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尾花先生

87、第八十七章 一世人

　　天色光光的，又不是那种亮堂堂的光，反而是透明的昏黄。鸡鸣都过了许久，还有一轮圆月挂在空中。我记得，顾梓昕死在王家大宅古井里的那个晚上，天空中也有这么大的月亮。和王宅的洋气不一样，穆宅里里外外都保留了中式的古香古色，可它们恢弘的背景里同样都是让人透不过气的凝重，偶有咿呀的丝竹声夹杂在整片昏黄里，虚幻得仿若滴水落到了荒漠里，瞬间找不到踪迹。

　　我是第一次这样正正经经地打量死后的世界。身体越来越轻盈，脚踩在红板砖上，再也发不出从前清脆的声响了。谦叔说，我是新死的，人的五觉通感还没有全部消失，但是很快，我就连花香也闻不到了，直到重新投胎为止。

　　我又一次死掉了，可是我还没有适应过来。第一次死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呢？王衍之并行在我身边，我看了看他，他也偏过头对我微微一笑。然后，他伸手拉住我，两团孤独的魂魄终于靠在了一起。可是我不再心动，毕竟是死人了。

　　真是安静，一路都没有见到任何人。

　　“我们是先去见谁？”我忍不住问。

　　王衍之食指比在唇间，示意我噤声。

　　很快，跨过一个又一个门槛，长廊的尽头是一扇虚掩的木门。不知道在此守候了多少年，门环上有斑驳的印记。只听“咿呀”一声，一条两边都是青瓦墙面的小巷赫然出现在眼前，我们竟是从穆宅走到了外面。

　　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可是，慢慢地，就看到了人。

　　陆陆续续几个人“人”，慢慢地，就多了起来。

　　有的正装笔挺，有的百结悬鹑，年轻或者垂老，个个排着队，很有顺序地走在这条笔直的看不见尽头的小巷里。面色青白，眼神空洞，谁都不出声，也没有左右张望，甚至轻飘飘的脚步片刻都没有停滞。

　　这是要去哪里呢？哦，我想起来了，这是往黄泉的大路，往下走就到桥边了。他们都是正正经经要去投胎的“人”。

　　我曾经也在这条路上走过一小段，然后我回头了。走脱的，都是死不瞑目的，每一只都成了怨鬼。

　　王衍之又是在不甘什么呢？他说在得知我死讯之后，才发现他比自己想的要爱我得多，我不敢再信了。他也就死在那一天，而恰好在那天，又看到了阿恰。

　　一年四季都是一身提花绸大襟短衫搭着黑长裤，低头敛目，巴掌大的脸没有一点血色，我想象不出她曾经游走于章楚山和顾光南之间的风情。王衍之是出了车祸坠河而死的，确实很蹊跷，总不能是阿恰为了替我报仇出手杀了他吧？我很想问问顾梓昕，为什么说我是阿恰的女儿。

　　“顾……梓……昕？”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看到了谢明珊。

　　她一下子就蹿到我面前，指着我喊，又转头看向王衍之。

　　我呆呆地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根本顾不上她在喊什么。

　　她没有什么变化，也许也是因为新死的缘故，面色不似其他“人”一般青白，眼珠子微微地转，穿了一身我从未见过的黑色小西装，不知道的会也以为我们只是在路上邂逅了。

　　我一下子抱住了她，呜咽两声，却没有眼泪。

　　“咦，顾顾顾顾梓昕……等等，你不是那个可怕的顾小姐……谢春生？啊，是你呀，你怎么也死了呀！”她好奇地端详着我，一边像活着时那样喋喋不休，“对了，你也是王英治呢，你怎么和顾梓昕长得这么像？我差点以为她是找你报仇成功，终于瞑目，要一起投胎了呢。”

　　“像她？”死了之后，人的皮相不应该是恢复原本应有的样子吗？

　　“对啊，几乎是一模一样，”她又目不转睛地盯着王衍之看，“啧啧，原来王少爷长这样，久仰您的美貌，拖着不走就为了能亲眼瞧瞧呢，总算投胎前圆了最后一个心愿。美色误人啊，王妲己。”也不知道在骂谁。

　　王衍之轻笑出声，对她点点头，自觉地退到几步之外，让我们有说话的地。

　　身边走过的“人”依旧没有一个停下来，他们前行的身影渐渐融入混沌的昏黄中。

　　我忽然很想看看“王英治”到底长什么样。可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明珊，你，你一直在这，那你看到我妈了吗？”我期期艾艾，有些害怕。

　　“没有。”她摇摇头。

　　我微微放下心，又追着问：“那奶奶呢，阿菀呢，我二舅妈有吗？”

　　“你那个表妹和你二舅妈我也没看到，不过，奶奶已经和我爸、何阿姨还有我弟一起走了，现在不知道过桥了没有。我没有叫住他们。”

　　“为什么？”

　　“死都死了，命就这样了……”她笑了笑。

　　“命吗？我不信的。”说完，我才缓缓反应过来，这话是当年我作为王英治说过的。我以为我可以跨过现实的沟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比如，王衍之。

　　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还白白连累了好些人。突然就没了多说的底气。

　　“嗯？你一直瞪着我看什么？”她问。

　　“五年前你找我借的钱白花了。”我看到谢明珊二十岁那年偷偷去割的双眼皮又变回了原本的单眼皮了。

　　她懊恼地摸了摸眼睛：“怎么又变回去了？”

　　“鬼的外形呈现的就是它原本的样子。”

