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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Chap.3:荷雅门狄(23)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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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XVII
- 十八年后 -
随着第一缕阳光洒在海港城市都拉斯古老的城墙上,荷雅门狄抵达了她的目的地。她常常告诫自己要节俭、慎重地使用魔力,只把它们当作战斗的工具,而不要过多地带入到日常琐碎之中,但是,面对这趟漫长而艰辛的旅程,她还是不得不借助于魔法的翅膀。机械龙在她的驾驭下慢速飞翔,仅用了一夜就跨越千山万水,带她到达了都拉斯。矗立在亚得里亚海沿岸的这座城市有着美不胜收的风景,可她却无暇顾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耶莲娜。
荷雅门狄没有片刻停歇,直奔向城市中心最引人瞩目的大教堂,希望能在那里得到求医的指引。当地的正教信仰与起源相同但更为广传的天主教在教义上虽有差异,但二者在散播上帝慈爱的理念上却是共通的。教堂里,一名身穿正教传统服饰的老神父接待了这名看起来疲惫不堪且饱受病痛折磨的年轻女子,聆听她的诉求。荷雅门狄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这老神父并没有用诸如参观圣物、泼洒圣水、贴护身符,或者念经驱邪之类的宗教仪式来打发她,即便注意到她并非本教教徒,这位慈眉善目的圣职者也依然展现出极大的宽容与耐心,为她提供了数个可能对她有帮助的诊所位置。
城市里有教会开办的医院,就坐落于教堂所在的这个街区。但那里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一个聚集了大批病人进行集体祷告的收容所,显然不是耶莲娜会选择的地方,因此,她把目光投向了那些隐藏在城市旮旯处的私人诊所上。这样的小诊所数量并不多,几乎每一间都悬挂着代表医生职业的“蛇徽”标志——一条缠绕着权杖的蛇,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象征。这些有资格且有能力为民众看病的医生在当地通常都享有很高的声望,然而,他们的治疗手段却让即使是过惯了刀口舔血生活的荷雅门狄也不禁要冒出冷汗。经过一整个白天的走访,她见到了形形色色的医生,他们有的身着黑衣,戴着黑帽子和乌鸦面具,摇晃着手里的尿瓶;有的则酷似理发师模样,手持一把锈迹斑驳的剃刀。这些人无一不是颇具学识和阅历的男性,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那位徘徊在门口,面容陌生、满头白发的女访客,漫不经心地向她问诊。他们身旁的医疗器皿宛如屠夫或刽子手惯用的工具那样让人胆寒,房间内弥漫着药剂、血液和粪便互相混合而成的难闻气味,她甚至还能听到一些低沉而压抑的、像是在极力忍耐着生理痛楚的呻吟和哀鸣声,从某些隐蔽的病房隐隐传来。
荷雅门狄的希望在渐渐落空。夕阳西下,夜幕悄无声息地降临。她坐在一家小酒馆的角落,面前摆放着一盘装有鸡蛋、蚕豆和奶酪的吃食。奔波了整整一天,她不仅累极了,而且饿坏了。手头只剩下最后一个地址,就位于这家酒馆几条街之外的一个深巷。如果在那里还没有耶莲娜的身影,那她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简单粗糙的食物仅勉强满足了饥饿,荷雅门狄打起精神,决心前往那家寄托着她最后一丝希望的诊所。狭窄的道路两旁,参差不齐的房屋紧紧相依,她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在它们的墙面上缓缓移动,像一个只有靠寄生于别的生物才能够活的幽魂野鬼,寻找自己的归宿。远处,教堂钟楼敲响沉闷的钟声,宣告着夜晚的安详与危险。街上的路人、商贩以及啼鸣吠叫的鸡犬都在变得稀少,唯有觅食的老鼠在墙角的夹缝中窸窣穿行。时间不早了,她得加快步伐,赶在诊所关门前,确认心里的答案。
前方不远处,一位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人引起了荷雅门狄的注意。她饱经风霜,下肢肥胖,腰像一张弯弓一样伸不直,手上布满了因长年累月浸泡在水里洗衣服而留下的冻疮,此刻正哆哆嗦嗦地支撑着身体,走在离荷雅门狄二十英尺近的位置,行动艰难而迟缓,似乎随时都有跌倒的可能。
事情确如她所担心地发生了。老人的拐杖不慎卡在石板路的缝隙中,而她却未能及时察觉,仍旧继续往前迈着步子,身体也因此失去了平衡。反应迅速的龙术士立刻一个箭步冲上前,稳稳地扶住了她。在意识到自己因这位热心女士的救助而免于摔倒的惊险一刻后,老人缓慢地抬头望向荷雅门狄,脸上绽放出真挚而感激的笑。
那张满面皱纹的脸上,有着木雕一般的质感,是岁月的刻刀留下的痕迹。她那质朴、单纯的笑容,触动了荷雅门狄内心深处的柔软角落。她关切地搀扶着她的手,用不甚熟练的当地话说道,“您的腿需要就医。正好我要去附近的诊所,我送您一程吧。”
“年纪大了,身体就是容易出问题。”老妇人叹息起来,“我这两条腿从前年冬天就开始不大好使了,天一冷就犯疼,走路都没什么力气。人老了,也就不中用了,怕是治不好喽。”
虽然双方的语言交流尚存阻碍,但凭借着努力和耐心,她们依然能大致理解对方的意思。荷雅门狄听懂了老人的话,便继续问道,“城里的大夫您都看过了吗?”她略作停顿,随即又问出,“包括女大夫?”
老人那视力衰退、浑浊不明的眼睛,在这个瞬间忽然亮了。“噢,你这岁数,应该不知道吧?我们这儿以前倒是有个女大夫,在城东经营着一家小诊所,医术高超,人特别特别好,叫……什么莱娜还是……你瞧我这记性。”她叹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怀念,“不过,她已经搬走好多年了。要是她现在还在,我这双老寒腿估计也就有救了。”
这番话如同一束光照亮了荷雅门狄的心。她想过耶莲娜可能会使用化名掩人耳目,就像她自己一样,因此在问询时,并未贸然提及对方的姓名。在这个时代,做医生这一行的人本就稀少,女医生更是如凤毛麟角般罕见。如果当地真有女医生,一定会被周围的人们记住的。“您知道她搬去哪儿了吗?”荷雅门狄克制住急切的心情,问道。
“这恐怕只有上帝才能知晓了。”老妇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仁慈的主常会派遣祂的使者下凡,以拯救受苦的信徒,等使命完成,他们便悄然离去。像那样的天使般的人物,可不是人世间常有的啊。”
荷雅门狄花了点时间将老人一步步安全送到家门口,看着她进屋后,这才放心地离开。源于对任何一个线索的不放弃,她最终还是决定去那家诊所探一探。然而,当她抵达时,诊所的大门已紧紧关闭,周围一片寂静和漆黑。独自站在初春的寒风中,荷雅门狄默默思量,虽然并不能完全确定老人提及的女大夫就是耶莲娜,但内心有个声音告诉她,自己离对方已经很近了。她反复默念着她的名字,庆幸自己总算获得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她现在知道耶莲娜已经不在都拉斯了,那么,她会去哪儿呢?
