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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Chap.3:荷雅门狄(42) ...


  •   CXV

      - 四十一年后 -

      意识像一缕游丝,悬在梦境与清醒的薄雾间。眼睑沉重如铅,却又被某种细微的呼唤牵动着,终于缓缓睁开。

      视线朦胧,仿佛隔着一层被露水打湿的玻璃,只能依稀辨见床边立着一道身影,正俯身望着自己——那恬静的眉眼,温柔的注视,像是从旧时光里走出来的幻影,让她恍惚间以为——

      “耶莲娜……?”荷雅门狄脱口唤出这个名字,声音飘在空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和些许的惊喜。

      床畔的人影怔了怔,随即露出温和的微笑,望着这个睡迷糊了的人,“是我。你做梦了吗?”

      荷雅门狄残留的睡意随着这句问话消退了。她眸光微滞,注视着莉泽那身素净修女服领口的银十字架,心中的错觉渐渐退却,可那份熟悉感却挥之不去。“你和……我认识的某个人很像,”阳光透过薄帘照进来,映在她低垂的雪白睫毛上,像一簇渴望生长的小白花。“她细心可靠,做事非常专注,也帮助了我很多……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最后一句话像一片落叶,轻轻飘落在记忆的深潭里。十一年了,她们在拉古萨的商业街被龙族密探发现,仓促分离,从此再未相见。荷雅门狄凝视着天花板,眼神恍惚,仿佛穿越时光,回到了那个遥远的下午。她多想再见耶莲娜一面,想知道移居布德瓦的她是否仍生活在当地,经营着她的私人诊所。可自己这副日渐衰弱的躯体,已经走不出修道院的高墙了。

      莉泽默默听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眼前这女子外表不过二十出头,可她的眼神、她的谈吐,却像饱经风霜的旅人,总带着某种超越年龄的沉静,甚至偶尔会流露出沧桑感。更值得注意的是,她认错了人。这是个不太好的现象。人去世前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幻觉,把眼前人错认成自己想象中的人,正如玛德琳离世的前几周也总是频繁梦到过去,反复念叨着旧事,还好几次把莉泽当作是她的亲人。

      莉泽垂下眼帘将情绪藏好,把托盘轻放在床头的小柜上。碗里浮着袅袅热气,药的苦涩与麦粥的温甜交织在这片由隔离帘围成的小世界里。“先吃早饭暖暖胃,稍后再服药。”她托住荷雅门狄单薄的脊背,扶她坐起来,把枕头竖着垫在她腰后。常年的护理习惯让她的语气总自带三分严厉,但对待病人时的动作却异常谨慎和轻柔,如同在照料一株易折的植物。

      正当莉泽伸手要端粥碗时,荷雅门狄的手指却抢先一步压住了碗沿——那双手瘦得几乎要透出骨骼的形状,像抓住最后的依靠般紧握着碗口边缘不放。“你才值完夜班,快去休息吧……我自己可以来。”她声音很轻,态度却非常执拗。

      莉泽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荷雅门狄颤抖的手勉强握住汤匙,舀起的半勺粥在唇边悬了许久,才被送入口中缓缓咽下。她的身体已经比春天时还要不如了,人消瘦了不少,体力也大不如前,如今连晨起更衣都要靠莉泽帮忙。但她强烈的自尊心又始终抗拒着被人过度照顾,固执地拒绝由她人喂食,坚持要自己吃,仿佛一旦妥协,就意味着向病痛彻底投降了。

      莉泽明白她的骄傲,选择尊重。在床边静静坐了约一分钟,她留下一句记得喝药的嘱咐,便退出了病房。荷雅门狄点头目送她,缓慢而艰难地把麦粥吃完,然后端起药碗。浓稠苦涩的药汁滑过喉间,她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像是早已习惯了与这味道共处。

      窗台上的百合花在晨风里轻轻摇晃,茎秆上凝着晶莹的晨露,是莉泽昨天清晨特地从庭院里剪来的。每隔三四天,花瓶里就会插上新的花,莉泽总是这样细心地为她更换鲜花,让淡雅花香驱赶房间中的病气。荷雅门狄望着那束象征着圣母玛利亚纯洁无垢的百合,某个瞬间,仿佛又看见耶莲娜站在眼前,嘴角噙着那抹熟悉的、恬淡的笑意。

      两个空碗搁置在床头柜上。另一个修女出现在门边,接替莉泽值守,掀开布帘时带起的微风惊动了漂浮在光线中的尘粒。床上的人已经重新躺下睡去,呼吸声与修道院塔楼的钟摆节奏一致,睡得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深沉。

      病情越来越重了以后,荷雅门狄常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六岁离家前的状态,终日蜷缩在床榻上,透过窗户望着外面的世界,这种无力感与幼时如出一辙。她每时每刻都能感到生命力正从体内一点点流失,觉得自己像正在腐败的物体,似乎身体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某种变质发黑的污水,日复一日地腐蚀着她的肌骨,将她泡烂……为了摆脱病魔,获得健康,她与龙族缔结契约,用自由交换了力量。可即便成了龙术士,她也依然是那个童年被魔力一点点蚕食的小女孩,仍旧逃不过和曾经那个自己相似的命运。所有的付出和牺牲,全都失去了意义。

      荷雅门狄的心情随着这些思考变得越发压抑,整个人逐渐沉入了冰冷的泥沼。她曾竭尽全力想要活下去,但如今生存已不再有可能,一些极端的想法便开始不断撞击她的理智。生命不该以这种痛苦的方式延续,她也不该被如此对待,承受这样的折磨。与其在腐烂中煎熬度日,生不如死,不如一了百了。

      如果真的能干脆利落地了结自己,倒也算种解脱。礼拜堂和抄写室的烛台底座带着固定蜡烛的金属尖钉,厨房里还备有各式刀具。结束生命的工具随处可取,想要自我了断的话,只需跨出这扇门。死亡的诱惑总在深夜寂静时袭来,可当清晨的阳光透进病房,她又像怯懦的胆小鬼般驱逐了那些念头。她从未真正实施过行动,只是整夜盯着天花板空想,失眠到天亮。每次都是如此。正如她最终也没敢真的杀到卡塔特山脉,进行自我毁灭式的报复行动那样。她既没有骨气,也缺乏决断力,始终是个懦弱的人。

      五月的某个夜晚,邻床的病人永远闭上了眼睛。死因是痛风及褥疮并发症。遗体被抬走后,修女们立即展开清理工作,不到半小时就将病床收拾得干干净净。崭新的床单严丝合缝地铺好,不见半点皱褶,仿佛此前长期卧床失禁、整日躺在污秽中的病人从未在上面睡过一样。此后的日子里,那张床始终空置,其她康复的病人也陆续出院,病房一下子显得空旷了许多。

