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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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前的一个冬季，扬州忽然下起了雪。
那是一场莫名的，毫无预兆的，突如其来的鹅毛大雪，一夜之间天地银装素裹，洁净无瑕。十四岁的唐非在那天清晨推开门，便有雪花随着风飘飘然落到了他身上，霎时间透骨冰凉，思绪清明，他一边惊叹这茫茫大雪，一边忍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往前走一步，伸手才接了一片雪，便听到娘的声音。
阮凄和唐钧并肩走过来，在雪上印下两串清晰的脚印。当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当娘的则拿着厚厚的披风，一走到面前就赶紧给唐非披上，又弯下腰细细系好颈带。
纤纤玉手，柔若无骨。
阮凄温柔慈爱的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细心叮嘱道：“非儿，天气一下这么冷，小心着凉。”说罢又抬起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夫君，唐钧这出了名的冷面神，脸上的神色如霜似雪万年不变，阮凄想必也早就习惯，只是径自又嘱咐道，“你啊，路上多照顾下儿子。”
唐钧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唐非，声音也冷冰冰的。
“他都十四了，身为男子汉，要是还不能照顾自己，配当我的儿子吗？”
“啧，你老这么严厉对儿子何必呢……”
阮凄心疼儿子，微微蹙了眉正要与他辩两句，不曾想一双手拉了拉她的衣角，唐非仰起头望着她，眼里有着比这个年龄多出许多的成熟和稳重，他体贴地对她说道：“娘，爹说的对。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爹的，很快我们就会回来的。”
阮凄朝他微微笑了一下，眼里交杂着欣慰和不忍。
而后又伸手拉了下唐钧，嗔道：“你看看非儿多懂事，你不照顾儿子不说，还要儿子来照顾你，你这当爹的也太……”
“他以后是要继承我的位置的，你懂什么。”唐钧骤然打断她的话，语气仍然生硬冰冷，然后目光终于垂下来看着自己儿子，眼神里没有温和，有的只是看不透的严峻冷意，好似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说的每一句话都如风刀霜刃，“温柔顺遂只会消磨意志，砺骨冰雪才能警醒自身。非儿，你不要怪爹从小对你严厉，将来你是要坐在我这个位置上的，肩负万千责任，泰山崩于前也绝不能退缩，你必须要当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唐非恭敬颔首：“是，孩儿明白。”
“唐门无懦夫，我的儿子，更不可以是懦夫。”唐钧又继续说，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才伸手碰了碰他的肩膀，以示郑重的叮嘱和鼓舞。阮凄在旁边看着，一边心疼儿子小小年纪就被父亲如此管束，一边又无可奈何这生来既定的路，嘴角的笑容只能渗出一丝苦涩。
“走吧。”唐钧说道，而后又转身看着阮凄，伸手给她理了理肩上的雪，“保重自己。”
句短情长，他眼里终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阮凄朝他点点头，眼底多了些光芒：“早去早回。”
一边说着，一边将这爷俩送出了门外。她靠在门边，深紫色的衣裙在白雪茫茫中格外分明又格外安静，屋檐上堆积的雪落下来，发出一阵清脆松软的声音，唐钧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唐非和梧居的其他唐门弟子走在最前，直到快消失不见了，才缓缓回头看了她一眼。
见爹都回头了，唐非连忙也跟着回头朝娘挥了挥手。
阮凄隐约看着他们的身影和举动，嘴角的笑容格外温暖，格外幸福。
唐非跟着爹一路出了城，正走上扬州城外的官道，正悄悄观赏着城外与平日全然不同的雪景时，便听到背后有一阵急促的跑步声冲进了耳朵。
“唐非哥哥！唐非哥哥！”
清脆如铃响的喊声，唐非怔了一下，骤然回过头。
远处有个明黄色的小小身影，在白茫茫的雪里涌动着，就像一只小小的绒球朝他滚来，可爱的让他不由得停在了原地，失了神。唐钧皱起眉看了他一眼，随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方也了然过来，连忙挥手示意队伍停下，站在原地静候。
十一岁的叶玲珑跑呀跑呀，一个劲盯着前面唐非的身影，表情紧张的就怕赶不上。
总算跟上了队伍，其他唐门弟子才看清她背后背着一把弓。叶玲珑停了一下，朝他们咧嘴一笑就算是见过礼，而后拔腿跑到了最前面。唐非已经翻身下马，一把将她接了个满怀，叶玲珑刚站稳，连忙不敢耽搁的直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朝唐钧抱歉的弯腰问好。
“唐叔叔好。”
她扬起小脸，唐非和唐钧这才看清她脸上还有些黑乎乎的脏痕。
而她也还气喘吁吁的，没有马肚子高的身影站在雪地里，格外的娇软可爱。
站在一旁的唐非一点都不担忧爹会摆出臭脸，这些年来，爹对自己虽然总不苟言笑，但对叶玲珑这个自小定下的未来儿媳妇总是格外温和。果不其然，唐钧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明显的笑意，连声音都跟着放轻了不少：“玲珑怎么也来了？”
“我来找唐非哥哥!”