这个信息只有那些与耶莲娜关系最为密切的人知道,除此之外,卡塔特的两大龙王也理应对她的住址了如指掌,这是因为他们有时会派她做任务,要依靠渡鸦来传递消息。或许还有一些消息灵通的龙族成员或守护者也可能知道。然而遗憾的是,这些人都不在荷雅门狄当前能够寻求帮助的范围内。
在街头巷尾找人打听无异于大海捞针。倘若耶莲娜执意不想让行踪为旁人所知,就绝不会轻易把信息透露给此地的居民和那些光顾过她诊所的老病人。荷雅门狄在四处游荡徘徊,蓦然间,一股失落感涌上心头,仿佛再次失去了人生的方向。不知不觉间,月亮已攀升到相当高的高度。由于宵禁令的严格执行,街道上空空荡荡,看不到半个人影,连能够投宿的旅店都纷纷打烊,不再接客了。荷雅门狄回到城市中心,一跃登上教堂内的钟楼,放眼四周,感觉自己过去的记忆包围。她对耶莲娜了解得太少了,在山上度过的那几年里,她们除了在她册封仪式的那天见过面,简单聊了两三句外,就再无任何交集了。她对她的了解大多基于一些守护者的传言。据她所知,耶莲娜是保加利亚人,出生于保加利亚人民从(东)罗马帝国统治下争取独立的那个动荡时代,成为龙术士后不久便在老家附近开设了诊所,致力于救死扶伤,不仅在白魔法领域有着非凡的成就,更是尽自己所能,在这个因疾病、瘟疫、战乱肆虐而痛苦不堪的年代,给予那些穷苦无助的人们一些温暖。
夜风如锋利的钉子般刺骨,穿透层层衣物,刮擦着荷雅门狄的面庞。头顶的大钟在风力的作用下轻微摇摆,偶尔发出几下闷响。她坐在角落,靠着墙,两手抱着腿。即使有高领的衣裙和厚重的斗篷把自己防护得密不透风,即使她的故乡在远比这里更寒冷的北方,可是,在这个孤独的夜里,她仍然感到露宿户外的每一分钟时间都异常难熬。怀揣着对暖和的被窝和昔日那个美好家园的想念,荷雅门狄的头渐渐低垂,眼皮也变得如铅般沉重,最终完全合上了。在睡梦中,她迷迷糊糊地见到了许多面孔,一些她极力想要避开的人,还有一些她想见却再也见不到的人。所有熟识的元素、符号与标签,被无序地排列、搅拌和堆砌,构成一幕幕陌生又奇异的场景,她的意识飘离了现实的束缚,好似有一只大手拽着她的灵魂,强迫她在一夜间游览了无数个世界。当负责敲钟的修士的脚步声在远处逐渐清晰,她才从那些繁杂而光怪陆离的梦境中醒来,感到昨夜的休憩并没有给自己的身体恢复多少精力。她匆忙整理好随身之物,趁着天色未明,没入建筑物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回到即将苏醒的街道中。
她想到一个地方。耶莲娜早年踏上了医者之路,而她的第一家诊所是开在拉古萨的。无论是荷雅门狄自己,还是那些热衷于八卦的守护者,所了解到的关于耶莲娜的信息都十分有限,只知道她最初在拉古萨开始了自己的事业,以及她最后留在公众视野中的居住地是都拉斯,仅此而已。鉴于在都拉斯已不可能寻到她的踪迹,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到拉古萨碰碰运气了。
那同样是一座毗邻亚得里亚海的城市,位于都拉斯西北方向170多英里远。她在来都拉斯的路上还曾在那儿的上空经过。确定方位后,荷雅门狄召唤出她的机械龙,操纵它载着自己飞往拉古萨。龙形机械造物那灰暗庞大的身躯埋藏在高空的云层之中,周身被龙术士精湛的风魔法所包裹,巧妙地隐匿于无形之中,不会有任何地面世界的人察觉到它和它主人的出行。
即使是在未尽全力、仅以低速翱翔的状态下,机械龙的速度也足可比肩这世上最善于飞行的雨燕或游隼。不到一小时,在龙术士辽远开阔的视野里,那座建造于灰石岩半岛上的港口城市逐渐显现出它的轮廓。拉古萨依山傍海,拥有宜人的地中海气候和旖旎瑰丽的风光,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是海上列强竞相争夺的战略要地。当地统治者通过高超的政治外交手腕,确保了城市在较长一段时间里相对独立的自治地位,而眼下,它正受实力强盛的威尼斯共和国的管辖。对于初来乍到的荷雅门狄而言,这座海洋城邦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谨慎地指挥机械龙靠近,选择了一个离城门稍远的空旷位置,避免它降落的风浪冲击到任何人。与此同时,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浩浩荡荡地朝城门驶去,准备接受守卫们的盘查。领头车辆的车身上挂着醒目的家族纹章,两侧掌旗兵手中的旗帜在迎风飘扬,无不彰显出这些乃是城中某个显赫家族官员的座驾,从时间上看,似乎是刚刚在外面结束公干,正隆重而热烈地打道回府。荷雅门狄身手矫健地混入队列后方,伪装成一名随行仆从。她在自己周身施下的幻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扰乱身边人的感官,使他们在短时间内陷入认知障碍,觉察不出任何异样。门口的守卫只是草草点头示意,随即放行,她便借着这个机会,从容不迫地跟随着马车队伍,顺利地入了城。
在着手干正事之前,先把饭吃饱。荷雅门狄来到教堂外的一个花坛边上坐下,细嚼慢咽地啃完了随身包裹里的两只面包。食物没给她的精神状态和病痛带来丝毫实质性的舒缓,只是暂时填饱了她的胃。她又到礼拜堂内,在那个被信徒们称为圣水池的地方洗了把脸。凉水碰到她的脸上和手上,冰冷彻骨,她却没有任何感觉,满心只想着如果在这里还是找不着耶莲娜,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一阵笛声忽然传来,让走出教堂、步行在人流渐多的街道上的荷雅门狄怔了半晌。街尾有个卖艺者,年过半百,衣衫褴褛,脚边摆着一张破碗,向路人们吹奏他那欢快但略显走调的曲子。荷雅门狄本能地跑开了。她一连拐过两个街口,直到笛声彻底消失于耳畔,才渐渐放缓了脚步。
一家家诊所挨个上门问实在太没有效率了,到了这个时候,只能依靠龙术士的方法来解决。尽管荷雅门狄的内心并不愿意这么做,但现实让她别无选择。她沿街观察,最终找到一个位置颇为隐蔽的塔楼,轻盈一跃。所有的喧嚣与纷扰都被她屏蔽在外,魔力悄然汇聚于她的周身,以术者本人为中心,如涟漪般缓缓荡漾开来。荷雅门狄全神贯注,投入到感知之中,将侦测半径一点一点地扩大,寄希望于这附近能够有某种与众不同的气息,与自己的魔力产生交互。
由于常年的逃亡生涯,荷雅门狄自然而然养成了抑制魔力的习惯。魔力对术士而言,就如同鱼儿离不开的水一样不可或缺,同时,亦会成为让自己暴露给敌人的致命把柄。完全抑制住魔力是不可能的,但荷雅门狄能够抑制自己的魔力到一个极低的程度。这一技能在过去曾多次让她成功躲避了追踪,甚至还会让一些追捕她的江湖术士们因为她微弱的魔力从而误判她很弱小。
如今,她公然释放出自身的魔力气息,毫不避讳,毫无掩饰,只为了能寻得另一位龙术士。此举就好像猎物在空旷的草地上停留不走一般,提醒着潜在的天敌来捕杀自己。但是,为了眼前的目标,为了让自己的身体能得到耶莲娜的医治,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卡塔特的通缉逃犯,此刻正致力于传播自己的魔力,搜索拉古萨的每一条街道。城中的气息仿佛沼泽里静止不动的淤泥,仿佛极地冰川下的湖水一样,沉闷和死寂。回应她的,唯有无尽的、仿佛能吞噬万物的空洞。她几次释放魔力进行试探,将整个城市都囊括进自己的侦测之下,却依然没能接收到任何除自己以外的信息源。无论是友好的,或是恶意的,任何一个异样的气息都没有。这里没有其他龙术士,但至少……也没有那些讨厌的追猎者或者达斯机械兽人族。
难道……我又赌错了吗?难道耶莲娜她不在——
等、
等等!
荷雅门狄像猎犬嗅到了世间最美味的肉,猛然从塔顶高高跃下,脚后跟在地面重重地一顿。尽管那张沉静的面庞仍旧是它平日最常见的模样,但胸腔中那颗激烈颤动的心却像是孩童第一次见到萤火虫那样兴奋起来。
六英里外,西面,靠海的位置,那里有某种东西在回应她!
