中的珍稀之物无奇不有,想来有一块八方白玉,也并不怎么稀奇。
只是这些年过去,当年的于家之人都已亡去,要打听消息,也只有从墓园着手了。
说不定八方白玉作为陪葬品一并葬入了于家人的墓中,如此想来,也并不是全无道理。
瞬时间,心中一下就有些清明了,这八方白玉的下落,似乎突然就有了苗头。
深夜时分,叶玲珑只身一人,悄悄离开谢家大宅。
巴陵镇中已经人迹罕见,挨家挨户都灭了烛火,若非客栈和一些门店外还支着灯笼,徐徐照亮着街道,否则整个镇子看起来根本就是黑压压一片,走在其间莫名有些渗人。
叶玲珑携上剑,看了一眼镇子,背道而行。
她要去的地方才是真正的黑灯瞎火,借着一点点月光,才勉强能看清脚下的路。
渡过夜雨河,看着愈发黑暗的前方,叶玲珑按了按手腕。
幽蓝色的光徐徐亮满了眼眶。她满意的笑了笑,在心里称赞了一下唐无夜给的这追梦人真好用,然后继续施施然往前走。
穿过闻香岭,走过薄雾潭,传说中的桃丘总算近在咫尺。
月光洒在这个地方,似乎比在其他地方更加柔和,也更加明亮。夜色低回,若有似无的薄雾中,叶玲珑看见一树又一树盛开的桃花。挺直的树干,纤细的花枝,娇柔的花朵,招展摇曳着在眼前织出大片的粉色云海,交相掩映,落了满眼的粉色如梦似幻。
风过时,还能闻到淡淡花香。
仿佛亦真亦假的人间仙境,她轻步走于桃花海间,脑海中一下蹦出“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这样的诗句,描绘的大约也就是这样的景色了。
她忽然明白了谢昭珵定居在巴陵的原因,果真不负他向来风雅的性子。
叶玲珑一边想着,一边穿梭于浓烈绽放的桃花之间,纤细的身影时而弯下,时而踮高,仔细观察摸索着一树又一树的桃枝和树干,似乎在找寻最为合适的一枝桃木。
唐非的话,表面上装着不在意,她却还是听进去了。
她从来都不会真的和他计较那么多。
纵然是白玉玲珑让她伤了心,纵然他一句解释都没有,她气过了之后还是不由自主的去说服自己,告诉自己他不会真的毫无原因的将她所赠之物拱手让人,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纵然不能说,她还是选择相信。
毕竟她和他一样,她也是打从出生起,打从懂事起,目光就一直在他一个人身上啊。
叶玲珑,你与唐非,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对不对?
她时常这样提醒自己,一次又一次。
在梦境,在现实。
就如此刻,她还是只身前来,只因他白日里偶然提过的一句话。
——“桃弧棘矢,以除其灾。”
纵然是为了哄她,她却也觉得,多一副桃木弓辟邪,放在他身边,总归是有益无害。
所以,她一定要挑到最好的桃木。
这样想着,心里仿佛又有了一股志在必得的冲劲。脚步轻移之间,夜色朦胧,桃花低悬,时不时有细碎娇柔的花瓣落在她发髻肩头,如雪落白衣。她不经意的轻轻拂去,执意前行,手边升起的蓝色光芒随着她的移动,在空中摇曳勾勒出波浪般的幻影。
她身后一株桃树轻轻晃动,有人撩起挡住视线的树枝。
桃花一朵,正好落于手心。
唐无夜站在树后静静看去,眸中情绪微漾,神色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