      而角落里的荷雅门狄仍旧苟延残喘地赖活着,也依然如风中残烛般缓慢地死去。

      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呀声,这天,克莱芒蒂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与其她照看荷雅门狄的修女一样,佩戴着白色的防护面巾。她身后的走廊里,阿加塔和玛莎踌躇不前,目光闪烁,神色不安。

      克莱芒蒂娅示意她们过来,两人却始终驻足门外,她只得独自入内。莉泽见状退到布帘外侧,为她和荷雅门狄留出空间。“爱梅莉斯,你今天感觉身体怎么样?有改善吗?”克莱芒蒂娅问道。

      荷雅门狄从昏沉状态中抬起眼帘,看见这名年轻的修女坐在她床头,身体微微前倾,似在遮挡着什么。透过她手臂与身体的间隙,荷雅门狄瞥见门口站着的两位修女。当她们视线相触时,那两人立刻像被发现做了错事的孩子般垂下头,快步走开了。荷雅门狄收回目光,唇角露出一丝微笑。“我还好……也许过些日子就能回宿舍,和你们说笑了。”她试图让语气轻松些,可急促的呼吸却出卖了她的虚弱,说话声又轻微到需要身边人屏息才能听清。

      克莱芒蒂娅脸上一瞬间闪过愠怒的神色,“她们可能不愿再与你同住了,即使你康复之后。不过,别放在心上。”她取过莉泽放在水盆里的毛巾,仔细拧干后,擦拭荷雅门狄满是虚汗的额头。室友那头曾经如雪般洁白的秀发如今已变得干枯毛糙,毫无光泽.像一堆久置的麻皮,整个人看上去仿佛是一个有着年轻人面庞的老人。克莱芒蒂娅的手指轻柔地梳理着荷雅门狄的头发,放低声音说道,“恐惧是人之常情,但爱比恐惧更长久。”

      荷雅门狄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将视线投向窗外摇曳的树影,目光飘得很远。克莱芒蒂娅带着悲悯注视她片刻,随后合拢双手,在床边开始祈祷。她平缓的诵念声像是一阵穿过修道院长廊的风,带着某种安定的力量。

      低沉的祷告中混入了一阵细微的振翅声。在荷雅门狄望着的方向,一只鸟落在窗台上,尾羽轻轻一翘,啄了啄花瓣上凝结的露珠。它虹彩般的蓝色羽毛泛着金属光泽,脖颈间一抹浅金,像是被阳光吻过的碎斑。荷雅门狄的呼吸忽然轻了,她盯着那小鸟,眼神像迷路的孩子突然望见灯火。

      “你看,”她的声音比鸟羽更轻,“它多自由。”

      克莱芒蒂娅中断祷告,两手仍保持着祈祷的姿势,用目光追随过去。鸟儿歪着头,黑豆般的眼睛眨了眨,扑棱着翅膀飞离了窗台,只在空气里留下清脆的鸣叫。

      “克莱芒蒂娅,你说,”荷雅门狄目光追着飞鸟消失的方向,“人死了以后......会不会变成一只鸟呢?"

      克莱芒蒂娅注意到她眼眸中闪现出的微光,那里面盛着的不是阴霾,不是对死亡的畏惧,也并非任何消极情绪,而是一种孩童般的、近乎天真的渴望。

      “主告诉我们,所有离去的灵魂,都会回到光里。”修女将掌心覆上荷雅门狄的手背,“也许那光里,真的有美丽的翅膀也说不定,就像天使那样。”

      窗外的风忽然转了个方向,吹得百合花轻轻乱晃,有一片花瓣飘落在荷雅门狄床头,像一只小小的、睡着了的鸟。

      到了最后阶段,荷雅门狄自杀的念头反而消失了。她依然每天坚持自己吃饭,坚持不让任何人接触自己的身体和查看伤口,但吐血的频率逐渐增加到任谁都能看出她已经病危了。胸腔里气血翻涌时,她会把脸转向一侧,让血沫流到地面而不是床单上——这样至少能方便清洁。血在地上晕开刺目的红,就像泣血的玫瑰。某次胸痛发作,荷雅门狄因抓挠衣襟不慎露出了一小块皮肤,莉泽瞥到了她的伤口——那是个边缘发黑、不断渗血的溃烂创面,仿佛一朵即将枯萎的黑嚏根草。在荷雅门狄的央求下,莉泽答应保守这个秘密。胸前的“黑洞”每日都在逼迫她上供自己所剩不多的魔力,永远不知餍足。她挣扎在生死线上,吊着最后一口气,维持着微弱的生命体征,身体机能已持续衰退。纵然有像阿加塔和玛莎那样刻意回避她的人,纵然被隔离在病房最偏僻的角落,这里的人依然给了她很好的照料与体贴的临终关怀。能在修道院病床上安息,对一个常年打打逃逃、颠沛流离的“罪犯”来说,已是难得的善终。可是,她总觉得缺了什么。

      六月中旬的一个凌晨,荷雅门狄在梦中睁开了眼睛。

      她感到某种不可抗拒的召唤,仿佛死神正在轻轻叩击她生命的门扉。转动脖颈看向床畔——那位值夜的年轻修女正用手托着脸颊,歪坐在木椅上沉睡,胸脯随着均匀的呼吸轻轻起伏。

      窗外天色有些迷蒙,介于夜晚与黎明之间。荷雅门狄屏住气息支起上半身,挪动到床尾,像一片落叶般滑下,双脚落地,前后足足花了一分多钟,没有惊动身旁的修女。

      病房里不多的几位病人都熟睡着,除了一支未燃尽的蜡烛外,其它所有事物都笼罩在黑暗里。荷雅门狄的双腿早已没有什么力气,但这次却异常顽强地支撑着她移动。她像一缕幽魂般悄无声息地从床铺间穿过,推开门时,夜风裹着初夏的凉爽气息扑面而至,她打了个寒颤,却也清醒了几分。

      走廊尽头有盏油灯明明灭灭,夜巡的老修女正以缓慢而沉稳的步伐巡视。当她突然驻足,抬头望向这边时,荷雅门狄赶忙紧贴墙壁,谨慎地等待,直到对方转过拐角,才敢继续前行。修道院的围墙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荷雅门狄一鼓作气小跑到礼拜堂外的墙根处,后退几步,攒足最后的力量助跑——身体腾空的刹那,某种熟悉的力量在血管里苏醒,身形如一道幻影越过了高墙,落地时脚掌重重蹬在地上,却奇迹般地维持住了平衡,没有跌倒。