极为稀微的魔力,像阳光背后的星星,又像树叶底下的脚印,不易察觉却真实存在。
对方显然也在抑制魔力,但并没有能够完全抑制干净,有一些残余的魔力被这位拥有绝佳感知力的首席龙术士准确地把握住了。
荷雅门狄毫不犹豫地迈步疾奔。当她抵达那个位于海边山丘上的诊所时,距离她先前在塔楼上施法仅仅过去了两分钟。诊所坐落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由一左一右两栋尖顶的二层楼木屋嵌合而成,门口同样有一个蛇杖标志,从外部观察并无任何特别。她又看了看四处的环境,附近五十米内没有民宅相邻,房屋围墙外的草坪整齐而健康,铁门敞开着,显然已经开始了新一天的营业。此时时间尚早,还不到9点,诊所内外一片静谧,似乎还没有任何客人前来光顾。自己是今天的第一个。
在左侧木屋二楼的一扇小窗后,荷雅门狄窥见了半个奶油色的脑袋,顿时心跳加快了一拍。没有红脑袋伴随其旁,这或许意味着丹纳并未与她的主人同住,也可能……她在别的房间。荷雅门狄找了一会儿,在那些或半开或紧闭或遮挡着窗帘的窗户中,没有再看见第二名女性的身影。四周出奇地安静,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辨,她再次尝试感知,发现那股微弱的魔力波动依旧在缓慢地从诊所内部某处散发出来,与之前侦测到的那股气息完全一致。
窗后的那个人移动到了荷雅门狄视线无法触及的角度。胸前的痛意在增加,休眠了一整夜的“诅咒”似乎预感到那个可能治愈它的人将要出现,开始进入了活跃期,这无疑是在催促荷雅门狄快点行动。在前往此地的路程中,她无数次祈祷自己别遇上对方的龙族从者,可一旦真的遭遇并且面临被迫交战的险境,她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退让和惧怕。面对眼前的未知情形,荷雅门狄的大脑飞速规划了一两个还算得上可行的逃离路线,然后吸了口气,调整好情绪和状态,准备过去敲门了。这个嵌合式房屋的唯一进出口是开在右栋的那扇门。她站定在那扇略显高耸、即将决定命运的木门前,轻捋头发,整饬衣领,力求让自己看上去更显自信和沉着。目光掠过门上雕刻的医生徽记,终于,荷雅门狄缓缓地伸出手,在上面轻轻叩了两下。
不多久,门后就传来了响动,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下都踏在她的心间。荷雅门狄感到有些紧张,但脸上依然维持着那份刻意营造的从容。门吱呀一声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在深绿色裙服外披着浅色碎花围肩的长发女子,面容白皙而疲倦,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和一丝微笑。
“早上好,卡梅斯基女士。”荷雅门狄让自己迅速开口,抢在对方提问前,向她问安。
耶莲娜·卡梅斯基以她那令人难忘的雪青色双眸,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白发女人,显然,这名访客的出现并没有让她意外。“首席,”她回道,声音十分温和,“你好。”
“我……”这个称呼听起来颇为讽刺,荷雅门狄先是一怔,随即立刻掩饰起内心的惊讶,尽可能自然地回答,“叫我荷雅门狄就好。”
“好,荷雅门狄。”耶莲娜双眼微微一弯,笑容恬淡,宛如静静盛开的菊花,恰似她给人的第一印象,“那你就叫我耶莲娜吧。”
荷雅门狄正琢磨着要如何接话,对面的女人却已侧身让开了路,示意她进屋详谈。
她跨过门槛,略作停留,待耶莲娜轻轻合上大门后,便跟了上去。诊所的拥有者引领她步入屋内。这里一楼的房间被打造成一个接待患者的候诊区,布置得简洁而温馨。有一扇小门通往厨房,一个隐蔽的楼梯通往二楼卧室,还有一个连接着左栋房屋的门,那道门后面应该就是医疗区。
荷雅门狄迅速扫了眼周围,目光在墙上悬挂着的一束束干燥的马鞭草上停了须臾,那淡淡的草药香让人心神稍安,暂时抚平了她的烦躁。还未来得及细看医疗区,耶莲娜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丝好奇的笑意,“我还在想,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敲门呢。”
“你早就发现我了吗?”首席龙术士的声音虽依旧透着冷静,却也不失警惕。她安慰自己,这没什么奇怪的。她刚才蓄意释放的魔力几乎涵盖了拉古萨全城,要是她没发现才有鬼。
“我是在你接近这个街区时才有所察觉的。”耶莲娜停下步子,转过头,以一种随和且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说,“而你,应该在很远的地方就已经锁定这间诊所的位置了吧。”
“这么做实在是不得已,我对整座城市的魔力进行了侦测,否则,还真是……”荷雅门狄的话语突然中断,舌头好似打了结。她很想知道这里是否仅有耶莲娜一人,却又苦于无法启齿。
在谈话稍微停顿的间隙,她仔细打量耶莲娜,后者正静静地听着,一双眼睛看起来温柔又无害。她暗自叹了口气,决定坦白自己的来意。
“我此次拜访,是关于……一些健康方面的问题,”荷雅门狄感到自己的听力似乎变弱了。不知何故,她忽然有些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仿佛声音被一层薄膜所隔绝。她尽力调整自己的发声,让它们能够被正确传达到耶莲娜的耳中,“我听说你是位非常了不起的治疗师,或许能帮我解决一些困扰。”
耶莲娜安静了片刻,似乎在衡量这位访客话语中的真诚。在对方身上,她感受到一股浓重的、衰败的、仿佛与死亡相伴的气息。这种感觉与之前她接触过的任何患者都截然不同。它强烈、直接,且带着不容忽视的威胁。它预示着眼前这个人已病得相当严重,也许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我想我应该能帮上忙。”她最终点头应允,“到里面来吧,我给你诊断一下。”
就这么简单吗?荷雅门狄冲动地怀疑起来。这个女人居然如此轻易就答应了?她究竟有什么阴谋?
耶莲娜继续前行,带荷雅门狄前往医疗区,但她走了两步,却发现身后的人并未跟上自己的步伐。她疑惑地回过头。
荷雅门狄站在原地,苍白的脸颊上、额头上,一下子多了好多汗。心脏处的伤口剧烈地疼起来,如同万针齐发,刺痛她,折磨她。她只觉天地颠倒,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失去了重心。这是一个陷阱。她踏入了陷阱。事情不可能这么顺利的。一个卡塔特的龙术士怎么可能就这样相信她,愿意对一个叛徒施救呢?不,这女人一定没有她表面所展现得那样好……这背后一定隐藏着……
世界一片黑暗。荷雅门狄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重压所吞噬。带着几乎要将自己压倒的沉重感,她的身体迅速绵软,丧失了一切能够支撑她的力量。在那位看似友善的医师面前,在另一个强大的龙术士面前,她毫无防备地倒下了。
在意识的深渊中,她凝视自己。梦境带她回到了过去,那个她还是病弱少女,被林恩牵着手领到卡塔特山脉的日子,她作为一名强力的外援,一件特殊的兵器,懵懂地踏入龙族圣地,在两大龙王的引见下,与雅麦斯在议事厅初次相遇。她清晰地记得那张脸,听见林恩在耳旁对她说出那仿佛宣判了她命运般的话语——「这就是你的救星」。她想摇头否认,却无力动弹。内心深处渴望能有人伸出援手,解救她离开这亦真亦假的幻梦。但同时,她又充满了恐惧,害怕那所谓的救赎只是将她拖入另一个更深的深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第一缕光线穿透迷雾,照进那晦暗的意识之海时,她惊讶地看到,自己心中期待的拯救者竟然真的出现了。耶莲娜娴静秀雅的面庞映入她朦胧的双眼,在被窗帘稀释了的阳光的照耀下,她就像一颗晨星,给人以希望。
荷雅门狄歪着头,想要理清楚目前的状况。自己正躺在一张铺着柔软长垫的木板上,周围长桌上放着一些金属器具,墙上有一个耶稣受难像以及一些写着文字和数字的羊皮纸,环境虽然陌生,却可以辨认出是诊所的某个房间。窗外的光线依旧明媚,表明现在仍是白天,她依然处于耶莲娜的诊所之中。但她无从判断具体是什么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对方有没有趁她熟睡之时做过什么?比方说……传递消息给龙族?
“终于是醒过来了。”耶莲娜此刻正疲惫地倚坐在近旁一张旧木椅上,脸上写满了连日来未曾合眼的憔悴。她的长发随意地披散而下,那条碎花披肩像保护着她的铠甲般环住她稍显单薄的身躯,腿上还覆盖着一条毯子。很明显,她一直守在荷雅门狄身边,虽偶有闭目养神,但出于对病人的担忧,并未真正入睡。她满脸的倦容明明白白地诉说着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我给你做了初步的治疗,你暂时没有大碍了。不过,你毕竟有伤,我也不太好挪动你,就一直让你躺在这个手术室里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用一种忧郁而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
荷雅门狄直起腰身,觉得自己好多了。伤口的剧痛,那时不时传来的抽搐感,以及那由此引发的腥味,都几近消失。本想说些感激的话,可话到嘴边,却还是下意识把眼前最担心的事情脱出口,“耶莲娜……请你不要告发我。求求了。”
听到她如此卑微、真切的请求,耶莲娜不禁轻叹一声,满含疲倦的眼神带上了少许锐利,似在传达某种坚定的态度,“这里是诊所,没有罪人和告密者,只有医生和患者。”
“谢谢。”白发女人僵硬地微弯脖子,“我应该有带够钱。”
“嗯,诊费一分都不能少。”微笑的女医生指了指墙上的纸张,上面用拉丁字母写着各个诊疗项目所需的费用数额,清晰可见。
原来在那十字架边上的是一张价目表,直到这时,荷雅门狄才看清。她坐起来,有些害羞地笑了,“我尽量不赊账。”
耶莲娜回以一笑,“我熬了一点菜粥,给你热一下,端过来吃。你昏睡了一天一夜了,最好先垫一垫,把胃暖暖。”
“一天……一夜?”