她仰头回答，声音响亮清澈，惹得众人都不由得笑出声来。
在场人士早已见怪不怪，都知道她是少公子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后面有几个还打着光棍的忍不住相互开起彼此玩笑，尽说些“看看混了一大把年纪还比不上咱们少公子”之类的话。唐非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抬头跟父亲眼神交流了一下，唐钧便会意颔首，不动声色的招了招手，领着其他人继续往前行进，只留下唐非在原地稍作逗留。
离人群稍稍隔开些，周围一下就安静了。
他看着叶玲珑狼狈的模样忍俊不禁，伸手轻轻帮她擦拭脸上的痕迹。
“玲珑，这都是怎么弄的？”发觉越擦越黑，他有些哭笑不得。
叶玲珑连忙按下他的手，飞快的将背后的弓取下来递到了他面前，嘴角扬起明快的笑容：“喏，你看！”
唐非好奇的接过来，握在手里仔细看。
心中一下就了然了。
此前告诉她将要随爹爹去长安时，叶玲珑悄悄跟他说了一句话：“唐非哥哥，那你走之前，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当时脸上神秘兮兮的，眼里晶莹剔透，让人猜不透打着什么主意。他有些疑惑和好奇，但还是点点头，回了一句“好，我一定等着”。
没想到如今，下着茫茫大雪，她竟然真从杭州跑了过来。
原来送他的就是这张弓啊。
心底腾升其一阵感动和温暖，他对着她笑：“谢谢，我非常喜欢。”
闻言，叶玲珑也跟着笑起来。
“那，我就带着去长安了。”
“哎？”她惊讶的瞪大眼睛。
“玲珑不同意吗？”唐非轻笑，伸手抚落她头顶的雪花。
“不！不是！”叶玲珑连忙摇头，生怕他误会，而后又轻声支吾道，“我……我只是没想到，我本来只是想让你走之前看一眼……”
不辞冰雪，快马加鞭，一路绝尘赶来，只是迫不及待的想让他看一眼而已。
唐非看着她被冻的通红的脸蛋，登时生出几分柔情暖意，情不自禁将她搂进怀里，为她挡住那袭人的寒风，下巴抵着她的额头，目光又一次仔细的看着叶玲珑送他的弓，不用她说也知道这是她自己打造的第一把武器，而她选择的东西，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
不由得郑重的承诺道：“玲珑，你放心，这张弓，我千金不换。”
大雪簌簌，而后他背着弓重新骑上马，低头深深看了一眼站在雪地里的叶玲珑。
唐非朝她点了点头，快意一笑。
而后黑马骏驰，雪泥飞溅。
叶玲珑站在雪地里目送他越来越远的身影，心底不但不觉得失落和离别的伤感，反而尽是浓浓温暖。她回身慢悠悠往回走，心底止不住的回想着他刚刚说的话。
甜甜的笑容就在嘴角漾开了。
千金不换。
千金不换……
他说，他千金不换。
……
画面回到现在，石墙第三次轰隆隆打开。
石墙外的人都不免紧张的往里面望去，只见地上血迹斑斓，在昏暗的光线里鬼魅非常。终于，叶玲珑一步一步蹒跚而出，右手勉力撑着碧王，左手颤颤握着她的白玉玲珑弓。
她脚下有血缓缓流出，每走一步，都踏在血腥之上。
“玲珑！”唐非猛的反应过来，几步上前伸手要将她抱起来。
“别过来。”她抬手制止，目光中的情绪千回百转。左手手腕上有好几个像是被蛇咬出的小窟窿，此刻正在缓慢往外冒着血，布满她原本白嫩的手腕，“别过来。”
她又说，木然的看着他，而后移开目光，艰难的独自往前。
走过唐无夜身边，他也受了重伤，唐沁此刻正撑着他的身体，神色止不住的担忧。她与他相看一眼，唐无夜紧蹙着眉，满脸血污，唯有眼神还是坚定清亮，而后轻轻勾起嘴角。
还好，你活着出来了。
他在眼神里这样说。
刚刚师兄和姐姐他们冲进来的时候，他们被地刺和火球逼的滚下高台，唐无夜用手抓着垂直的石壁才保住一命，然而诸多暗器忽然扑面而来，叶玲珑忽而松了手，身体带着披风凌空一旋，将暗器打散。熔岩中却在这时凝聚起巨大的火球，直要朝他们撞来。
唐非跳下高台，一把将叶玲珑抱进怀里，转身挡住身后的火球。
唐沁本在拆机关，看到这一幕也惊的来不及思考，不管不顾扑身而上，也一下挡在了唐无夜身前。众人皆以为有去无回之际，又有两个身影凌空直下，叶玲珑听到一阵笛声响起，又看到眼前掠过唐非的地方，出现了一把闪着光的碧王。
而后笛声和碧王都释放出强大的气场，逼的火球生生停在眼前，不得移动分毫。
曲微寒挡在唐沁身前，微微侧过头来：“沁儿快走！”
唐沁怔了一下，似乎根本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唐无夜更是勉力看他一眼，说不出什么样的心情，只能连忙拉一把姐姐，强忍疼痛脚下用力一踩，竭力往高台上跳。
另一边也是一样。
唐非抱起叶玲珑，锁链扣住某一坚硬死角，飞速腾空而起。
他们刚离开，便看见曲微寒和叶云修同时运力，强大气场融合在一起，与火球相互撞击后爆炸出刺眼光芒，他们俩在那一瞬间身轻如燕，踩着那几不可见的空隙各自躲开。曲微寒在空气中施展了一招化蝶，身影凭空消失了一秒后，已直直落回了高台。
叶云修收起重剑，飞快的赶到叶玲珑身边。