　　“这样啊……”她也愣了，嘴角忽而露出奇异的笑，凑得更近了，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没有任何感觉。我听见她低声说：“王英治，如果我在黄泉路上遇见顾光南，一定帮你问问，他是不是还有一个女儿遗落在外。”

　　“说什么呢！”

　　“你和顾梓昕真的长很像，你又说顾梓昕像顾光南，换而言之，你至少也有七八成肖似顾光南啊！你从前都没有照过镜子吗？”

　　我，我要怎么说呢？我还在震惊里。我需要一面镜子，可是鬼在镜中是没有形体的。

　　渐渐地，我恍然明白过来阿祝凝视我时那种复杂难辨的眼神，还有王衍之为什么会说他赌赢了。不过，他怎么会怀疑我可能不是那个长相呢？阿泷和他说过吗？

　　这个认知还是让我吃惊不小，更惊的是，我仿佛感觉到右手食指隐隐在抖动。我以为我是鬼了，可感知竟然还俱在。

　　谢明珊问：“你怎么打算呢，下一步？”

　　“先带你回去，然后找到我妈，后面的事我还没想好。你，你恨我吗？”我总算把这句话问出来了。

　　“有什么可恨的？凶手又不是你。”她十分地不以为然。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她嘿嘿一笑：“那你去替我报仇吧，好好活着就是对那家伙的报复了。顾梓昕可真不怎么聪明，平白害了好几条人命，可见她活着当顾小姐的时候有多张扬跋扈。且不说公道正义，就冲你这长相，阿祝都得重新掂量了。”

　　“我们一起回去。”

　　单眼皮的谢明珊摆摆手：“穆家帮我换了一身体面的衣服，也给我好好地做了超度，你见到他们帮我道个谢。虽然他们不这么做，我也会好生投胎去的。”

　　我赶紧拉了她，拼命想摇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终归是我害了她，大好年华就上了黄泉路。

　　“我是来找你的，明珊，你别走，我们回去，”我只能哀声说，“反正你也走了回头路了，投不了胎的，我们回去。”

　　“黄泉路上莫回头，回头不能投成胎。这句话本来就是悖论，因为心中有怨才不甘心这一世就这么算了的，可我谁也不恨，干干净净地从头修炼也没什么不好。你放心吧，下一辈子我肯定也好好的。”

　　能再见到她本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可是她怎么也不肯和我回去了。

　　“其实你心底一直就不情愿把谢春生的身份还回去，对吧？王二少爷也是看透了你，就你还在假模假样地纠结来纠结去，极其虚伪，我都不想说你了。我在这里等着你，就为了跟你说一句话。”

　　我什么也不想听，我就拉着她，就想带着她往回走。我已经隐隐地听到那扇木门响动的声音了，走到那里，我们又可以安全地重返人间，我再也不会有把身体还给顾梓昕的念头了。爸爸妈妈是我的，谢明珊也会继续和我斗嘴六十年，我们会有闪闪发光的日子。

　　“不要，我们回去，回去啊，活着不好吗，下辈子我们都不记得谁是谁了，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是化作厉鬼也不甘心！”我大声地喊出来，本来应该空荡荡的眼里突然团了一团雾气。我知道，那是眼泪，身为人的眼泪。

　　就在这时，原本安静赶路的群鬼仿佛被刺激到了，全部停了下来，有几只开始机械地转动头部。

　　王衍之瞬间来到我身后，整个人把我紧紧团住。他说：“不能待太久，你的右食指还绑着接通两界的阴阳绳。再不回去，它们都会失控，和我们一起回人间。”

　　“那么，就这么别过吧，”谢明珊摆摆手，“我不想做人间游荡的鬼。”

　　“我去求阿祝啊，他会帮你还阳的。”我真的不甘心。

　　她摇摇头：“那你知道他得付什么代价吗？你就让人家健健康康活到自然死吧，说不定他真是你亲戚呢。”

　　“谢明珊……”

　　她笑了：“我想和你说的是，一世人做一世事，你抓不住那么多东西，总是要丢掉一两样的。”

　　她还想说什么，可是已经不由自主地转身了，我看见她的侧脸和露在外面的肌肤渐渐变了色。她在这个犹如人间世黄昏的阴阳路上，努力地最后一次展露出爽朗灿烂的招牌笑容。

　　有一股力量在把我往来时的路拉。原本停滞的“人”群又重新开始了缓慢的走动。谢明珊渐渐地融入到那支队伍里，走在末尾。

　　我的眼泪忍不住喷涌而出，我只来得及看见她最后的背影，却再也看不到她的脸了。在那扇木门“吱吱”关上前，我破了喉咙嘶吼：“谢明珊，你，你等一等再投胎，要投慢一点，下辈子投到我肚子里做我女儿！”

　　她也许是听到了，脚步仿佛微微踉跄了一下，头也不回，举起右手，像要摆手说再见，最后遥遥地对我比了个中指。

　　“啪嗒”一声脆响，门紧紧地关住了。终于，什么也看不见。

　　她作为谢明珊的生命永远定格在25岁。

　　我跪在地上，无声地哭泣。

　　王衍之弯下腰，轻轻地拍拍我的头，沉默不语。门边，一双黑色的布鞋静静地停驻在那，谦叔背着手站立。

　　有什么事情就要改变了。可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谢明珊了。

　　终于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而后，我感觉到了无可抑制的心痛。我这一世人，总归也没有得到全部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