“对,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呢?”她摇头笑了笑,“先不说这些了,你躺着,我去给你拿。”
荷雅门狄呆若木鸡地点了下头,看着耶莲娜起身离去。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这次昏迷,居然已经是昨天上午的事了。若干年前,她与乔贞遭遇时也曾晕过去,但那时只不过短短数小时,而今,竟已恶化到这个程度了吗……苦笑仅持续了一秒,她就挣脱了内心的哀愁,叫住已走到门口的耶莲娜,“能不能再倒些水?我好渴啊,感觉能喝下一整缸。麻烦你了。”
“不麻烦。稍等。”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荷雅门狄喝了些水,食用了一小碗菜粥,渐渐恢复了体力。粥的味道很寡淡,她感到自己嘴里发苦,便又忍不住开口问耶莲娜是否还有别的东西可以吃。她如愿得到了一份炖水果泥,混着煮熟的梨和苹果,是耶莲娜自己的餐后甜点。可也不知是她味蕾中的细胞尚未完全恢复,还是没加入砂糖或蜂蜜进行调味,这软糯的水果泥吃起来还是没什么味道。期间耶莲娜与她的交谈虽不多,但每一句问话都在关心她的身体,却又不涉及她受伤的真正原因。她吃完后,耶莲娜跑开了一会儿,说要到隔壁的病房探视另一位病人。原来,她前天夜里接收了一个病情危笃、面若死灰的患者,忙到天亮才为他做完手术。正是在不久后那个困倦乏力的时刻,她遇见了在城内四处搜寻、登门拜访的荷雅门狄。耶莲娜常年在她的诊室里接待来自各方的客人,每天上门求治的人背景各异,十分复杂,因此,她对自己的魔力隐藏问题向来非常重视。连续的手术和救人,让她对魔力的抑制有了一丝松懈,留下了些微的魔力残余,也是因为这一点,才让荷雅门狄有机会在几英里外的距离感知到她的存在。
一天后,那位比荷雅门狄早一天到访的病人已经痊愈。他因偷溜出去游玩时被野马踢踹,导致肋骨骨折、内脏破裂和局部软组织大出血。好在他来得及时,人也年轻力壮,成功扛到了就医。在接受了镇痛治疗、外固定治疗、呼吸管理等一系列综合治疗后,他被耶莲娜从死神的魔爪中抢救回来,并仅仅经过了两天就完全康复。这位居住在附近街区的青年由衷感谢他的救命恩人,似乎还产生了一些爱慕。他年迈的老母亲闻讯后赶来道谢,荷雅门狄路过那人病房外,听见他们激动地呼唤她“耶莲娜医生”。耶莲娜带着淡淡的笑意送母子二人离开,即使双腿已跨出铁门,他都还在不停地回头。
这段时间,荷雅门狄已大致摸透了这座诊所的布局。诊所的左栋房屋是医疗区,包括一楼的诊室、手术室、休息室以及二楼的两间病房,其中一间是独立的单人间,专门安置重症病人,另一间则放着三张病床,彼此间以轻柔的帘幔隔开。医疗区的所有陈设都以白色为基底,辅以淡雅的浅橙和浅绿,在传达出专业和清洁感之余,更着力营造出一种积极向上、充满活力的氛围。
“你没有用假名字啊。”那天中午,她和耶莲娜在医疗区采光充足的休息室共进午餐。她精力大增,急需摄入一些肉类。耶莲娜便特意烤制了一些牛肉馅的烙饼,配上干酪、洋葱和坚果。或许是这位医师太过专注于她的医疗事业,对生活细节方面的照顾难免疏漏,这道牛肉饼在荷雅门狄的嘴里尝起来总觉得味道有所欠缺,似乎是某种调料——盐或者肉桂粉——没有加足,烘烤的时间也略显过度,以致饼身有些松软。不过,她也没过多在意这个,满足地吃完了。
“没那个必要,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耶莲娜小口咬着坚果,轻轻地说,“如果真有敌人找上门的话,迎战便是了。”
她平静的口吻以及那不卑不亢的处事态度,都让荷雅门狄觉得讶然。她赞同地点了点头,心中暗暗涌起一股敬佩。
“就如你见到的,”耶莲娜说,“我这儿相比外面的诊所,病人并不算多,大部分时间都很冷清,当然了,偶尔也会有宵衣旰食,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比如每年最冷和最热的两个季节。那时候外伤的病人会增多,还有一些因气候变化而发病率明显上升的病症,再加上随时要面对的突发状况。有时病床都会不够用。那场面,仿佛我真成了什么名医似的。”
荷雅门狄承认,这个诊所日常的接诊量比她预想的要少。也许是因为在传统观念中,大众对女性的工作能力总抱持着怀疑态度吧。相较于那些更具权威的男性医师,像耶莲娜这样的女医生总显得不那么受信任。但耶莲娜早已用她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她曾在多个城市成功开办了诊所,并且真的为许多人解除了病痛。在她的妙手下,荷雅门狄那些因诅咒而伴生的不适症状统统得到了缓解。她的能力不容置疑。
“耶莲娜,还有人记得你,在都拉斯。”荷雅门狄告诉她,“我不觉得你像你自己想得那样不重要。你治愈了那么多人的伤痛,你的声名和功德早已远扬。总会有人记着你的。”
“都拉斯……”女医生怀念地低语,“啊,是的,我当初决定离开那里时,还真有点不舍。但你也明白,我们这类人,不能总是停留在同一个地方。”那张因契约永远镌刻在青春年华里的脸,掠过一抹带着哀伤的淡笑,“要是被人看出来,可就不好了。”
荷雅门狄理解地点点头。“我能不能问问,你是用什么方法治疗我的?这两天,我感到身子轻盈了许多,精神焕发。感觉已经好久没这样轻松过了。”
“晚点我会再给你做一次详细的检查,确认你的伤情。”医生回答,“到那时我再跟你说吧。”
荷雅门狄去休息了,躺在二楼病房最靠左的床,宽敞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人。那间单人病房在送走那位痊愈的男子后,耶莲娜便表示要将它留给荷雅门狄,等晚些时候会去整理。她此刻人在楼下,正接待一位新来的病人。外面的天渐渐变暗,一缕橙黄的光透进窗帘,斜斜地照向荷雅门狄床头,留恋在她的头发和她直直凝视天花板的脸上,像遮盖住她的半条金色透明面纱。心底积压着许多未解之惑,思索着耶莲娜为何愿意收留自己,惦记着她从者丹纳的下落,更忧虑着这段旅程之后的路。所有对未来的迷茫和不确定盘绕于她的脑海,像理不完的毛线。
晚上,荷雅门狄在手术室的木板上接受耶莲娜的检查。耶莲娜用毛巾擦拭自己刚刚清洗过的手,来到荷雅门狄身边,小心解开她的上身衣物。随着左胸处的棉布被剪刀剪开,那道又红又黑的伤疤便暴露在了空气中。
“伤口的抑制情况还不错。没有继续腐化,出血和流脓也已停止,目前仍然处在休眠期。”耶莲娜说,声音并不激动,也没有为了要宽慰病人而刻意表现的谨慎,只是在单纯阐述一个事实,“当然,我会再进行一次治疗,确保它将来一段时间内状态稳定,不会再加重。”
“好。”身体一|丝|不|挂、毫无遮掩地任人观赏,上一次有这样的经历,还得追溯到她和卢奎莎睡在同一张床上时。荷雅门狄有点抵触,那段经历并不美好。她想用手遮挡,或者至少让身子蜷缩一些,但最终只是呼了口气,让自己放松。像耶莲娜这样经验老到的医生,早已阅遍无数伤口,在那些比自己有着更可怖创痕的皮肉上进行过治疗,相比之下,自己身上的这道伤也许根本算不上什么。
医师的声音悠悠传来,“在开始之前,我必须告知你,我的治疗手段并不能针对所有类型的‘问题’。有些伤,或许连时间也无法抚平。”
她说话的语调中蕴含着一种超越她自身气质之外的深沉,让荷雅门狄不禁多看了她一眼。“我明白。”她当然明白,希望即是痛苦,是陷阱。希望是人们最难以拒绝的幻象。她干脆把眼睛闭上,什么都不去想,将自己的信任完全托付给这名龙术士。
一个白色的、中间图案为十字架的圆形魔法阵,出现在耶莲娜的右手背上。当这只充满魔力的手轻悬在荷雅门狄前胸几英寸之上,指尖轻洒出柔和的光晕,缓缓渗透进那道狰狞的伤口时,她就感觉到了,那是耶莲娜独有的、温暖而深邃的力量,像驱散长夜的晨曦,像滋润大地的细雨。它温柔得就像生命,像耶莲娜本身一样。它不仅在她的肌肤上流淌,更与她连结,融合,就像是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生命与生命间最真挚、最深切的交流。在这间被充盈魔力环绕的屋子里的,已不再是医生和病人,而是两株并肩而生的植物,共享着雨露和阳光,共同经历着生长与修复的过程。耶莲娜的魔力以一种近乎神奇的方式,深深融入了荷雅门狄的体内,与她那顽固、沉重的创伤紧紧相连,超越肉|体,甚至超越精神。在它的抚慰下,荷雅门狄的呼吸变得深长而均匀,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离开母体子宫的幼儿,重新获得了生命。
“你感受到了吗,荷雅门狄?”上方传来耶莲娜关切的询问声,犹如春风拂面。
“是的,”她缓缓地睁开眼,望着这名与患者感同身受的治疗师,慈爱的母亲,奇迹的编织者。“原来,这就是你治病的方法。”
