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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三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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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系统再怎么崩坏也不会去伤害人的。”
我琢磨着许契铭的话,心想他一定是不知道近几个月来那些频频发生的事件。不过,我们发现的也不过是表面上的一些现象而已,真正促使那一部分私用机器做出那些行为的原因,目前还只能猜测。
进入暂置点的内部,周围人慢慢变得多了起来,我发现他们来的方向似乎和我们不同,心说难怪一路来都不见人影,原来和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线。小花就像之前说好的一样贴在我身边,这会儿正靠在我耳朵边儿上说道:“这地方倒是亮堂,只是你觉不觉得在布局上太随意了些?”小花盯着前面笔直的路,指出两侧不规则房间还有被封闭楼梯口的不合理之处。
“确实……”我不知道为什么竟会突然感到紧张,对小花的话根本没太细听,就只随口答了一声。哪知,小花原本缠在我右边,听我说后却一下子推开了我,没想到这家伙看着个头不大力气可不小,我叫他推一下竟连往后退了两步。
我十分诧异看向小花,发现他竟然在笑,“算了,”他马上变了脸子皱着眉道:“你瞧瞧你,不让你和张起灵一块儿,连走路都魂不守舍的。嘁,我才不好做那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儿,”然后眼神越过我看向身后,轻飘飘地来了句:“喏,还你了。”就扭头去跟黑眼镜他们了。
我还没明白怎么就不高兴了呢,稍一侧身,就蹭到了闷油瓶的肩膀,于是只好对着他呵呵干笑了几声,叫他别听小花瞎说,那人真是越来越不靠谱了。什么还不还的,我又不是东西……啊呸!哪跟哪啊,我竟然骂自己不是东西的,口误口误。
四周的人声渐起,走了大约有五分钟了,我们终于看见出口。由于刚才在里面我根本没记拐了几个弯,都是九十度的大直角,以至于现在出了门,也不知正对的是东西南北,反正和我们进来的地方肯定不是一个门。
出了门,空间一下子变得广阔了起来,大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在我们脚下是一方大概二十公分高的大平台,很多人都和我们一样站在上面。“他们也是来送人的?”我问闷油瓶。他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对我轻轻点了点头。那些人似乎没有一个面露悦色,不过看上也并没有谁过分悲伤,表情都很平静,但眼神中无一例外地都流露出淡淡的不舍。
“接下来做什么,等吗?”我扯着闷油瓶往前与许契铭凑得近了些,问许契铭。
他看着时间,沉静地回答说:“现在是他们分批次登车的时间,等一下车会过来。”
“不能现在也去那边陪着吗?”我问。
黑眼镜难得没有在取笑我时笑出声来,只见他勾起了一边嘴角,对我道:“怎么说也有百来号人呢,都现在就挤过去,那岂不是要乱套了。”
“哦,”我搔了搔头,“也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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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等待中,时间像是被拉长了一样,过得十分缓慢,我听见人们小声低语。早已经过了日出的时间,人们头顶着灰蒙蒙的天,被笼罩在黯淡的光色中,每个人看上去都一样。二月的冷风带着能使人清醒的温度,于是人们对于离别的感触便更加清晰了起来。
相信此刻,许契铭一定是我们中对此感受最深刻的那个。他竖着衣领,站在风里静静等待着,目光延伸至很远的地方,似乎是想要望见横躺在他面前那的条车行轨道的尽头。
我突然发现许契铭的这种状态其实我非常熟悉,而那个几乎全天都保持这种状态的人……现在就在我身旁站着。
我下意识地瞧了眼闷油瓶,发现他竟难得的没有在那望天发呆,并在感到我的目光后很快扭过头且回望着我。四目相对,我没什么好说的,于是他看了一会儿也就把目光移开了,继续作他的闷葫芦。
大概有十五分钟了吧。我想,再这么一动不动的等下去,恐怕待会儿车子到了我身子也僵了。正预备着是不是该稍微活动一下时,旁边闷油瓶却忽然拽了我的胳膊,我一抬头,就见一辆架着透明装箱的列车,伴随着车轮与轨道的轻微摩擦声,缓缓从视线一头驶来。
“到了,到了。”
不止一人,在同个一时间发出了这句感叹。
“怎么没人动?”我看着前面那群只是转了转脑袋的人,小心翼翼地收回刚迈出去的那条腿,问道。
没人回答我,就连闷油瓶也被那辆满载机器而来的透明列车给吸引了。
那车身几乎就是由一个个紧密的摆放着的透明方体罩子拼成的,隔在里面的,是那些我真正的“同胞”们。
