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尾花先生

88、第八十八章 不渡

　　“我妹妹没有了！”我一遍又一遍地说。

　　可是根本没有人想听我说这些。我想报仇，也不知道从哪里报起，仇恨的源头究竟是谁呢？

　　明明鸡鸣已过，白昼始终未至。抬头的刹那，我看到苍茫的天幕不知何时已挂起了一轮血色的圆月。

　　谦叔说：“你该回去了。”

　　“回到哪里去？”我喃喃自问。才说完这句，一道白光霎时朝我袭来。茫茫空濛里，有人匆匆地走来走去，他们身影透明，飘浮在半空中，从我身边经过谁也不停下脚步。我迷惘地左顾右盼，忽然听见有人在背后焦急地喊着一个名字：“英治，英治……”

　　谁啊？我回头去看，只有模模糊糊的几个影像，它们都在对我招手，亲切又热情，好像是我许久不见的亲人朋友，好多不认识的面孔，但我认出了里头有达叔，卿嫂也来了，还有我的养母肩膀上爬了个小婴儿，没看到养父。

　　我想跟着它们去，脚步才迈出去，另一边又有人大声地叫唤：“春生，春生……”

　　我看到了二叔搀扶着奶奶，谢思贤拉着他妈妈的手，外公也在，还有阿媛，边上是几个小时候的街坊邻居，可它们一个个地都面无表情，并排站得很笔直。

　　一时踟蹰，不知道往哪里去。又听见一个女人在说话：“春风吹又生，这个孩子就叫/春生好了。”她的嗓音很熟悉，轻轻淡淡，我忍不住凑近一点听，又觉她鬓边一股茉莉浓香扑鼻沁人。

　　心中一惊，蹬地睁开了眼。环视四周，我好好地躺在最初那个小屋子里。世界不再是昏黄混沌，没有了锦被盖身，没有了黄绸掩面，只有阿祝敛目坐在边上，捧着一个很小的瓷罐子，见我醒来，便封上了罐口画着图纹的黄色符纸。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我在他茶室的博古架见过，一直以为是骨灰坛。

　　“引魂虫，能把黄泉路上的游魂带回人间。当年阿恰就是这样帮你还阳的。”短短片刻不见，他看起来颓老了很多，头发全都灰白了，脸上爬满岁月的痕迹，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清澈。他注视着我，说：“我知道你太晚了，我没有想到阿恰会生下你。”

　　他沉沉的双眸里，蕴藏了半个世纪以前南洋小岛的那场台风雨。妓寮里等待客人的小姑娘无聊地看向窗外，顺手扯下一朵簪鬓茉莉抛落到椰影婆娑的街面上。

　　茉莉，少女的情思，无根的家园。

　　“那我生父是谁？”

　　阿祝没有回答我，他只是看着我，又好像只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早已消失了的人。

　　“我刚看到过去的很多人，数十年来认识的故人一个个出现在我面前。里头没有我堂妹，我知道她义无反顾地去投胎了，我也没有见到阿恰。这么多年，我才记起，春生这个名字是她为我取的。她其实很爱我，对吗？”

　　那为什么要丢弃我呢？她对曾给予我一半生命的那个男人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我想见一个人。”她才能给我答案吧。

　　***

　　顾梓昕站在圆月下，我一眼就认出了她，穿着她喜欢的淡绿色裙子，长发泼墨，眉目如玉，惊艳的容貌，和三四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一样，长相真的是随了她的父亲。她仿佛早已预料到了我的到来，语气难得平静：“你来了。”

　　我刚想点头，又听见她说：“你和你那个妓/女出身的母亲一样，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下贱东西，又垂涎本不该是你们可以肖想的东西，使尽了下三滥的手段坑害别人，得不到就宁可毁掉。”

　　“你这么恨我？”问完我就想嘲笑自己，她当然应该恨我。

　　“你一定很多问题想问我吧，”她惨白的脸和月色融合在了一起，“可是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有关那个女人的事，你只能和我一样，用尽一生，付出生命都找不回你渴望的东西。”

　　“你真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我想知道淑娣的下落，她一定还活在某个地方。

　　她笑了起来：“我不告诉你，不过你可以问问我那深藏不露的表弟。他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高手。”

　　说话间，王衍之跟在阿祝身后就过来了。

　　“表姐，你是真的该走了。”他温和地劝说顾梓昕，随后站到了我身边。

　　我这才注意到，顾梓昕脚下踩着的是口圆井。王家大宅的花厅里也有这么一口古井，平日里枯如死物，只有通灵的人才听得到声响。那里头束缚着无数惨死的亡灵，永世不得转世，被王家先祖请高人用法术镇宅旺运。请的人是谁？