耶莲娜的治疗方式,本质上是将患者的身体状态同步到与她自身相当的水平。因此,无论对方遭受多么严重的伤,都能够在她的精心治疗下走向康复。哪怕是那些足以令最坚毅勇敢的战士都为之颤抖和恐惧的重创,也能够在她细腻、温柔的魔力守护下,保存住生命之火,并最终获得完全的愈合。耶莲娜不仅拥有感知患者痛苦的能力,更能将这份感知化作治愈的力量,从而实现她悬壶济世的愿望。这几乎是对于拯救生命的一种执着追求,是将“治病救人”的理念实体化、具象化的非凡才能,这在龙术士群体中,再没有第二个人具备了。多数龙术士能做到与患者的受伤部位建立精神链接,感知对方受伤的程度,能做到这一步已是不易,而她则更进一步,能完全让对方和自己的身体产生切实的链接,让患者慢慢地接近她,成为她。这也是为什么卡塔特的人们会对这位龙术士的治愈能力赞誉有加,称她能包治百病,创造奇迹了。尽管他们并不一定清楚这当中的真正奥秘,但她的才能无疑已经赢得了哪怕是最严厉的龙族或最轻视女性的守护者们的广泛认可。
“这真是前所未闻的方法。我从没想过治愈术还能被这么运用。”首席龙术士由衷地赞叹道。
“在奥诺马伊斯老师传授我治愈魔法时,我就有过这样的设想,后来果真实现了。我还拿它给老师治过伤。”
“你是说,在试炼中把他打伤的那次?”她看到耶莲娜点头,不禁感叹,“啊,那种事,我也有做过呢。”
耶莲娜颔首微笑,沉浸在回忆里,“我当时不小心用石头砸伤了他的脸,伤在右侧眉骨这儿,离眼睛只差半英寸。我担心这会影响到他的视力,就提出要治疗。我没有用他教我的传统方法,而是悄悄用了自己的这个方法给他治,结果真的奏效了。”
“你真是太厉害了。”
“这也算我的独门秘技吧。”
荷雅门狄原有些伤感,在听到耶莲娜略带调皮的话语后,眸中闪过一丝光亮,便顺势开起了玩笑,“那你现在把独门秘技告诉了我,就不担心我哪天也开个诊所,和你抢生意?仔细一想,用龙术士的能力给人治病,确实是发家致富的好手段。我虽然对治愈类魔法不怎么擅长,但好歹也会灌注法。说不定,我就开在你的对门呢。”
“随时欢迎。有竞争才能促使人进步。你要真有这个意向,完全可以放手一试。只不过嘛,我的方法你不一定会学得来。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嗯,我认为你是对的。”
“荷雅门狄,”刚才还在大方微笑的女性,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忧伤,“我很惭愧,即使有这样的绝学,我也依然无法根治你。”
这名龙术士的治愈之术再神奇,对于诅咒类的黑魔法却也束手无策。黑魔法会不断侵蚀受害者的身体,日以继夜地消磨其生命力,直到它完全耗竭。就算耶莲娜尝试将荷雅门狄的身体状态与自己相同步,也无济于事。因为无论过去多久,诅咒终究还是会回到受害者的身上。
但好处是,荷雅门狄的伤势能够像时间回溯一样停留在轻伤阶段,就仿佛刚中诅咒时,症状还非常轻微的那个时候。这便是她近两天感到身体很轻松的原因。
原来,痛苦的减轻,哪怕只是一点点,只是一小段时间,也能为她带来心灵的慰藉。即使身体并未恢复到完全康健的状态,她也能不再有所重负地生活。
“不要自责。我早就心里有数了。”荷雅门狄仰面望着耶莲娜,以一种释然的态度说。
早在来到这里前,她就已做好了心理建设。诅咒不可根除。她只是希望耶莲娜能替她减缓痛楚,让她有限的寿命得以延长。
当她接受了这个事实,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后,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并不悲伤,反而能够享受起那些简单而纯粹的快乐。
耶莲娜从医用器具箱中拿出新的棉布,小心翼翼地覆在荷雅门狄那已然收缩至拇指大小的伤口,并为她换上了一套宽松舒适、易于穿脱的条纹病号服。她们来到手术室外的长廊,朝那间重症病房走去。荷雅门狄心里有些话想对她说,又犹豫不定,找不到开口的时机。
耶莲娜移走了前一个病人留下的物品,这个单间现在归她使用了。虽然她目前的状态不错,但毕竟还病着,耶莲娜严肃地叮嘱她未来两周都不能离开。她的病情何时会反复,疗效的持续时间,以及复发的规律,这些都仍待观察和评估。
荷雅门狄坐在那张被整理得焕然一新的软床上,看着耶莲娜弯腰在桌前忙碌的背影,不由得鼻子一酸,“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有些活儿我可以帮你一起分担的。”
“不,哪有让病人干活的道理,你歇着就行。虽然你的身体看似好转了,但体内的病灶仍在,还是得多休息。”擦拭完桌面后,耶莲娜拿走了花瓶里那已有些枯萎的康乃馨,重新插了几枝新的,随后满意地抿嘴一笑,笑得就像那粉色康乃馨一样清雅柔美。
“耶莲娜,”荷雅门狄将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看向地面,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有些凝重,“你一直都没有问我这个伤口形成的背后原因,是出于医生的职业道德吗?”
耶莲娜微微仰起头,叹了口气,“对于一般的病人,我确实需要他们详尽陈述身体的不适之处,以便我做出正确的判断,对症下药。当药物治疗和手术不起作用时,便改用我的那个秘密疗法。至于病人在生活中遭遇过什么,我并不需要过多地了解。”她抚摸着一片粉嫩娇美的花瓣,“但你的那个伤,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它的来历,也能知道该如何施救,以及能救治到什么程度。”
“你为什么不告发我?”终于,纠结再三后,荷雅门狄问出了这个她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怎么还在想这个呀。”耶莲娜回头看向她,对她摇了摇头,“你看我的生活,多么简单。经营好这家诊所,尽心照顾病人,照顾自己。我不需要通过献媚讨好来巩固我的地位。何况很多事本来就很难分清对错,到头来,也不过是龙王说了算罢了。”
“你的这个态度,倘若让那两个老家伙知道,只怕已经被当成是一种‘背叛’了。”
“他们确实会那么想吧。但我也有我自己的原则。我的原则是,不对任何受到伤害的人见死不救。”
“任何人?那如果,你遇上了一个奄奄一息的达斯机械兽人族恶魔,你也会出手相救吗?”
“这个问题倒是难住我了。我想,我应该不会碰到这种让人头疼的状况吧。”
望着稍稍皱眉、一脸淡笑的耶莲娜,荷雅门狄陷入了思考。她碰到过。对于那个身负重伤的费路西都,那个明确是卡塔特敌人的兽人族将军,她竟然没怎么犹豫就出手救下了他。
如果有一种方式既能帮助这个世界,又不必借助龙族之手,那该有多好。如果能绕开龙族,去解决佩斯和布达危机的话……荷雅门狄并非全然忘却自己的责任,她的生命中并非只剩下复仇和毁灭,还有守护,还有拯救。她只是希望以她觉得对的、舒服的方式去做。但几乎就在这些想法产生的同时,她就在心中自嘲地否定了它们。自己的健康,寿数,力量,无一不是龙族所赐。哪怕扔掉龙族给她的龙术士身份和首席龙术士称号,哪怕这些都不要,她也无法否认自己能够行使魔力,把魔力转化为克敌制胜的力量,皆是因为龙族训练了她,培养了她,给了她将天赋转化为战斗能力的机会。龙族给予她恩赐,也施予她诅咒。无论她做什么事,都无法彻底摈除龙族对她的影响。她与龙族共生共死的关系,就像她血管里的血,就像骨头被打断却还连着的筋。这辈子都将是这样了。
“如果要再加一层原因的话,”耶莲娜接着她刚才没说完的“原则”继续说,“可能是因为你我同是女人吧。在这个危险重重的世界,女人之间最好能互相帮助。”
荷雅门狄闻言,一时愣住,竟忘了要回答,眼睛像移不开视线似的一直盯着她看。
面前的这个女人,外表温婉秀丽,让人过目不忘,言语和表情却始终淡淡的,虽然待人亲切,却总因过于谦和与礼貌而显得有些距离感。然而,在这不多的相处时间中,荷雅门狄却渐渐发现她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她内心坚韧,充满了对生命的尊重与关怀,和对医学、对自己追求之物的无限热忱。她觉得自己能结识这个女人,实在是三生有幸的事情。前几天,她还睡在都拉斯教堂钟楼的寒风里,为能否见到耶莲娜而焦虑不安,现在,她已经坐在诊所柔软的床上,伤势也大为好转,只需要付出很少的魔力就可以供养它。噢,先是米尔娜,如今又有了耶莲娜,她怎能如此幸运,接连遇到这些贵人。
“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耶莲娜唤回沉思中的首席。
“不。”荷雅门狄随口想了个理由,“你很好看。”
“啊……这个,并不是什么好事呢。”
“美丽本身不也是一种武器么?”
