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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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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东的白瓷画堂。
雨淅淅沥沥,一点一点敲打在窗外,本就静谧无声的庭院更显得出奇的安静。
今年为烟雨行开幕表演的万花谷弟子皆被安置在此,园林中青草绿树碧翠成玉,池塘边曲径通幽,雀鸟振翅,偶尔一点点琴声传来,在这亭台楼阁之间平添几分幽深古意。
而花木深处的青阁,便是凌冉所居之地。
此刻已到午时,方如墨已然为她摆好一桌饭菜,进而复出了好几次。
凌冉却仍旧坐在窗前与自己对弈,神色煦和从容,透过轩窗看去,雨色朦胧之间,她心如止水般的沉静气质就像一幅浅山远黛的水墨画,翩翩幽意,让人不忍打扰。
然而总会有人打破这份宁静。
房门被大力踢开的时候,凌冉手中的黑子顿了顿。
叶时卿走进来,隔着珠帘定定看着她,眸色深黯几许,有些骇人怒意。
凌冉看他一眼,将黑子落定:“还不死心?”
叶时卿眉峰一挑,开门见山:“你昨日为玲珑把脉时所言之语,究竟何意?”
“自是无意。”
“凌冉!”
“她是你和白容雪的女儿,与我又有几分关系?”凌冉淡淡说着,神色漠然事不关己,自顾自伸手又要去拿下一枚白子,手却还没来得及碰到,就被叶时卿上来掀翻了整盘棋,她咬了咬唇,若无其事的站起身走到桌前,伸手拿起了筷子准备用膳。
“你真要如此?”叶时卿盯着她的背影,声音忽的端肃冷静。
像是在下最后通牒,凌冉心中不由得腾生起几分犹豫,不曾想二十几年前她就无法不对他有求必应,二十多年后还是如此。她停下动作,默然长叹了一口气:
“我现在还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什么?”叶时卿走到她面前,眉头紧蹙。
“你的女儿体质特异,举世难寻。”
“什么意思?”
凌冉低头沉吟,眉目间言辞闪烁,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片刻后,她抬起头来,眸里一道精光闪过,像终于做出决定一样。
“你若是想知道,便带上玲珑,随我去一趟苗疆。”
梧居雨下,唐非托腮站在窗前,背对着唐沁和曲微寒。
一片沉默,只有窗外雨滴一滴一滴敲打地面的声音,显得格外寂静。
半晌,唐非摇了摇头:“不,我不能离开这里。”
“为何?”曲微寒跟上一步,不解的蹙了眉,“你与我们同去,不过数月而已,梧居事宜,可暂且交由唐凛处理。再说,有你相助我们必能如虎添翼,若是早一步找到八方白玉,我们方可早些脱身,你若是心系此间,也能提早回来。”
唐非回头,点头笑道:“曲兄说的正是。”
“那究竟还有何顾虑?”曲微寒更是不解的看着他。
“曲兄方才所言合情合理,本不是我的顾虑。我不愿离开,纯因私事而已。”
曲微寒面色微震,唐沁看着唐非推算道:“玲珑?”
“嗯。”唐非点点头,目光又重新飘向窗外细雨,“玲珑在这里,我不能离开她。”
郑重其事的语气,让另外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曲微寒有些无奈的轻叹一口气,转身走到椅座上坐下,不再说话。
唐沁看了他一眼,走到唐非身旁,声音轻轻柔柔的:“为什么?”
“一去就是数月,离开她太久,我放心不下。”唐非回答,眼里闪着柔和的光。
“叶伯父在,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三年前,叶伯父也在,不是照样出了事?”