      街道笼罩在寂静中,连早起的鸟雀都还未歌唱。荷雅门狄想找个视野好一点的观测位置,于是踉跄着朝北郊走去。东方天际线泛起一线鱼肚白,她知道,朝阳即将要升起了。她决定去看她心里认定的、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日出,与她五十八岁的人生做一个告别。

      城市的阴影渐渐被微光舔舐,天空正在苏醒。她走得吭哧带喘,边走边数自己的脚步——一步,两步……速度太慢了,这样会赶不上日出的。过去,荷雅门狄的“诅咒”还不严重时,有时见到街边那些因琐事而匆忙赶路的路人,她会停下来观察他们。人们总是那么忙碌,着急——为什么?他们奔跑、争吵、焦虑、狂欢,永远处在紧张状态,仿佛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她曾长久注视沿街洗衣的老妇人,清楚自己永远不会经历那种衰老的过程。如果人类能够活一千年,他们还会活得这样紧迫吗?在摆脱短生种的宿命后,她不可避免地萌生了某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骨子里难免带着傲慢,如同龙族看待人类时的态度,因而,她也对时间缺乏敬畏。而今,当生命进入到以小时为单位的倒计时阶段后,荷雅门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焦灼。那些普通人对失去的恐惧,因生命有限而产生的焦虑,此刻她全都体会到了。她害怕错过自己人生终章的最后一个时刻。

      城北的老修道院轮廓渐渐清晰,她终于赶到了,咬牙跳上礼拜堂屋顶,立在一处较平坦的位置。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使用这魔法了,她想。

      天边的云霞被点燃成蜜色,又渐渐过渡成玫瑰红,像打翻的颜料盘在绸缎上流淌。荷雅门狄坐下来,屋顶凹凸不平的瓦片透过单薄衣服传来凉意,却远不及体内持续扩散的那股更深的寒冷。她望着那轮红日缓缓从朝霞里冒头,光芒如液态的金子倾泻而下,将整个世界浸泡在温柔里。

      天边那明亮耀眼的太阳,让她想起雅麦斯那身红艳美丽的鳞片,火龙奇伟的身姿仿佛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准备念诵龙语,将他召……唤……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指缝间溜走了。

      不是时间,不是光,而是某种更珍贵的东西——像是记忆里母亲哄睡时哼的歌谣、煮饭时的饭菜香,或是跟着父亲在林间追逐的松鼠,又或是独自在海滩寻找的贝壳。她手指不住地发抖,视野中的色彩开始溶解,橙黄的早霞变成模糊晃动的色块,玫红融化成一滴滴血珠,在她的世界里滴落。

      意识下沉,如同石子坠入深井,黑暗一层层包裹上来。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等到再次睁开眼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残阳如血,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染成暗橘色,封存了她生命中残留的希望。她被暮光包覆着,如同一只死在琥珀石里的动物。

      “哈……连最后一次看日出的机会,都不给我吗?”荷雅门狄自嘲地笑了笑,维持着仰躺的姿势,不愿起身,茫然地望着天空。黎明时突然昏迷的情况,让她错过了日出时刻。如果人生注定要留下遗憾,这大概就是其中之一。

      即使错过了开头,结局也总会在前方等候,无法逃避。

      太阳完全落下后,寒意便顺着瓦片爬上她的脊背。荷雅门狄撑着膝盖站起来,尝试跳下屋顶,动作却比清晨上来时笨拙得多。她摔在了地上,幸亏在触地前调整了姿势,这才避免头部受伤。身上骨头没有断,但她此刻的体力已不足以再支撑她返回修道院的病房,只能被迫滞留在这座废弃的建筑里。荷雅门狄用尽全力从地上爬起,勉强保持站立,望着拱门下阴影覆盖的通道,那里通往玛德琳的旧居。那几间屋子由于建筑整体的半塌而微微沉入泥土,石阶被岁月啃噬得坑洼不平,当荷雅门狄拖着身子挪到第三级台阶时,左腿突然软倒,整个人沿着倾斜的石阶滚了下去。

      她仰面倒在房间入口,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床就在几步之外,可她的指尖却连地面都感受不到了。

      终于,时间到了吗?

      从十七岁被施加“诅咒”至今,她已顽强抵抗了四十一年,这个傲人的记录,前人未曾达到,之后恐怕也难有人能够企及。按理说,她该坦然瞑目了。

      她努力自我说服。如此持久的抗争,已足够让自己骄傲。可就在意识渐渐抽离的瞬间,一股灼烧般的愤懑突然在胸腔炸开——

      怎么可能甘心?怎么可能瞑目?她还有那么多事没做,有一场仇没报……甚至……还有一个约定没有兑现。

      作为契约的签订者,原本她承诺过,要与雅麦斯共同迎接死亡。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她连召唤雅麦斯的力量都彻底消失了。

      然而,眼前出现的画面,抚平了她突然爆发的愤懑与不甘。

      视线穿过虚无,她看见的不是仇人的脸,也不是雅麦斯,而是……她的家人。

      夕阳的余晖在他们身后流淌,像一条金色的河。母亲站在光晕里,裙摆随风轻扬。父亲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搭着妻子的肩,脸上带着和蔼的笑意。

      你们来接我了吗?她感到释然。在生命尽头,即使没有雅麦斯相陪,有家人在,也是一种幸福。

      “来这边,我的小荷雅,过来!”耳边响起母亲温柔的呼唤。

      父亲也微笑着朝她招手,“到我们身边来。”

      父母都向她伸出手,脸上洋溢着笑容,只有面孔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雾,无论如何也辨不出五官。

      临终时刻,自己依然回忆不起他们的容貌。但这并不要紧,她确信父母脸上必定是充满欣喜的,必定是与离家多年未归的女儿重逢时该有的表情。而自己也是这样的欣喜。重要的是,他们此刻就在这里,在等她回家。

      荷雅门狄看着自己的手——苍白、干瘦,如同一根槁木——正竭尽全力向前伸展,够向她的父母。

      她感觉身体变轻,感觉自己浮起来了,慢慢向着他们飘去。视线往下,她看见了一个和自己长得完全一样的人。那个“她”静静地躺在地面上,白发披散,脸色惨白,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闭合着,嘴角却凝固着一丝未散的笑意。

      那分毫不差的面貌,正是自己——那个躯体静止的、灵魂出窍的自己。

      看着地上的白发女人,漂浮在半空的魂魄不由得一怔:我死了?