车子缓缓驶来,速度逐渐减慢,最后伴随着一声细微的响动,它在我们面前停住了。到了这时,人们终于迈开脚步,急匆匆地纷纷往自己认定的区域走去。“事先已经来看过位置了,”许契铭毫不犹豫的带着我们穿行过人群,朝车头的一方靠近,当停下脚步时,他说:“……看,他就在那儿。”
虽然要与列车保持两米左右的距离,不过,几乎在许契铭说出吴饬在那儿的同时,我便看见了吴饬。
他就在众多弃用的机器当中,穿着和许契铭一样的白色套装,很好辨认。他瘦小的身体站立着,被隔在透明的罩子里,向后倾斜固定在像是软垫的东西上。
那仍是一张像极了闷油瓶的脸,此刻正紧闭着眼睛,细瘦的下颌、苍白的唇色,仿佛比记忆中的模样还要脆弱许多。他看上去不过是个少年,因此我总有种错觉,好像他会慢慢长大,最后长成和闷油瓶一个样子似的。那透明的方棺又叫我想起一个童话故事:美丽的公主咬了毒苹果而死,被一群小矮人放进水晶棺里,然后王子的到来救活了公主,他们就到死都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可现实不是童话,结束了……系统永远停止运作,就没有人救得了他们。
正胡思乱想间,我听见不远处的一侧传出女人哭泣的声音,很轻很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能传入我的耳朵,而这声音像是会传染,人群中开始传出更多的呜咽声。我根本没有过与这么多人挤在同一个环境里的经历,于是下意识的与闷油瓶靠得更近了些。
许契铭站在前头,我不清楚他的表情,在这里并没有我想象中生离死别痛苦的氛围,可我能感觉得到,那种哀伤是细密的,丝丝缕缕都缠绕在空气里。
“好镇定的一群人。”我自言自语道,“要是我爱的人在那儿,说不定我早就扑上去了……”最后一面,不能拥抱,不能触摸,只能看着他们离去,越来越远……多不甘心。
闷油瓶目光平静,不清楚在看什么,呼出的气在脸前化为白雾,很久,才听他发出一声明显的叹息,随即他垂下眼喃喃道:“秩序,是很重要的东西。”我看向闷油瓶,发现他并不是对我说的这句话。
兴许他也是在自言自语吧……我这么想着,却突然被他向右挤了一下,“怎么了?”我问。他看了眼侧方的人群,又把目光对上了我的,说道:“动起来,车要开了。”
听他说完,那种大帮群众追着车跑的场面瞬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我不由身子一抖,心想那不是只有怀旧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镜头吗?难道一会儿真的会所有人一起去追车?
果然闷油瓶说什么都是好使的,他话音才刚落下,一个机械的女声就跟着响起——车子启动了。
伴随着列车的行进,人群的一侧开始有了轻微的骚动,他们迈开步伐,用手掌轻推在身旁人的肩膀,像是在说:再往前走动一些,一点就好……让我再多看他一眼。
于是所有人都用最简单的动作开始奔跑起来,速度并不快,毕竟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制造出事故,闷油瓶在我身后一直用手掌撑着我的后背,我感觉到了,回头冲他笑笑,算是感谢他的好意。
许契铭也跟在人群中奔跑着,他的外衣的白色一直在我的余光中跃动。之前我的目光始终在被吴饬所吸引着,车行的速度快了起来之后,便有更多的私用机器从我眼前经过。我们所站的平台看起来宽阔,但边缘的长度左不过几十米而已,这么一群人,很快就从一头追到了另一头。
不得不停下脚步,为了避免推挤,人们自觉站住了身子,将追逐变为观望。
在我面前经过的私用机器中,有如吴饬一样安静闭着眼的,他们真的就像是在熟睡着一样。也有的并不似他们那样安然,那些机器残缺了肢体,仿佛曾经历过令人难以想象的伤痛,以至于他们要过早的将一切都停止,不再继续。还有一些甚至仍然能够活动,被牢牢固定在那透明的屏障之后,我不经意的与其中一个眼神相对,被惊得说不出话,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们还“活”着,却就要被送离这里了。
闷油瓶还跟在我身边,说实话我挺担心这么多人会不会把他给弄丢了,不过看这情况,倒好像是他一直在看着我似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忘了,大家都已经不再跑了,他的手竟然还搁在我背上没拿下来,看来这记忆力不好真是硬伤。
“小哥,你说……他们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我想他应该明白我指的是那些残缺不全的机器。
闷油瓶这才收回手,开了开口像是要回答我的问题,可还不等说出话来,黑眼镜就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嘿”地一声一把拍上我的肩膀,我对他还心存芥蒂,于是怪不自在的躲开。他不甚在意地弹了一下镜框,显然听见了我问闷油瓶的话,抢先在一边阴测测的笑了声,然后低语道:“这么简单的事情有什么好问的,难不成你觉得……人都是老死的吗?”