“今时不同往日,叶伯父当年是因为玲珑她娘去世心灰意冷不问世事,才忽视了对玲珑的照顾,可是现在根本就完全不同啊……”唐沁拉了拉他的手,试图劝说他。然而唐非伸手一挡,示意她不必再说,脸上神色仍然平静温和,但更明显的是不会动摇,“跟叶伯父无关,都是我的错。”看着唐沁又要说话,他不慌不忙补了一句,“你不会明白的。”
“我……”
“好了,是你听我命令还是我听你命令?”唐非爽快的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走进屋内,正色有礼的对曲微寒说道,“曲兄恕罪,兄弟我是不能与你们同去了,不过有阿沁在,想必一样事半功倍,若是还需人力,我自可再派人辅助你们。”
曲微寒看他一眼,摇头道:“无妨,你若不去,有沁儿便够了。”
“那就更好。”唐非了然一笑,目光忽的有些揶揄,“瞧,我要是去了,还是个好大的电灯泡。”
“唐非你说什么呢?”唐沁猛的瞪他一下。
“我没说错啊。”唐非笑的更加开怀,惹得唐沁眸里的凶光挥散不去。
曲微寒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调侃一样,幽幽道:“本来你不去也无妨,论武功见识我二人自可相挡。只是八方白玉所藏之处,有一地界归属万花谷,你娘与万花颇有渊源,故此想着你若同去,岂非如探囊取物,减少许多麻烦。”
闻言,唐非打了响指,愉快的道:“这简单,我写封信你们带上,到时候交给冉姨就好。”
曲微寒和唐沁相看了一下,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醉红院内,叶玲珑躲在漪香坊里百无聊赖的等着头发风干。
整个坊内安静的有些出奇,门外老早就没了动静,不知为何有些莫名忧心。不久前她夺走披风之后,死活不给唐无夜开门,两人抵着一扇门较劲,唐无夜努力推了半天,也抵不过她这来自藏剑山庄的力气,僵持半晌,只好气愤的走了,完全不想理会她。
直等到叶玲珑头发都干了,她细细梳好,他都没有再来找过她。
……真的撒手不管她了?
那可不行,他还得负责带她出去呢!把她独自丢在青楼,这算什么……?
叶玲珑有些忧愁的朝门的方向瞄,又认真斟酌了一下,才犹犹豫豫的决定站起身来,裹好披风一寸不露,而后忍着小腿上的疼痛,小心翼翼走到了门边,再小心翼翼的推开门。
唐无夜果然根本不在门外。
“真小气!”虽然知道这回是自己理亏,叶玲珑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默默批评了一句。
于是她轻轻迈出门外,动作警惕谨慎。
既然山不来就她,只好她去就山,反正他也不会真的还她一个苹果……吧?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点担忧呢。
叶玲珑一边这样忧心忡忡的琢磨着,一边仔细观察了一下醉红院的构造,然后扶着红柱,一瘸一拐的沿着走廊,往大约是迎门正厅的方向缓慢移动。目光一寸寸扫过醉红院的装饰,只觉连雕梁画栋都含情脉脉,暗香扑鼻,浓浓的脂粉味和女儿香比陈年酒酿还要醉人。
好一个人间忘忧地。
而唐无夜就坐在这无忧地的大厅。
当她蹒跚着走到大厅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坐在中央,从容随意的就像在自己家。
也不知是今日休假还是时辰尚早,大厅里的客人空空如也。只剩唐无夜左手边站着几个姑娘,右手边坐着当今花魁,颇有包场之感,众人皆随他低了头在窃窃私语,仿佛商量着什么大事。乍眼看去,真是好不风光。
叶玲珑站在角落里,不禁肃然起敬,心生赞叹。
然而当她放开了朱梁红柱,启步沿着长长红毯一瘸一拐、歪歪扭扭的走向他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唐无夜看着她的眼神竟活生生愣了一下。
不知道哪出了错,她下意识的暗地里拉好身外的披风,结果方一分神整个人脚一扭,直接就要扑在地上——有人忽地上前,再她落地前拽住了她的手臂,满脸不情愿的扶住了她。
叶玲珑直起身,心虚又讨好的朝他嘿嘿一笑。
然而正要说话,对方立刻别开了头,摆明了不想理她。
她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明明眼前这人拽着她手臂的力道丝毫没有松开,就不能别死要面子假生气吗?