　　我望向阿祝，他已垂垂老矣。

　　“舅公，您真的要这样对我吗？为什么她能留着，我却不能？”顾梓昕朝阿祝喊道。

　　我感受到这具躯壳里血液在流淌，肌肉是弹性有生命力的，我变回了谢春生。很明显，阿祝做出了选择。

　　“阿昕，你本在三十年前就已死去。因为怨气太重，我把你的鬼魂带到佛堂里净化了四年，好不容易才能转生，你却借机蛊惑了他人作下恶事，多害了一条命。罢了，也当是怨怨相报，转世投胎的命道被阻，落回到阿恰手里。这么多年，我们的缘分早已消失殆尽，我自认已经对你尽了长辈的义务。人鬼殊途，你这次又做下这等恶事，几条人命，我不能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您要把我送到王家那口井里吗？我不去！”她尖叫起来，面目都扭曲了。

　　“诸苦所困，贪欲为本。富贵荣华成烟云，王章顾穆四家的百年恩怨早已不是简单几句说得清的了。除了找出你父亲的下落，了却你奶奶的遗愿，其他的事我其实都不想过问。我现在只是愿意尽一尽长辈的责任，最后再送你转生，投个好人家。”

　　“您要这么偏心吗，我小时候您还抱过我呢！而她，又是什么东西！”

　　阿祝摇了摇头：“为何都这么执念这一世的爱恨不能罢手？”他的目光隐隐扫向了我这边，王衍之有意无意地靠向了我。

　　他轻声对我说：“阿谦找到你妈妈和那两个亲戚了，她们真的一切安好。无论如何，我是真心想和你重新开始的，不要怨恨我。”意思是，我就算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以爱为名，都不应该和他追究了。

　　“你做了什么？”我一直都没有机会问清楚，但是他一定不会告诉我。

　　果然，他只是对我笑了一下。

　　我们的私语可能看起来太不合时宜，在顾梓昕看来尤为刺眼。她向我们冲来，很快又被突然出现的谦叔双手结印挡住。

　　谦叔对着阿祝行了礼，恭敬地说：“师父，有贵客到。”

　　这个时间点，穆宅怎么会突然来人？我很惊讶，王衍之仿佛早已料到，嘴角微扬，露出一丝哂笑。

　　廊道里慢慢走来一个人，身量很高，却十分瘦削，穿着一身考究的西装，沉稳的气质和成熟的年纪为他本就英俊的容貌增添了不少男性魅力。

　　“衍言……”顾梓昕先喊了出来。

　　没想到会是传闻已经沉疴难起十余年的王家大少爷王衍言。

　　他先和阿祝拱手问好，又对顾梓昕点点头，继而看向了自己的弟弟。他说：“衍之，好久不见，这么多年可好？”

　　“托大家的福，我的容貌和从前一样未变，倒是哥哥您沧桑了一些。”王衍之淡淡地应道。

　　王衍言说：“以后我也不会再变了。”

　　阿祝沉沉地叹了叹气：“衍言啊，你真糊涂。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阿祝先生，这近一百年里，沧海桑田，本早该看开的，可是家族的重任又怎么能轻易地抛下？”王衍言道，“我一直想再见一见衍之，小时候兄弟情分深重，却为权欲反目，变了人心。病重卧床的十年里，我一直都在回想从前，想回莲溪一趟。”

　　“为什么选今天来？”我忍不住问。

　　他笑了笑，指了指天上的圆月，说：“命数所定。”

　　一抬头，那圆月不知何时变成了血色，天幕一下子黑得犹如乌鸦展翼，只余血月，不见光亮。

　　顾梓昕像疯了一样大笑起来：“你终于还是做到这一步，哈哈哈哈哈，衍言，你们王家也是气数已尽了吗！”

　　“衍之，你能不能放过怀铭？你离开莲溪之后，王家就出了很多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四太太的死，我也很抱歉。”他没有理会顾梓昕，只是对着他的弟弟说。

　　“你想的不是我要的。”王衍之道。

　　谈话间，这座百年老宅地底下突然传来一阵声响。起先是微弱的低吟，继而好像是无数东西窸窸窣窣地作响，长廊很远很远的另一端六角宫灯都亮了，灯火通明，高朋满座，伴着琵琶弹拨，一个女声娓娓唱来：“六角亭上是六角砖，六角亭下都好茶汤，六角亭上六角石，六角亭前都好於栳叶……”这是谁家出殡请来的南音社在表演呀？

　　“不好，鬼门开了。”谦叔大惊失色。

　　“阿谦，法器都准备好了吗？”阿祝整顿了衣衫，敛目肃容，说，“我要净手焚香。”

　　“师父……”

　　“如今我早已是油尽灯枯，请佛驱鬼的事，许多年前本就该金盆洗手，但为了穆氏一直勉力苦撑。种如是因，得如是果，今日也该是做个了结了，”顿了顿，他突然转向顾梓昕，和颜悦色地问，“阿恰死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顾梓昕冷不防被惊到，大概是从未见过他如此慈祥的模样，支支吾吾地说：

　　“她死前对着我胡乱叫唤着，一会叫师父，一会叫光南，一会叫英治。”

　　“她还伸手拉我，对我说，‘师父，我错了’……”

　　阿祝点点头，沉声说：“知错了就好，知错才能悔改。我也错了，阿昕，那你知道自己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