      荷雅门狄的灵魂停滞在空中。

      是啊,死亡确实降临了。

      在山巅被污染的纯白之花,终于迎来了它腐败凋零的时刻。

      但她没有感到悲伤,感官中体验到的反而是无上的幸福。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包裹了她。

      不羁的灵魂脱离躯壳,即将飞向某个温暖的地方。那里有父母在等她,有童年未做完的梦,有所有她曾深爱却不得不舍弃的东西。

      原来,这就是死亡。

      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开始……

      CXVI

      - 四十一年后 -

      T的牢狱生活并未使他获得平静。他远离人群,在四壁围困的囚牢中试图涤荡内心的罪孽,寻求精神上的解脱。然而十年过去,他终究明白,当罪恶的烙印早已深入灵魂,即便逃到牢狱里,那些阴影仍如陈年的伤口般纠缠不休。每一次呼吸,人们惨死的画面都会在脑海中鲜活重现;每一场梦境,受害者的血迹都会在石墙上重新蔓延。石砌的囚笼困住了他的肉身,却让罪恶的记忆获得了更自由的生长空间。

      “天上的主啊……我曾是死亡的传播者,我将痛苦和血泪带来人间。或许在您看来,我的双手仍是洁净的,因为犯下那些罪行的并非是‘我’,所以您从未惩罚我。但在我的内心,它们却永远沾满了罪恶。”

      这些悔恨的独白,总在无人时分从他的唇边溢出。

      童年时期的T,曾对穷僻故乡外的地方充满了向往,渴望离开村落,经历未知的旅程,探寻世界的奥秘。然而后来,他的命运被另一个自我彻底改写。现在,他更多的是想要逃避,而非探索。那双曾沐浴在罪恶之下,夺去亲生父母与邻居老妇人性命的手,如今却只能紧握成拳,企求找到忙碌的寄托。在离开孤塔监牢,回归卡塔特的大半年里,他只能将双手交付给那些能换来食宿的重复性工作,而那难得的珍贵友谊和劳累后的睡眠,也仅能带给他片刻的安慰。他始终无法对任何人诉说他的秘密,常常被噩梦惊扰,即便身体上的疲惫得到缓解,但心灵上却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安宁。

      在某种程度上,清醒成为了他更珍贵的朋友。T的脚迹曾踏遍布达的每一处,但他的心中却仅残留着与那个人在一起时的零碎片段。某些时刻,那些他极力回避的过往会不受控制地浮现,让他沉浸在里面,那种痛苦的回忆甚至比原来的伤口更为刺骨,更加强烈地折磨着他。他曾斩钉截铁地向迪特里希表态要忘记那个人,这也确实是他内心真实的心愿,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能真正做到。

      那间黑牢改变了他。十年的囚禁就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冬夜,T就像是一团在冬夜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在火龙王、海龙王的宁神结界与荷雅门狄黑魔法的双重夹击下忽明忽暗。那些试图主导他心灵的能量,日复一日地剐蹭着他的精神,啃噬他的理智。那女人苍白的脸孔于幻象中忽远忽近,时而在他耳畔呢喃着模糊的求救声,时而化作扭曲可怖的魅影扼住他的咽喉。

      骑士因落马而跛脚,船夫因溺浪而耳聩,可有些伤痕,是刻在灵魂上的,永远无法愈合。

      他可能……已经失去了与内心黑暗面维持平衡的能力,已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危险而从容地与内心的恶魔玩一场无休止的捉迷藏游戏了。

      T用手捂着脸,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粗重。

      ——又来了吗?

      那个声音低沉而阴冷,像深渊里渗透出来的毒雾。T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手指用力蜷缩起来,指甲深深地刻进掌心。疼痛是真实的,可那声音更加真实——“他”在他脑海里低笑,那笑声反复撕扯着记忆里的那个夜晚:血、尖叫,以及父母倒下的身影。

      那时的他像一头被恶魔附身的野兽,明明年龄和体格与父亲相差悬殊,却还是出其不意地把父亲刺死在了床上。尖刃上还沾着父亲的血,他就转而扑向了厨房里的母亲。二老对儿子的发狂没有任何预料。是啊,这样一个弑亲的疯子,怎么可能是他们从小养育到大的那个孩子呢?

      “不,不能这样……我不可以……”他挤出嘶吼,颤抖的声线完全走调,仿佛不是自己发出的。

      理智即将失控的临界点,T突然神经质地转身环视空荡荡的房间,瞪大眼睛盯着每个角落,像是防备黑暗中随时会扑出什么东西。

      “该死、真是该死……”他不断咒骂着,呼吸频率越来越急促。强烈的恐惧感渐渐漫上心头,彻底包围了他。他双手撑住膝盖,喘息了片刻,然后,颤抖着摸向床边的光剑,死死扣住剑柄。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可胸腔里的心跳声反而更响了,剧烈得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

      怎么会这样——他才结束四小时的站岗工作,回宿舍躺下小歇,过会儿还要与迪特里希及其他同僚们一起去龙神殿换班,可那些低语却偏偏在这时候找上他,像毒蛇在耳边吐信,又像无数只手在抓挠他的神经。他疯狂地摇头,试图将这些声音赶出脑海,可它们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尖锐,几乎要刺穿他的头骨。这到底是为什么……

      在遥远的过去,T曾协同布达的神厅部队消灭了一群伪装成盗匪的达斯机械兽人族。也许是暴力带来了快感,当异族团队被剿灭后,面对重伤残疾的泽西加,他一度泄露了杀意,那头沉睡的恶魔欲破笼而出,却被他强行克制了下来。另一次是在布德瓦,向耶莲娜、派斯捷等人探问荷雅门狄下落遭拒时,他的理智闸门几乎被撞碎,暴虐的杀意在他心底一闪而过,但也在最后关头生生遏制住了。这两次事件里他的“险胜”或许只是种巧合,成为守护者后的这六十多年的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处于安全可控的状态中,实际上,他从未真正掌握过压制和战胜第二人格的方法,多年来只能不断祈求自己不要再面临类似的考验。然而,此刻体内沸腾的杀戮冲动,却比往昔任何时候都更加凶猛难控。

      光剑镇压黑暗力量的功能,宁神结界给人洗脑的安定效果——这些他原本相信可以将那恶魔锁住的“铁链”,却在互相干扰和对冲下一点点被瓦解,直到失效。现在,“他”回来了——就像一场迟早会降临的暴雨,在他以为阳光终于照进生命的时候,狠狠劈下来。

      ——你赢不了我的。

      那个声音再次在颅内响起了,语调平静、轻柔得近乎慈悲,却让他浑身发冷。

      那时在监牢里,当乔贞过来通知他出狱的时间将近时,T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拼命地想要留在孤塔。如今,那个问题依然在啃噬他的心脏——获得自由的,究竟是自己,还是那个潜伏在他身体里的恶魔?