“当然不是。”耶莲娜的嗓音清晰而坚定,宛如一枚箭羽,“美丽的女人,无外乎三种命运。”被奸,被杀,或两者兼有。她在心里默默说着这些,脸上则露出一个混杂着无奈、悲哀与嫌恶的神情。“反正,从不会有什么好命运。”
她丝毫不以自己的美貌、姿色为荣,反而畏之如虎。这种模样绝不是出于伪装。荷雅门狄能感受到,她的内心藏着诸多悲伤。她忽然察觉,这或许是一个远比自己想得更复杂的女人。
“那么,我也冒昧地问你一下,”耶莲娜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我一直没在你身边看见雅麦斯,你是让他待在了……”她用了个温和的词,“那个契约魔法阵里面了吗?”
是封印。荷雅门狄想。“必须如此。我不能让他出来妨碍我。我也不能让他……”她稍作沉吟,“让他和亚尔维斯以及他的其他朋友们碰面。”
耶莲娜做了个理解的表情,没有多问。“可问题是,”她说,“亚尔维斯有时候会和丹纳来我这儿。如果你刚好也在的话……”她看见荷雅门狄瞪大了眼睛,半天都说不出话,便索性和盘托出,“你还不知道吧,他俩结婚了,去年的事。我这儿也算他们的半个家。”
丹纳……和亚尔维斯?他们原来是那种关系?荷雅门狄的内心惊诧不已。
此前,她已经预想过很多有可能面临的困难和隐忧,担心耶莲娜会拒绝自己,或表面答应,背地里向龙族通风报信。然而,她万万没想到还有更大的、更致命的祸患等着她。亚尔维斯不仅和丹纳有着剪不断的夫妻关系,他更是雅麦斯的密友……
“你会介意吗?”耶莲娜问她,脸上露出了担忧。
“我……我不介意。”荷雅门狄勉强镇定了下来,“其实,我该感到抱歉才是。我让你为难了。你冒风险救助我,还要为我操心,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这没什么。”耶莲娜无所谓地笑笑,“你也是来得巧,他们半个多月前刚走,目前在派斯捷那里。五月的话,他们会回卡塔特住一阵,六月再回到我这里来,通常会提前几天到。”
“那我可以多待一阵子吗?我在萨格勒布有个朋友,我跟她说好了夏天以后再见。如果我太早回去的话,会叫人起疑的。”
她竟将自己的住地脱口而出。感受到她的信任,耶莲娜微微笑了。“当然可以。你可以安心住到五月份,到月中的时候再走也不迟。”
“不胜感激。”荷雅门狄朝她点了点头,“要打扰你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我会付房费的,还有每日的餐费。”
“房费我接受,餐费就不必了。等你没什么大问题了,我们可以轮流做饭。只是……还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清楚。”那张大部分时间都显得平静无波、十分淡然的脸庞,突然浮露出一丝细微的、让人几乎以为是看错了的红晕。“虽然丹纳和亚尔维斯这两个月暂时不会过来,但派斯捷可就不一定了。我早告诫过他的,别老是往我这里钻,可毕竟,腿长在他身上,我也说不准。他那人又倔强,又固执,我有时候也拿他没办法。”
荷雅门狄用三秒钟时间迅速消化了这段话中的信息量。“没事。他要是来了,我有把握能提前感知。我会自己跑路的,绝不给你添麻烦。”耶莲娜意外地没搭话。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你们是在交往吗?”
“我也说不清这算不算交往。我觉得应该不算。这事儿有点复杂,该怎么说呢……”
“没关系,”荷雅门狄轻柔地说道,“这是你的私事。”
她对面的女人舒展眉头,淡淡地笑了。她也跟着微笑。在这初春时节,在这素净安宁的屋子里,似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悄然蔓延,令这个小小的空间,爱意融融。
LXVIII
- 十八年后 -
法国中|央高原的西南,延展出一片辽阔无垠的青翠平原,犹如大地母神亲手织就的绿绒毯。四月的春日,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伴着花草的芬香,正是户外活动的绝佳时节。
一场马球赛在翠绿的草坪上热烈展开,小球在空中优美地飞舞。众人后方,一座有着高耸的塔楼、尖俏的屋顶和精美的飞拱装饰的石砌建筑,以彰显其拥有者雄厚财力的姿态傲然矗立,它紧邻一条清晰见底的河流,四周被精心修剪的园林环绕,如同一位高大、静默的裁判,注视着策马奔腾的人们。
于一年前喜结连理的丹纳、亚尔维斯,虽然身份已发生改变,但他们的相处方式与从前并无二致,宛如世间最要好的伙伴。此刻,他们正驾着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在草场上驰骋。六名年轻的侍从奉命陪玩,跑在他们的两侧。
丹纳以往鲜少参与这种游戏,挥动球棍的动作显得笨拙而生硬,试图截住那颗不断滚动的马球。龙族女性的力量能轻松胜过人类男子,但她太依赖于蛮劲,每次出击,总是被技艺精湛的侍从以灵巧的身手将球夺走。而与这些人有过多次交锋经验的亚尔维斯,早已习得了后发制人策略。只见他瞄准球的位置拍马前来,后仰的身体紧紧贴住马背,长而有劲的手臂尽全力向前延伸。在周围人的惊叫声下,亚尔维斯奋力一勾,以一个近乎惊险的高难度动作,成功从那名领先的侍从手中抢下了马球,并将其打入了前方用两根木棍加一根横梁做成的球门。进球后,他加速冲刺了一小段,得意地回过头,向丹纳炫耀他的成果。他注意到,妻子虽然为他的胜利而面含微笑,但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心不在焉,让他不得不在意起来。
“你怎么了?是不是因为输给我,不太开心啊?”亚尔维斯带着些许调皮的语气呼喊着,渴望将自己的喜悦分享给她,或至少能激起她的斗志。
在他眼中,那名无论何时何地都显得妩媚大方、热情而火辣的火龙族女性却轻轻摇头,勉强挤出一句回应,“我才没那么小心眼呢。”她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收紧马绳,追上丈夫。
亚尔维斯驱马返回她的身边。两人让马儿放慢速度,并肩而行。亚尔维斯一手牵过丹纳的缰绳,让她能更加靠近自己,确保自己的话在传入她耳中的同时能不被旁人听见。“我知道你可能还不太适应,但这里的生活就是这样。只要你展现出高贵、优雅的风范,模仿贵族们的言谈举止,学会他们那套从容、得体,又带些夸张的社交艺术,你就能掌握要领了,相信我。”
身后的几个侍从嬉笑着向他们靠近,示意他们继续。丹纳回头,以友好而轻松的口吻表示了婉拒,“你们尽情地玩儿吧!”她笑着摆手,随后把头偏向亚尔维斯,略带无奈地说,“我光是装出一副享受的模样,就已经累得够呛了。”
说话间,他们下了马,望着侍从们在场上奔驰。那些人沉浸在游戏的乐趣中,时而争抢,时而防守,场面刺激又生动。
“还是看别人打更有意思。”丹纳说。
亚尔维斯温柔地看向她,细心地为她掸去她肩头的一缕青草。
等到马儿和骑手们都累了,纷纷停下休息后,两人便骑着马缓缓返回城堡。等候在外面的仆人早已搭好了遮阳伞,准备了一小桌美味的糕点和饮品,供他们填饥解渴。
丹纳品尝着一块桃仁蛋糕。这样松软精致的蛋糕在卡塔特的宴会餐桌上也经常见,却很少见于耶莲娜的日常食谱。亚尔维斯和几个仆人嬉笑了几句后,回到她的身旁,看到她一脸惆怅,若有所思,不禁担心起来,“又在想你的主人啦。我就知道你的心在这儿,魂却飘走了。”他轻抚着她的手,语调既亲昵又带些责备,“我的好妻子,你的丈夫就在你身边,你就不能多分一点心思给他么?”