“还有,”他继续道:“那些不能够正常进行判断的,继续存在,很快就会成为负担,这里是暂置点,所以只能把他们这么关起来送出去。而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否继续陪伴使用者,这就要看使用者本身的意愿了。”
我被他噎得一时没话,只得先撇过头去,过了一会儿,才冷声说:“这种场面你竟然还笑得出来,笑点太低?”
黑眼镜顿了顿,似乎看了一眼前方人群中的一处,之后他摇摇头,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苦笑道:“不是,是虐点太高。”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突然间,竟有一种难言的情绪在我的胸腔里蔓延了开来,那种感觉十分强烈,简直像是要把我给溺死一般。我忙把黑眼镜推向一边,他对我耸耸肩,没再说什么,之后走开了。
而我则是在黑眼镜转身后立刻拉住了闷油瓶的手腕,我手抖得厉害,他就任我牢牢地抓着他。四周的人久久的站立着,他们目光眺望着远方,脚步徘徊着不愿离去,在他们中我还能看见一身白衣的许契铭。
半天,我才艰难的从嘴巴里挤出这么几句话:“小哥,你说的对,也许我是该相信瞎子,因为……你看见了吗,他刚才……”
没人注意闷油瓶和我,没人会去在意这一片天地中无关于己的两个人陌生人的对话。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语言竟然是如此贫瘠,以前的我还总不满闷油瓶不善言谈,真不知那时自己都是哪里来的自信,不过好在闷油瓶是个足够聪明的人,而且他其实非常善解人意,我只说到一半的话他也总能很好的理解其中的意思。见我支支吾吾,他干脆阻止我继续说下去,用手拍了拍我的发顶,说:“我明白。”
我不太好去评价他这种哄小动物一样的安慰人方式,不过……感觉倒是不坏。
你看见了吗?我想说的是,他刚才……黑眼镜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
是看着小花的。
这么久了,我都快忘了,他和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啊。
你和我、黑眼镜和小花、许契铭和吴饬。有什么区别,都是注定要分别的人……
小花说得对,我已经彻底被这里的一切所影响了,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所谓分离的沉重和人们对此所表现出的无可奈何。
所以,所有在承受着这些的人,都应该是我们的同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因此在以后剩下的日子里,我愿意去相信眼前出现的任何一切,相信你们,不去怀疑其他,哪怕自己所反复勾勒着的,不过是扭曲的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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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记得过了多久之后,人终于散了。
回去时,许契铭总是在走神,好在有我们几个一旁常常提醒着,他才不至于走着走着从马路牙子上掉下去。我们多少能够理解一些他的心情,所以没人去笑他。
一路上几个人几乎都没怎么说话,闷头走了半个钟头还多,直到我看见自己伸出脚竟然踩在了自己的影子上,抬头望了眼天,才发现已经出了太阳。
阳光照在许契铭白衣上,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隐到光里去了。我无言的把目光转到闷油瓶身上,心想不如以后等我到了这个时候,也捯饬一套想许契铭和吴饬那样……不算是情侣装,一样的两套就行。等闷油瓶来送我,就让他穿着那一身,不说别的吧,我起码要让所有能看见的人,都知道我们俩是一家的。
又走了些路,许契铭突然转头对我们说要去喝酒,黑眼镜看上去本就像是个无酒不欢的主儿,很爽快的就答应下来。在这事情上我总要先问问闷油瓶的意思,见他也点了头,我就没什么异议了,毕竟已经决定要当一个乖乖听话的角色,他们决定的,我听着便是。
……
“如果我有无尽的时间可以去挥霍,我愿为你执笔书写一封没有尽头的信;
如果我有无尽的时间可以去挥霍,我愿为你牺身遮蔽所有你所不爱的景;”
这是以前吴饬念过一首诗里的两句,当时只觉得好听,就记下了。
五一零二年二月,吴邪的时间,还剩下整半年。
“——可是我注定将长眠于一片卑微的杂草之下,
所以在此之前,
我愿坠入海底
哪怕冰冷刺骨也要藏起
我那颗不谙世事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