      凌晨的卡塔特山脉依然浸没在永恒的白昼中。龙神殿值守的守护者们依然挺拔而警觉地伫立在他们的岗位上,铠甲在永不西沉的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微光,腰间剑鞘里的佩剑稳稳垂落,折射出星星点点的银芒,雪白披风几乎静止不动,偶尔被山风掀起细微的波痕,远远望去,宛若神殿前矗立着一尊尊由白银浇铸的活体雕像。

      东南侧偏门的石阶上,六名守护者挺立如松。换班时间将近,他们在困意与戒备中等待同伴的到来。魔法太阳缓慢西移,台阶上的阴影逐渐拉长,仿佛一道催促的刻度。忽然,一个人影自台阶下方显现——那是个身着守护者铠甲的男子,手中提着一柄与众人完全相同的铁剑。

      “什么人?”六人中最先注意到情况的守护者恩德里克猛地按住剑柄,其余五人闻声转头,六双眼睛眯成细线,锁定来者。“……T?”恩德里克绷紧下颚,疑惑而严肃地询问,“你来这里做什么?”他和同伴们注意到,对方手里的光剑竟完□□露在剑鞘之外,剑刃拖过地面,随着行走轨迹,在石板上擦出冷光,发出断续的声响。

      T缓缓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脚步没有任何迟滞,头盔下传来低哑的回应,“换岗。”他简短说着,伸手将光剑稳稳地插回鞘内,抬头时露出半张被头盔阴影遮蔽住的脸,目光平静地扫过同伴。

      此刻他周身萦绕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让人恍然觉得他的面部像是套着张僵硬的人皮面具。暖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映在石阶上。那影子颤抖着,扭曲着,边缘如同被风吹拂的水面般不规则地波动,仿佛随时都会分裂成两半。

      考虑到他今日当值区域是火龙王的寝殿,因此,尽管他突然独自一人出现在此处有些古怪,但人们并没有出面阻拦。T朝六人微微颔首,径直向偏门走去。

      宫门处两名值守的守护者——吉尔伯特和伦纳德——见到T后,互相对视了一眼。左侧的吉尔伯特皱眉道,“T,你这个时候过来做什么?”

      “我来换岗。”

      “换岗时间是四点,现在才三点半,”吉尔伯特抬手指向远方广场花圃内那座高大的日晷雕像上的刻度阴影,提醒他,“你来早了。”

      “我早点来,让他们能早些回去休息。”T直视吉尔伯特那双充满疑虑的眼睛,沉稳地答道。

      对方迟疑着松开紧蹙的眉头,却依然保持着端正肃穆的姿态,“没有这个道理。我们换岗的时间都严格遵照规定,你必须和你的搭档准时并且同时过来交接。”

      “我怎么没见到迪特里希?”伦纳德紧接着说,歪着脑袋,耸着肩膀,语气里露出不怀好意的讥诮,“你俩不是总黏在一块儿吗?而且今天你们也是同一班的。”他故意加重了语气,“莫非……那传闻是真的?我可一直听人说,乔万尼总跟迪特里希闹别扭,吃你的醋。自从有了这家伙插足,你和迪特里希的关系也没以前那么好了吧?”

      “你在埋怨我吗,伦纳德?还是说,你也对迪特里希有意思?”T稍稍偏头望向他,突然咧嘴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不符合他气质的光芒,像一只终于学会伪装和扮可怜的、世故圆滑的狐狸,“我知道我过去犯了一些错,损害了守护者的集体利益,惹得大家相当不快,所以你们才一直排挤我。”他垂眼做出歉疚的神态,“现在,我诚恳地向你们道歉。请原谅我的所有过错。”话说到此,他竟真的弯腰行礼,向两人致敬。

      这个向来不好亲近的男人一改往常沉默寡言、冷漠清高、不知变通的作风,突然表现出顺从和懂事的模样,甚至带着明显的讨好意味,让两人都一阵暗叹。“哪里的话,我们哪有排挤你啊?那是因为……”在吉尔伯特的轻哼提醒下,伦纳德立即会意闭口。他们作为在宫门口执勤的卫兵,实在不宜与人争执,以免惹出动静招来旁人的注意。“算了,你要换班就去吧。”他撇了撇嘴,“但要记住,大家对你的评价都是客观公正的。纵使你表现得再殷勤,那些发生过的事也终究不会变。”

      T对伦纳德和吉尔伯特投去感谢的微笑,趁着两人愣神的间隙,他侧身闪入了门廊。石制长廊在辉煌的灯火下四通八达地向各方延展,墙壁上布满年代久远的龙鳞浮雕,那些凹凸的纹路在光线映照下仿佛在微微呼吸。T熟稔地穿过一道拱门,接连拐过六七个回廊,最终驻足于一扇刻满龙语符文的华丽大门前——火龙王居住的宫殿到了。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T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拉库尼呢?”值班的本该是两名守护者,可他却只见到了莱姆一人。

      莱姆吊起眉毛,毫不掩饰眼中的嫌恶。这个曾被自己押解过的罪犯很少会主动和人攀谈,此刻他反常的搭话让莱姆感到不适。但转念想到对方是来换班的,他便压下了情绪。况且说到底,当值时因腹痛离岗如厕这种事本就不能声张,族长对护卫他们寝殿的侍从们的要求向来极其严苛,按规定,即使身子再难受,也得忍到换岗者来了才可以走。莱姆之所以替同伴打掩护,完全是因为此时正值凌晨,殿内外没有旁人,而且他也嘱咐过拉库尼,必须尽快返回。

      “他肚子痛,去方便了。”莱姆回答。为了不惊动殿内安睡的火龙王,他将声音压得极低,“你怎么来得这么早?迪特里希呢?你们不一起来?”

      “是这样啊,”T仿佛压根没听到莱姆的问话,自顾自地、像是感叹着命运一般地说道,“那他真是太幸运了。”

      “你这话是什……?”