“我的丈夫有着他相识多年的朋友、熟人和玩伴,可是……”她微微一顿,晃了晃手中的一小块蛋糕,轻声叹息,那双满载思念的美目与丈夫的视线交汇,“你能想象吗?我主人虽然在她擅长的领域里无人能及,生活中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糊涂虫。她烹饪食物,尤其是荤菜时,为了节省时间,基本都是用魔法催熟的!虽然也能吃,但味道实在是勉强。我常常要替她的胃感到可怜。”
亚尔维斯闻言,哑然失笑。妻子并非头一次分享她和耶莲娜的趣事,但他总是听不腻。他拍拍丹纳的肩膀,安慰道,“我们夏天就能去看望她了,到时候给她多带点好吃的。派斯捷已经嚷嚷了好几次,说自从与你成婚后,我陪他的日子实在太少了。哎,我也想让我主人和你主人都满意啊,可世事总是难两全。”
“两位大人,要再来一些点心吗?”这时,一名长相甜美的女仆端来一盘新鲜出炉的蛋卷,恭敬地站在他们面前。她先看着丹纳,随后,又带着请示的表情望向她身边的男性。
亚尔维斯作为派斯捷的契约者,早在这儿的很多人还没有来此地工作前,就已经是领主的重要伙伴,大家对他的尊敬和喜爱自然是不言而喻。而他身边这位同样拥有着火热红发的美女,则是他去年刚结婚的妻子,众人也对她表现出应有的敬意。然而,这种尊重在丹纳看来总是带着一丝微妙。这里不是她的主场,她是作为客人,更准确地说,是作为亚尔维斯的家属暂住在这里的。因此,尽管大家都对她非常和善,可她内心深处的那抹疏离感却始终都难以挥去。
“你要吃吗,丹纳?”
“那就尝尝吧。”她并不饿,但为了不让丈夫难堪,便微笑着拿了一块。
“再给我夫人来点甜酒。”亚尔维斯说。
另一名腰杆笔挺的男仆及时拿来了水晶酒瓶和空酒杯,熟练地为她斟满。仆人们礼貌退下,丹纳优秀的听力还能捕捉到他们在低声赞叹她丈夫那令人艳羡的爱妻之情。她把目光放远,越过眼前的人物和景致,投向那些园林,那些草场,那些在午后阳光下闪着亮光的澹澹水面,以及那栋百米开外的宏伟城堡。尽管她与亚尔维斯从儿时就相识了,但她真正踏入这片位于皮洛朗斯以东数英里的吕尼基昂家族领地,亲眼目睹这座人造奇观和与之相称的自然美景的机会却相当寥寥。她想象着那些高塔、城墙,那些构筑这一切的石头背后的故事,心底涌起了无限的遐想与感慨。
吕尼基昂家族原本出身于骑士阶级,他们的祖先凭借与周边多个公国、伯国之间的领土争端崭露头角,建立起卓越的战功。这些军事功绩使他们在封君手中赢得了丰厚的土地,逐渐积累起足够的财富和资源,进而建立了自己的领地和城堡。通过不断地参与战争,保护领地和人民,以及在11世纪末的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中掠夺和瓜分而来的战果,吕尼基昂家族积累了极高的声望和影响力。趁封君因家族内战而势弱时,吕尼基昂家实现了阶级跃升,成为了拥有更高地位的贵族,这在当时权力分配和等级制度极为严格且稳定的大环境下是极为罕见的。即使有了伯爵的默许,吕尼基昂家族较低的门第还是给他们带来了不少挑战,时刻面临着来自其他封臣和贵族的质疑与攻击,但家族内接连诞生了两代雄主,依靠自身的实力和智慧,成功稳固了自己的地位。为了彰显家族不同于以往的身份,他们在原来的姓氏前加入了“de”这个尊称,并使用与封君极为相似、仅在配色上稍作变动的黑白奥克十字,作为家族的纹章。
历经祖父与父亲两代人的经营和扩张,这个原本仅作为图卢兹伯爵附庸的家族,已经拥有了约2000公顷的广阔领地。这片低洼地带的平原为农业生产提供了优越条件,也让领地上的800户家庭、3500口人得以安居。领地东北部起伏不平的浅丘,则是葡萄栽培和牛羊放牧的理想场所,为酒类与布匹贸易开辟了不俗商机。家族传到父亲这一代时进入鼎盛,拥有一座城堡和一座庄园,私兵百余人,12名配有战马、骑具和锁甲的骑兵侍从,其中两名是骑士,100名农民征召而得的步兵,其中20名负责看家护院,另有数十名随从和仆人精心打理着家族的日常生活。然而,就在整个家族如日中天之际,这位传奇的老族长却频繁地为自己常年征战、劳心劳身,生育能力受损而陷入伤感,人已近花甲之年,膝下却一直无儿无女。为了延续家族的血脉,守住这份得来不易的基业,他只能从远亲中挑选了一个男孩——即派斯捷,继承自己。那一年,派斯捷刚满17岁。
在养父(现在应称为亲生父亲)的悉心教导下,派斯捷仅用一年的时间就学会了管理领地、处理政务等一系列作为一个合格领主所必备的技能。当他21岁时,父亲病逝,这份沉甸甸的家业便正式交到他的手中。在他的治理下,领地的治民突破5000,新开发的数个葡萄园、橄榄园和一家纺织厂使对外贸易量及赋税都得到了大幅提升,私人武装扩充至300人,建起了第二座庄园。领土面积虽未再扩张,但派斯捷也已满足于此了。他依然尊奉原来的封君为领主,而图卢兹伯爵也默许了他不称臣、不纳贡,只需尽一份边防的职责即可。朗格多克地处要冲,始终在法王与英格兰势力的拉锯中摇摆。大贵族们时而依附于法王,时而又倒向与隔壁阿基坦公国联姻的英王,而以吕尼基昂家族在内的一众小贵族的立场就显得尤为关键。13世纪上半叶,图卢兹伯国由于支持被教廷宣布为异端的清洁派教徒,遭到阿尔比十字军的征讨。在残酷的宗教迫害行动中,整个伯国几乎都被十字军攻陷,名存实亡,只有派斯捷的家族屡屡击退十字军,用实力维护了领地的完整。他在战争结束后,宣誓承认法王的权威,但也只是名义上的臣服,除了将家族纹章由奥克十字改成一圈小鸢尾花围绕着中间的大鸢尾花的图案外,领地内的行政、司法和军事权依旧不受国王控制,他们家也因此始终属于王室注册之外的“野生”贵族。同时,派斯捷还致力于将征税权牢牢掌控在手,不使财富外流,即使在其封君绝嗣、领土彻底并入法国王室后,吕尼基昂家族仍然能独善其身。他的手下虽没有像他曾经效忠的图卢兹伯爵那样拥有众多独立的封臣,但在他的领地内,民众已经在吕尼基昂家族的管辖下度过了两个世纪的悠长岁月,领地上的农民、工匠、商人,都对这位精明强干的领主青睐有加。他们享受着强大领主的庇护,同时也定期献上赋税,为派斯捷和他的家族提供衣食钱粮。
税收种类分为土地税、人头税、市场税和特定的商品税,吕尼基昂家族的现任族长将征税活动规定在农作物春天播种后、以及秋天收获后进行,一年两次。秋季税是人民一年中最主要的税收负担,主要以实物的形式——粮食、商品或牲畜——来缴纳,整个过程会持续数周乃至数月。人们需按照规定的时间到指定地点登记,上缴所需的物资。与繁重的秋季税相比,春季税的过程则较为简单,主要以货币的形式缴纳,时间在每年四月,往往一周就可以完成。派斯捷通常会排遣他的代理人——一名税务官,两名书记员和记录员,以及包括十多名由骑兵和步兵组成的护卫,和一些随行的厨师、仆人及维修人员在内的团队,前往各个村庄进行税款的征收和记录工作。当然,这只是通常的情况。对于这名极度自恋的男人来说,他非常享受能够亲自深入民众之中,挨家挨户地与子民们建立联系的过程。因此,他总是满怀热情地亲率着一队人马外出征税。今年也不例外。就在数日前的某个清晨,他天未亮就兴冲冲地领着队伍踏上了征途。
亚尔维斯和丹纳用完了点心,准备回城堡里去。派斯捷的府邸不仅有上至领主本人、下至各级管事、随从、佣人和客人们的房间以及他们夫妻两人的爱屋,此外,还设有图书室、棋牌室、宴会厅、祈祷室和武器库等诸多区域,既满足领主的需求,也可让他们有丰富多样的休闲方式来打发时间。
他们刚要进门,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紧接着是征税队伍归来的喧闹声,骑行在最前方的那个矮小身影在这对火龙族男女的眼中逐渐放大,他的身后跟着数名官员,由两匹马拉动的双轮货车被士兵保护在队伍中间,车上那四个大而长的木制宝箱看起来颇为沉重。派斯捷和手下满载而归,在行至城堡门口外的缓坡时让马停步,被风吹得乱糟糟的紫褐色头发下,那双精气十足的淡蓝色眼眸向四周凛然扫视,虽然并未言语,但眼神中已显露出无上的喜悦。
“你猜,他是不是又做什么偷香窃玉的事了?”亚尔维斯抵着妻子的耳朵悄悄调侃道。丹纳则露出一个惊恐的表情。
风尘仆仆的领主和他的官员、仆从们在其它房间里忙碌,趁这个空挡,两人一直待在棋牌室,沉浸于象棋对弈之中,桌边放着仆人送来的浆果果冻。大约一小时后,换了身居家装束的派斯捷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他的管家贝特朗。这会儿亚尔维斯刚好输了一局,正和丹纳打情骂俏耍小脾气,一看派斯捷过来了,似乎有话要说,两口子便立刻停止了拌嘴。
“我亲爱的朋友们,我要郑重地向你们宣布,今年的春季税征收工作完成得很圆满,使我得以能继续为龙王大人服务,提供他们想要的东西。”他张开双臂,大笑道,“想想,我是一个多么慷慨、忠诚,不计回报的男人啊。”
“我看你收获的不止是金银财宝吧?”亚尔维斯歪嘴一笑,斜睨着侃侃而谈的契约主人——他已经绕过二人的桌旁,坐到了稍高台阶上的主座,跷起了一个毫不庄重的二郎腿,“怕不是又看上了哪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或是磨坊主那腼腆可爱的女儿?”