叶玲珑在心里狂笑了几下,面上却不敢太嚣张,偷偷瞄了一眼他仍旧有些泛红的鼻梁,抿着唇压住笑意,悄悄把手从披风里钻出去戳了戳他。
“干嘛?”他怒气腾腾的回头瞪她,众姑娘们皆相看一眼,掩了嘴偷笑。
“还生气呢?”叶玲珑被他一凶,不由得愣了一下,然而手指很快又钻过去继续戳他,双手合十的弯腰到他面前,对着他冷冰冰的侧脸讨好道,“我错了,我错了好不好?”
“离我远点!”唐无夜骤然松开手,不但语气很差,还很嫌弃的避开她。
叶玲珑在他松手的一瞬间,作出马上就要倒地的模样,还恰到好处的“哎呀”了一声,惹得刚要避开的唐无夜连忙又上前重新扶住她,怕她真的摔着。
结果对方笑嘻嘻的顺手揪住了他束在脑后,又刚好晃动过来的马尾。
“喂!放开!”唐无夜愣了一下,而后大呼一声,即刻就要跳起来。
叶玲珑无辜的眨了眨眼,愉快的把玩着手里的马尾,甚是天真无邪的望着他:“你让我放开我就要放开呀?那我让你不生气你怎么不听我的呢?”
“……”唐无夜简直觉得自己上了贼船。
“呐,要我放开可以,放开了咱们就和好,谁都不许再跟谁计较。”她得意的一眸子眄过去,开始言之凿凿的谈起条件,神态甚是趾高气扬。
真是狡猾。唐无夜在心底呵呵了两声。
这死丫头算盘打得真好,轮到该他计较了,她刚好来个谁都不许计较。
妙极妙极,当年萧香冠绝巴蜀的一手好棋怕是都下不过她。
等等……怎么又想起她?
唐无夜蓦的更加烦躁起来,一下也没了心思再跟叶玲珑计较,一边不耐烦的去掰她的手,一边不耐心的点头道:“行了行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行了吧?懒得跟你闹,快放开!”
于是叶玲珑心满意足的放了手。
唐无夜连忙护回自己的马尾,换了个姿势正对着她,忍着怒气白了她一眼,冰凉凉的嘲讽道:“找我干嘛?不是好心的赏了个苹果打发我么?”
“我……”叶玲珑被他讽刺的有些无言以对,匆忙解释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嘁。”唐无夜毫不掩饰的嘁了她一声,摆了摆手算这件事就这么过了,这才又重新看着她,“是不是要我送你回去?你要是想裹着这棉被一样厚的披风热死在太阳底下,我很乐意给你找个人烟稀少阳光充足的好地方。”
“……”
这人说话怎么就不能好听点?周围半圈的人都笑出声来了好吗?
叶玲珑恨恨的捏紧了手指,正要辩驳,却见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低低笑了两声后,他眼眸里的神色总算柔和了不少:“行了,是我害你受伤,又是我把你带进来的,我会负责送你回去。”
叶玲珑怔住了,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人话?
唐无夜接着又道:“不过一会我要出去帮姐姐们办点事,你就在这乖乖等她们把衣服给你送回来,舞月姐会照顾你的。等我忙完回来了,不管大小姐你是想回藏剑山庄还是师兄那,我都送你回去,你看这样行吗?”
叶玲珑感动的点了点头,回答的铿锵有力:“成、交!”