      莱姆的话还没说完,就已人头落地。

      没有人看清T是何时抽剑的。只见那无头躯体保持着直立倒下,被T平稳接住,轻轻放置于地,避免发出过响的声音。血沿着T的鞋面慢慢流淌,在地上形成蜿蜒的红线。他扯开一抹不屑的笑,站起来,单手抵住宫门轻缓推开。宽敞而华丽的寝殿顿时展现在了眼前。

      宫内每个房间的陈设都采取暖色调搭配,空间敞亮干净,即便不点灯也保持着良好的采光。唯独摆放睡榻的寝室在床头燃着一根蜡烛,窗前矮几上的暖炉飘散着一盘安神熏香。有宽大的榆木雕花镂空屏风遮挡着床铺,使得整个卧房的环境相对其它区域略显幽暗。

      一个高耸的黑影渐渐浮现在寝室深处床铺上方的墙面,轮廓在持续扩大,好似一缕索命的鬼魂。

      华美的床帐内,火龙族的族长正仰面熟睡着,眉头却始终紧锁,好似在经历一场噩梦。近几十年来,一连串的施法导致魔力被不断消耗,加剧了他的衰老,让这位年事已高的老龙王的精力早已亏空,导致他一旦入睡,就会睡得很沉。然而,身为一族领袖的机警性还是在本能地发出危险临近的警示。

      “谁在那儿?”不知何由被突然惊醒的火龙王,吼声响彻了整个房间,“是谁这么大胆?!”

      在距离床榻几步之遥的地方,T的身体微微前倾,像是一张拉满却未释放的弓,呼吸时胸膛剧烈起伏,铠甲随之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冷笑掠过嘴角的刹那,铁剑已然爆发出夺目的光!

      轰——

      炽白光芒撞击在了火龙王胸前的护盾上。爆裂声震得寝殿嗡嗡作响,T的身体被冲击波震退,后背几乎要撞上墙壁。

      “是你……T?你要干什么?!”火龙王弹身坐起。行刺者能进入寝殿,说明外面的守卫已经被解决了。他眼角瞥见对方手中染血的利剑,根本来不及细想,立刻用龙语向外传讯,声音像雷霆一样在走廊上炸响。“来人!有刺客!!”

      原以为能够将老者结果于睡梦之中的T,面对此情此景惊讶地挑起眉梢,脸上冷笑依旧。他凝视火龙王的眼神古怪极了,紫瞳深处杀机与玩味尽显,那目光既阴鸷得令人脊背发寒,又透着仿佛观察玩物般的兴致。他无视那堵保卫着火龙王的魔法护盾的存在,果断发动了第二波光刃之力。这把由两位龙王所赐的武装中蕴藏着的惊人能量早已储备多时,能保持连发的状态。耀眼的强光中,火龙王仓促凝聚的防御盾从中间开始碎裂了。

      从未料想到会被自己驯养的看门狗反咬一口的火龙王,那双浅淡的赤红竖瞳骤然紧缩成尖针,面对这突发的危机和这名身强力壮的袭击者,倘若此刻他能无视地形限制,挣脱这副衰老躯体的束缚,让自己恢复到覆满坚韧鳞甲的巨龙原形的话,毫无疑问是最佳的自救方式,然而,这位龙王却选择依赖他人类形态时最熟练和惯用的魔法手段。低沉晦涩的咒文立刻从口中迸出,他企图用空间禁锢术封锁T的行动。

      对火龙王这样的顶尖施法者而言,咒语仅需半秒就能念完,不过,T攻击的动作也同样只需半秒。

      瞄准那个被撕开的护盾裂口,T手腕一翻——仅仅是呼吸间的一瞬——光剑脱手而出。

      闪耀着死亡寒光的长剑被大力投掷,直刺入火龙王的胸膛,锋利刀刃轻易撕裂了他人类躯壳的外皮,瞬间大量血液喷涌,在那颗跳动着的古老心脏上炸开一朵狰狞的血花。几乎在同一刻,「空间禁锢」的术法也完成了。以T为中心、周身三米之内的球形空间形成了一个绝对的禁锢场,处于其中的他,身体猛地僵住,每一寸血肉骨骼都仿佛被冰冻结住了似的,连一根睫毛都无法颤动。老者的鲜血就这么肆意泼洒在他的身上,他完全做不出任何回避动作。

      与全身僵硬的T一样,火龙王的身子也陷入了静止状态,但这却是源于那道贯穿胸口的致命伤。他双目圆睁,眼中燃烧着对当前状况感到难以置信的震怒火焰。光剑将他钉在了床上,深可见骨的创口正不断喷涌出蕴含着魔力、蕴含着他生命精华的龙血。它们浸透床铺,喷溅在墙上,还有T的衣服上。

      “你……原来竟是……”在极度的惊愕中,火龙王好像终于认清了眼前这人的真实面目,喉间嘶哑地溢出哀吼,声音里带着醒悟与悔恨。

      尽管已成功将T禁锢在了原地,但重伤濒死的老族长已无力再维持法术。那道束缚的咒语本就源自他的魔力,而此刻,那些力量正随着他生命的流逝疯狂溃散。

      咒语开始崩解。T的指关节微微一动——禁锢解除了。

      行动恢复自由的守护者伸了伸手,抹去脸颊上的血迹,将沾血的手指放入口中吮吸。“好香,太美味了……”他陶醉地笑着,随即迅速冲上前,拔出插在火龙王胸口的剑。曾经那行事狠辣、专横独断、肆意屠杀人类村庄的暴君,此刻已变成一块任人宰割的肉,那双逐渐涣散的眼睛倒映出凶手高举利刃的身影。在他惊骇的注视中,T的光剑狠狠下劈,冷冽剑锋接连贯入人体的每一个要害部位——心脏、咽喉、腹腔,每一记突刺都穿透对方的身体,剑剑致命。

      火龙王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出,然后,那张嘴永远闭上了。

      T从他身上缓缓抽出武器,随着剑身脱离躯体,血雾顿时四溅,将原本整洁的床榻浸染得仿佛地狱绘卷般猩红而残酷。粘稠的血珠顺着刃面滴落,在地板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袭击者站在那滩逐渐扩大的血泊前,有条不紊地将光剑收入鞘中。整个刺杀过程仅持续了短短半分钟就结束了。死者喊话叫来的护卫此时仍在长廊上奔跑。T虽然沉浸在杀戮带来的愉悦中,却仍保持着对局势的清醒判断。他丢下了身前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决定赶在增援到达前做完剩下的事。急速跑出大门时,他跨过莱姆的尸体,险些因冲刺过猛而踢中它。

      “真受不了你啊,每次都将罪行推给我,脏活总让我来干……”奔跑途中,男人一边低声抱怨着,一边扬起放肆的笑声,“好不容易才取得了这个身体的支配权,就让我尽情玩一玩吧——”

      海龙王的寝宫就在神殿西北角,与此处遥遥相对的位置。那里面沉睡的老人是他的下一个目标,他要替她完成……

      “发生了什么事?!”最先冲到现场的是负责把守东南角偏门的吉尔伯特和伦纳德。两人在半路截住狂奔的T,发现他浑身是血、且来自火龙王的寝殿方向,顿时脸色剧变,“T!你做了什么!”