然而刚刚爆裂出的气流，激荡得高悬于顶的白玉玲珑弓直直坠下，擦过高台石壁，半截落进了滚烫的熔浆里。叶玲珑看着它下坠一下握紧了双手，黑眸暗沉暗沉，中不知闪过怎样的情绪，也不知在那一瞬间做出怎样的决心。
石墙打开的一瞬间，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快跑，众人皆三步并作两步逃出门外。
然而最后一瞬，叶玲珑却忽然挣开了唐非的手，飞身夺过叶云修的碧王，再运力将他们两人击出门外，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便听到石墙重新落下的声音，叶玲珑最后的身影就这样和众人隔断开来……
好在……好在她取回弓活着回来的意愿那样磅礴而坚定……
好在……她不是弱不禁风……
无论如何，好在，她还活着。
唐无夜在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不知为何觉得自己也跟着解脱了。
只是叶玲珑对他的目光一样木然的视而不见，或者说不知她究竟是怎样回应。唐非深知她一旦决绝起来就是极端的个性，不敢轻易违逆，只能小心翼翼的跟在她身后，怕她坚持不住就能立刻伸手接住她。哪知叶玲珑一步一步走到了叶云修面前，出人意料的停了下来。
“师妹……”叶云修看着她，神色复杂，尽是抱歉和不忍。
“谢谢。”她轻声道，声音细若蚊声，将手中的碧王还到了他手中。
没了支撑身体的东西，叶玲珑顿时有些站不住。
唐非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她却回眸一眼，而后轻轻将他的手拂去。唐无夜被姐姐扶着，跟在他们身后，不巧看到这一幕，也看到她眸中的失望和冰冷的怒意，更看到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这样任性和坚决的拒绝，忽而觉得有些动容和熟悉。
从她身上，他看到了那么一点，自己的影子。
“玲珑，你伤重，先别跟阿非任性了……”唐沁看不下去，硬着头皮打破沉默。
而叶玲珑充耳不闻，好似从头到尾都没听进耳里。
她继续往前，走过之前走过的走廊，两边宝物仍然熠熠闪烁。唐无夜看到她在影存戒前的身影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看，不知那一瞬间，她心里想到了些什么，只能看到她重新抬起头，冷漠的侧脸如冰凉的玉，启步，擦肩而过。
……
从密道出来，拐过一个门，便正对着醉红院外的大街。
叶相思急躁的在那里走来走去，叶冲在她身边没什么好脸色的说着什么。两人吵到急处，都猛然抬起头来瞪着对方，叶相思的那个位置刚好就看到蹒跚走出来的人影，一瞬间震惊的瞪大了眼。
不可置信的看着叶玲珑浑身是伤，看着她脚下每走一步都有血迹。
而唐非跟在她身后，谨慎而专注的注视着她，眼里只有她。
叶相思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总能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沉重和酸涩，她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只能小心翼翼的让开路站到旁侧。渐渐的，等叶玲珑走近了，她才注意到叶玲珑手上紧紧握着的那张弓，一眼就认了出来，不由得大惊失色。
那张弓已经被火烧残了一半，若非有人强取，大约现在已成了灰烬。
“师姐……”她震惊的无以复加，愣愣盯着叶玲珑走向她。
叶冲闻到一股血腥味，有些嫌恶的正准备将叶相思拉开一些，却不想叶玲珑在这一瞬间再也站不住，整个人重心骤失，就这样身体一倾，哗啦一声跌倒在了她脚下。
突如其来，毫无预兆。
叶相思的表情更加惊慌和害怕，怔怔站在原地。
她似乎根本没有想过，叶玲珑会为了这张弓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很明显，若不是为了这张弓，有那么多人保护的她，就算受伤也不会伤到这步田地……可为了这张弓，为了将它取回……她竟可不要命的自伤至此。
一件死物，尚且如此。
那……若是对唐非呢？
如果师姐她知道……她知道的话……会有多伤心、多绝望？
叶相思沉浸在自己凌乱的思绪中，还来不及理清，抬头便对上唐非的身影。他已经将叶玲珑打横抱起，牢牢抱在了怀中，低头看她的眸中有闪亮的光，在眼底来回氤氲，是对她的疼惜、不忍和愧悔，被夜色和灯火照耀的格外清晰。
而后叶相思看见他的目光投向了自己。
她像是被当头棒喝般惊醒，看着他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但是，她在他的眼神中，第一次看见了怨怪两个字。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 20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