叶云修走到了扬州城外不远处的一座亭子前,里面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叶相思和叶冲正在吵吵嚷嚷,说到激动处还时不时用手比划了两下,两人的面色都不算好看,不过他们向来吵闹惯了,跟两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一样,闹够了便又会和好。
叶云修轻轻咳了一声,亭内的人才转过来看着他。
“师兄。”叶相思一愣,紧接着甜甜的叫了他一下。
“怎么样,你们又闹了一早上?”叶云修走进亭内,悠悠然坐下。
“当然没有!……”叶相思连连否认,语气中隐约带一丝沮丧的叹惋,然而很快就消失不见,她抬起头来盯着叶云修急切道,“师兄,你好好说说叶冲,他总是冲动的要死,总爱去找人家麻烦,要是、要是……唉……”
叶云修笑了一下,目光扫在两人之间,巧妙的善解人意、却又事不关己的温柔安慰道:“叶冲也都是为了你好。”
“嘁。”叶冲冷冷的扫了他一眼,似是不屑。
而后他又强硬的将叶相思推出亭外:“你先回去,我跟师兄有话要说。”
“你们说就是了,为什么不能让我听?”叶相思气鼓鼓的瞪着他。
叶冲回瞪她,气势汹汹:“男人说话你一小姑娘听什么听?回去!”说着又拉过她,径直把她拉出了二十步开外。叶云修任他们闹着,抬眸往那边看了看,只见两人又在不远处吵了两句,最后叶相思气得鼓红了腮帮子,恨恨的转身离开。
叶冲这才重新走了回来。
脸上的表情终于变得不大一样:“叶云修,你想怎么样?”
“这是跟师兄说话的态度么?”叶云修嗤声道,眉眼微抬之间有几分凌厉的光,“别忘了,师父云游四海之前,可是把你们交给我这个师兄管教了的,要好好听话。”
“你别跟我绕圈子!你在打什么算盘以为别人不知道?”叶冲摆摆手不愿听他废话,走到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跟那个唐非一样,道貌岸然,伪君子!”
叶云修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所以,你是觉得你这样有勇无谋、冲动任性、十成有九会把事情搞砸的草莽武夫,更显得真性情和坦率了?”
“你!”叶冲怒气冲冲的抬起头,被他噎的说不出话来。
“叶相思有你跟着她,真不知道是福是祸。”叶云修叹息道。
提到叶相思,叶冲一下更着急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紧张道:“我警告你,我不管你知道些什么,也无论你想干什么,都不准把她卷进来,否则我跟你拼命!”
叶云修好笑的看着他,眼神里简直觉得不可理喻。
“叶冲,你弄错了,不是我要把她卷进来,是她早就身在其中了。”叶云修给他纠正道,眉目风轻云淡,半晌又缓缓道,“不过你放心,我的目标虽然是《铸剑谱》,可玲珑师妹当年有恩于我,我不想伤害她。叶相思和唐非这步棋,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用。”
“你……”叶冲惊讶的大睁着眼,不可置信道,“你怎么会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叶云修淡淡笑着,嘴角的风轻云淡生生多了几分心机暗藏,“就算现在他们已经知错就改,洗心革面了,也掩盖不了当年发生过的事情。你猜,要是让玲珑师妹知道,她的未婚夫和她的师妹曾经有过一段时光,她会怎么想?”
“……”
“还有你,没什么好为叶相思不平的,很多事你根本就不知道。”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警告你,别没事就去找唐非麻烦,今早你们去了哪,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我看到时候不是我要下这步棋,而是你把这些事都捅出来了,你这脑子难道就没想过,如果这个秘密被揭开了,且不说玲珑师妹自己,就说她身边的人,会放过叶相思么?”
“我……”
“所以我说,叶相思有你跟着,真不知道是福是祸。”叶云修无奈的摇摇头,嘴角带一抹嘲笑,继而又叮嘱道,“我告诉你,想要叶相思平安无事,就安安静静乖乖闭嘴。”
“……”叶冲听着他的分析,不禁听出了几分道理,只能握紧了双拳,无言以对。
亭内沉默片刻,叶冲忽而想到什么问道:“那你呢?你想得到《铸剑谱》的唯一方式就是代替唐非成为叶时卿的女婿,我怎么信你不会把事情捅出来,不会让相思受到牵连?你也不想想,除了这件事,你以为天下还有什么事能让叶玲珑和唐非分开?”
叶云修用“朽木难雕”的目光看着他,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头。
“方法实在是太多了,叶冲,你不会明白的。”
“别跟我说这些!”
叶冲朝他大吼一声,已经很是不耐烦。
叶云修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几不可见的勾起唇角,目光一寸一寸停留在石桌上叶玲珑留下的那把伞面上,伸手轻轻抚了抚,大鱼入网般对叶冲道:“那,就需要你的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