      原本在厕所的拉库尼也闻声冲出,加入了支援队伍。

      T朝这几人懒洋洋地露出讥笑,轻轻呵气道,“卡塔特真是养了一群酒囊饭袋啊。像你们这种疏于训练,懒散成性,整日无所事事的蛀虫,怎么可能当得好差呢?你们这些人,居然连火龙王已经死了都不知道?那具尸体,应该还没有凉透吧。”

      “你、你在胡说什么?!”伦纳德吓得面色惨白。

      “真是可悲,居然连刚才那么大的动静都没有察觉。废物只配去死——”

      恶魔的身形快得无法用常人的眼睛捕捉。只见一道闪光闪过,伦纳德的头盔突然坠落,第二道闪光紧随而至——他的鼻子从中间裂开,上面的半个脑袋血肉横飞地抛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T杀人了!!”拉库尼扯着嗓子嘶吼起来,“快来人啊!!!”

      眼前这熟悉的同僚完全变了模样,眸子深处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光,脸上显露着扭曲、奸险的笑容,活脱脱是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单纯想杀人而已……杀那两个龙王,正好也能满足我的渴求。”歪斜着嘴,T邪恶地笑了,“既然你们存心要挡我的路,那我只好让你们的血也染红这片宫殿了。”虽然他更倾向于用贴身肉搏杀死他们,但毕竟对方人数占优,而且后续援军随时会抵达,他耗不起。铁剑发出了嗡鸣声。T高举起剑,准备再次解放它的力量。

      龙神殿笼罩在血腥之中。在这紧张而重大的时刻,两道透明澄澈的结界突然展开,将两位龙王的住所包裹起来。施术者是门德松提斯。住在东南角偏殿的他从塌上惊醒,刺鼻浓厚的血腥味飘着吹入他的呼吸,空气中似乎还隐约传播着死者生前的呼喊。

      “真是扫兴啊……”T撇着嘴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论身体素质,那些老家伙里只有常年习武的奥诺马伊斯比得上他,其余的在他看来,都只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迟暮法师罢了,但若给他们充分的准备时间,施展他们最擅长的魔法,自己则毫无胜算。深知行动已不可能再继续的T被迫终止了计划,打算撤退。

      骤然劈落的炽烈光束撕裂了空气。T用剑气开道,趁吉尔伯特和拉库尼闪身躲避之际,抓住空档飞快地冲出神殿。

      “拦住他!”门德松提斯出了寝殿大门,喝令在场的守卫们,自己则疾跑着赶往火龙王的宫殿查看状况。

      台阶下的六人已堵住去路,等着这名刺客自投罗网。T却丝毫不惧。此时他不仅性情大变,战斗力更是突飞猛进,远胜平常。布满鲜血的手以近乎违背常理的速度在虚空中划出诡谲的轨迹,依靠灵活的身法与剑招,他竟硬生生抵住了八名守护者的合围,找准队形的漏洞,如鬼魅般冲到了他们背后。

      天空中稀稀疏疏飘着几朵薄云,俯瞰着这片已沦为修罗场的大地。山脉仍在沉睡之中。卡塔特广袤的疆域里,只有两队守护者在按部就班地巡夜,人数稀少,巡逻范围又过大,导致他们没有与T和追逐他的人正面碰上。而栖息于龙山和龙海的巨龙们虽隐约听见了从主峰传来的一些脚步,半梦半醒中有的抬头张望,有的踱出洞穴,但几乎没有任何一个龙族注意到那一抹留着紫色发辫的男人身影正疾步掠过山道,直扑彩虹桥的方向。

      事后清点,龙神殿内横陈着两位死者,尸身依旧温热,血水将床榻和地面染成暗红。殿外另有两人被砍伤,在地上挣扎抽搐,当海龙王赶到时,其中一人刚断了气。

      每个死者不是胸膛被捅穿,就是头颅被斩落,再或者是咽喉被割裂,所有的伤都致命而精准,绝不留情。

      守护者杜拉斯特从广场那头疾奔而至,单膝跪地。他尚不清楚龙神殿事态的具体严重程度,但袭击者突破了他防守的彩虹桥已是事实,于是他不顾伤势,第一时间赶来禀报,“海龙王大人,T……逃走了。我拼死阻拦,砍中了他的肩膀,可还是没能截住他……请您降罪!”长途奔袭让他□□,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左臂伤口正汩汩冒血,整条胳膊几乎无法弯折,只能僵直地垂在身侧。这场遭遇战远比过去那次更加凶险,是真刀真枪的生死搏杀。平日里T的剑术在百余名守护者中已足够出类拔萃,而这次杜拉斯特遭遇的对手又比往常更加强大,他差一点就无法坚持下来。如果不是因为对方去意甚坚,不愿久战,这场战斗绝不会仅以互相在对方身上划下一道伤口这么简单地收尾,而是必定会死斗到其中一方死去为止——而这战败身亡的人,极可能是杜拉斯特自己。T就如他上一次擅自离山时那样,熟练地纵身跃下彩虹桥。随后数名守护者匆匆追来,询问杜拉斯特详情,他才意识到事情并不像上次那么单纯,T除了与自己发生冲突外,还在龙神殿挑起了一场恶战。

      海龙王脸上笼罩着怒容,身上还穿着单薄的睡袍。杜拉斯特汇报完毕后整整半分钟,他一个字都没有说。门德松提斯快步靠近,悄悄凑向他耳畔告知火龙王已伤重不治的噩耗后,这位海龙族首领的面容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苍白。不,不可能,区区一个守护者不可能做成这样的“大事”。神怎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是什么人给了他那样的能耐?海龙王平静得出奇,视线游移着望向天空,仿佛在向上天发问。那轮由他与火龙王共同创造的太阳为大地涂上温暖的金色,但治下的族民仍在睡眠之中,群山群海如此静谧,海龙王不禁怀疑那些居住在其中的族人们是否都已死去。

      他感觉自己体内仿佛出现了一个空洞,不全是精神层面的,还有别的地方。他想要提振精神,保持冷静,但身子骨实在无力,四肢软得像水。那些事已经发生了吗?倘若火龙王真的陨落了,卡塔特也将不再安全。这里的所有防护机制,所有维系着地形地貌的力量,所有应召的守卫,那些用来建立、守护、塑造这片土地的所有措施,都将受到削弱。敌人会趁虚而入,不止是达斯机械兽人族,还包括曾经结下深仇的人类宿敌。会有人来粉碎他,摧毁他的统治根基……他绝不允许那种事发生……

      在场的守护者们都惊魂未定地低着头,谁也不敢发声。他们中有部分人是从其它宫门赶来护驾的,因不敢擅离职守、轻举妄动而始终严密地保护着龙神殿;另一些人亲身参与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尝试追击,却空手而归。完成伤亡清点后,众人围在海龙王身旁,等待他的指示。

      “杜拉斯特,你的过失稍后再算,我相信你已经尽力了。至于你们,”海龙王的怒吼像海啸般冲击着那些与T交过手的守护者们,声线却非常颤抖。“你们这些人究竟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多人对付一个刺客,不仅做不到阻拦,甚至连追都追不上吗?!”

      所有守护者齐刷刷地扑通跪地,浑身发抖。

      “海龙王大人……”手臂负了些轻伤的恩德里克把额头磕在地上,心脏在胸腔内扑扑狂跳,“我们……我们也不明白那家伙为何会突然变得那么强……他完全像换了个人,狂性大发,和平时截然不同,简直就像被恶魔附身了一般……不,他本身就是一个恶魔,一台冷血的杀戮机器……”想起与自己一起执勤的好兄弟霍布和马丹被那恶魔砍倒,马丹还因伤势过重死去后,他就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窜上后脑。“与他对战时,我发誓我竭尽全力阻止了,可是……”

      其他人纷纷点头应和,又不敢找更多的借口为自己开脱辩解,唯恐会激怒到海龙王。

      山下陆续走来十几名银甲白袍的守护者。他们三五成群地结伴而行,部分人走在前面,部分人落在后方——这群从同一个方向过来的人都是来换岗的执勤人员,至于那些不当差的,则依然躺在宿舍里呼呼大睡。队伍中有巴萨特、奥利弗和迪特里希等人,没等到T的迪特里希正焦急地四处张望。在看到龙神殿东南角台阶聚集的人群后,这些人立即围拢了过来。他们向海龙王行礼,这时,另六个守护者也抵达了——这支由马杰拉带领的小队恰好已巡逻到“龙之巅”的山道,准备过来换班。他们在接近时已隐约听到些异样的声息,只以为T又犯了从前的老毛病,偷偷跑去了人界,然而,在看到海龙王如此凝重的神情、殿前倒在地上一死一伤的同僚,以及殿内疑似有其它的遇难者,他们才发现事态远比想象中严重。但没有人敢发出声音,所有人都沉默地跪伏在族长和长老的威严下,听候命令。

      “我等愿意将功折罪,”见海龙王迟迟不下令,拉库尼急忙开口,“海龙王大人,恳请您示下!”他可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在T袭击时跑去上厕所的事实,如果当时他坚守岗位的话,或许就能揭穿T的伪装,阻止他前来浑水摸鱼,而莱姆也不会……不,拉库尼痛苦地想着,也可能……自己会和莱姆一同丧命。

      海龙王面色铁青地伫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到底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呢?在族内风平浪静的时候,竟出现了比当年荷雅门狄擅闯龙神殿恶劣十倍、百倍的事!那个叛徒也曾试图闯进龙神殿,对两位龙王不利,但被成功拦截住了——当时她房外始终有人监视,且事发时间是下午,人们仍在活动。这次不同。T选择在凌晨三点多,全体族人熟睡、仅有零星的守护者在外巡逻时,突袭龙神殿,并且还下了死手……但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他和火龙王特意从人类世界征召守护者,本就是为了让这些人作为护卫犬保护自己的,可是那个T,居然能轻易进入龙神殿,制造了这起惨案。

      那名凶犯杀害了卡塔特的一位统治者与三名守护者,火龙王、莱姆、伦纳德、马丹……死者的面容一一浮现于海龙王脑海,最后化作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他对后三人并不痛惜,可是,火龙王……那位战友,老友,知己,从远古神话时代就与自己共治卡塔特的老搭档……海龙王不禁冷汗连连,后背发凉。他强抑住情绪,告诫自己越是危急时候越要表现得镇定,绝不能让任何下属察觉出他的虚弱。但内心剧烈波动的情绪仍使他的嘴唇抖得厉害,“为什么——你们会同意让T进到神殿里面来?!”

      “他今天负责守卫火龙王大人的寝殿。”恩德里克说,“他早来了半小时,但我想他也没什么恶意,就……放行了。”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吉尔伯特战战兢兢地接话道,“方才与我们交谈时,他确实显得有点奇怪,口口声声说要提前过来换班,其用心实在可疑。请您责罚。我们未能及时察觉出T的异样,识破他的阴谋……”

      海龙王沉默地注视着众人。没有人敢再说话。一片死寂中,远处传来了一些脚步声。三四个龙族赶来了,其中芭琳丝站在最显眼的位置,还有两头栖息在附近海域的海龙。

      “海龙王大人,我们听到了些动静,”她从人群中挤出。“敢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不,芭琳丝,我现在没空和你谈。你先退下。”海龙王朝这头火龙挥了挥手,转头对另外两名海龙族命令道,“立即传唤特尔米修斯和胡戈蒂斯,让他们火速赶往火龙王的寝殿。”不是为了治疗。那具布满刀创的躯体早已没有了任何生机。海龙王让长老们过去,单纯只是为了收殓挚友的遗体。他眼中掠过刹那的悲痛,目送族人领命离去,随即烦躁地挥手驱赶芭琳丝。

      芭琳丝既担心又有些不甘地咬了咬唇,目光投向门德松提斯。长老沉默地对她摇头,示意她遵守命令。芭琳丝只能退至广场,焦急地来回走动。

      “你们几个先去疗伤。”海龙王对受伤的杜拉斯特、恩德里克和霍布点点头,紧接着把视线投向剩余的守护者们,眼底暗涌着某种深邃的光,“剩下的人,都随我进来。”

      海龙王转身朝龙神殿的正门走去。门德松提斯似乎猜到了这位老族长的意图,没有作声,默默从侧门返回火龙王的居所,静候其他长老前来会合。

      在议事厅内,海龙王向诸位守护者下达了命令——不计任何代价缉拿T。除了几名伤员外,当夜所有值守的守护者几乎尽数出动。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把整个北欧——不,整个人类世界的地都翻过来,也要将其生擒回卡塔特,受审处刑!但如果他负隅顽抗的话,准许你们就地格杀!”

      霎时间,追杀令与搜捕声如风暴般呼啸着传遍整片山脉。铁剑划破长空,战靴震响大地,整个卡塔特都陷入了肃杀的氛围之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0章 Chap.3:荷雅门狄(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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