“不,不,亚尔维斯,你这么说可真是失礼!”派斯捷连忙否认,“我早就改过自新,发誓不再四处留情了。我承认,我走到哪儿都备受欢迎,人们就像看到天使一样迎接我,对我的敬仰仅次于对天上的主,但是我仍然要告诉你,我不会再与任何一位姑娘纠缠不清了,哪怕这会令她们伤心欲绝,我也决不会。”
亚尔维斯笑了,和妻子对视,看到她面露愁容。他们深知派斯捷的性子,但这次他应该没撒谎,因为他已经有了要正式追求耶莲娜的想法,而这正是丹纳所担心的。
“我的心早已属于耶莲娜了。”果然,派斯捷深情地说道,“我这次得到了一块宝石,颜色特别稀奇,应该是含有某种银白色的金属,因而呈现出犹如薰衣草般的淡紫色,恰似她那双纯洁、迷人的眼睛。”他边说,边从腰间袋子中掏出一块未经雕琢的紫锂辉石,得意地向二人展示,接着,他扭头对管家吩咐道,“叫人细细打磨,镶嵌在手袋上,那种女士们用得上的随身小包。我要把它献给我的缪斯女神。”贝特朗应声点头,小心接过,但并未立即离去,而是留在原地听候派斯捷是否还有其它指示。派斯捷仰头想象着耶莲娜收到礼物后感激、欣喜的笑容,不禁让心里话脱口而出,“等你俩回了卡塔特,我去就找她。”
“这可不行啊。”丹纳下意识阻拦,“你答应过她的,不会随随便便打扰她的工作和生活。”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瞧,我都能未卜先知了。”派斯捷自我夸耀着,耸了耸肩,“我当然会遵守对她的承诺,但你不能阻止我送礼物。”
一名记录员进来向派斯捷行礼,请他移驾到他平常办公的房间。他与另一些同事已经划分好了未来一年给卡塔特服役者们的薪资,准备了一个个袋子,确保每一笔款项都清晰无误。他恳请派斯捷查阅账目,但这位好客的领主不愿意离开他的龙族伙伴,便让他当场汇报。
“您今年的税金收入约为4万利弗尔。龙术士的薪酬安排已经妥善完成,仍然遵循旧例,单次任务的酬劳为200利弗尔,结合过去三年的数据看,全年的薪水支出预计在1200利弗尔到2000利弗尔之间,所有款项皆已分装完毕,随时都可发放。此外,对于卡塔特的各项供应开支,我们预计为1万利弗尔,其中食物占55%的预算,酒水占30%,修建工程占10%,剩余5%用于其它杂项支出。这是详细的账目清单。”记录员毕恭毕敬地呈上账本,请派斯捷过目。他之所以没有提及密探们的薪水,是因为这部分费用由卡塔特的另一位资助者——布鲁塞尔神厅的厅长沙卡西尔特承担,在场的几人都很清楚。
派斯捷接过账本。在他仔细翻阅时,一旁的亚尔维斯和丹纳都默不作声,以免打扰到他。派斯捷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对属下的细致工作表示满意。他挥了挥手,示意记录员和管家可以离开了。
连着奔波了数日的领主把脑袋微微后仰,枕着椅背,目光深邃起来。近些年,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活动明显有所减少,龙术士和密探们的工作也比过去清闲了许多。他本应为相关开销的节省而感到高兴,可这一现象的成因却像是一个谜,让他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不知为何竟生出了一丝担忧。卡塔特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彻底消灭那些恶魔。他想着,一个人默默发神,耳边忽然传来龙族从者的声音。
“你们知道不,其实,龙神殿里的两位老人家,在人界也拥有自己的‘产业’呢。”
原本还在沉思中的派斯捷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耳朵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你说什么?噢,亚尔维斯,我可真是伤心了,你我相交数十载,不——一个多世纪了,你竟然还有这样的秘密瞒着我。快说,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亚尔维斯被他这么一说,不禁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就是说,他们有时会想办法,到人界收取一些钱财。”
“那是怎样一回事呢?”丹纳也被勾动起好奇心,忍不住问道。她只听长辈说过,在龙族与人类早年建交的那个时期,双方偶尔会进行一些贸易活动,但那已经是至少一两千年以前的事了。
她的丈夫开始手舞足蹈地解释起来,“龙王他们不是会常常利用他们的冥想能力,强征一些人上来担任守护者,为我族添砖加瓦嘛。同样也是用这种方法,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可能是几年,也可能是十几年,通过冥想的方式远程操控一些人间的富翁、财主,甚至是一些国家的王公贵族,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奉上钱财和贡品。通常这个时候,他们会派长老把这些财货收取回来。像冈督伊斯长老,赛克斯图斯长老,努美索尼斯长老,还有已故的康德奈斯长老,”他说到这里,眼神中透出一丝敬意,“他们都有做过的。你们也明白,这种差事不太能交给守护者办,长老们总是亲力亲为。他们回来时,会用魔法把所有东西藏在一个肉眼无法看到的袖珍次元空间,所以,一直都没什么人知道这个秘密。大家只以为他们每次外出都是去执行催眠的任务。”
对于卡塔特的大多数民众而言,魔导团的长老们下凡,通常会被认为是执行族长的特殊命令,如给人洗脑,确保龙族的机密不被泄露。当那些为龙族效力的密探因工伤或牺牲而需要处理善后事宜时,就必须让精通催眠术的专家出面,安抚当事人的家属、朋友和同乡的邻居。但大家不知道的是,长老们的职责远不止于此,为龙王下界敛财也是他们的一项重要且高度机密的任务。毕竟,卡塔特如此众多的人员开销,也不能仅靠派斯捷和沙卡西尔特两人来承担,龙王自然有他们自己的一套办法。现在,经由亚尔维斯之口,这个族中秘事被派斯捷和丹纳所知晓,两人都感到很神奇。
“你一定是听雅麦斯说的。”丹纳说。
的确如此。他心想。这个事情只有族内极少数接近权力中心的人知道。雅麦斯当然知道。在他渐渐将亚尔维斯视为知己后,有一次他偷偷告诉了他这个秘密。“哎呀我说,你们可千万别传出去啊。这事儿不怎么光彩,族长可不想让大家议论!”亚尔维斯一想到朋友让自己保密的嘱托,突然紧张又尴尬地低呼起来。
派斯捷将从者冒冒失失的举动视为空气,自顾自地嘟囔着,屁股在位子上挪了挪。“早知道他们有这样的经济来源,我就不用每年付出那么多了啊!”
“这些钱不过是饶头,只能当作贴补之用,”亚尔维斯立马争辩道,“你跟沙卡西尔特虽然包揽了卡塔特大部分的开销,但总有些地方需要龙王他们自己解决。他们弄来的这些钱,可不能完全替代你贡献的那部分。”
“哎,我就知道,你还是最护着你的族人和族群。”派斯捷嘴角一撇,犯起了嘀咕,“世人都以为是你追随着我,其实啊,是我被你套牢了!”
“咱俩谁跟谁啊,还用得着分你我吗?虽然你有时会被外界误解,但我还能不清楚你的为人?在我看来,你是这世上最伟大、最高尚,最可靠的存在。即便在我族最艰难的时刻,你也从未放弃过对誓言的守护。”
“听听,丹纳,你丈夫就知道拿漂亮话哄我。多亏他是头龙。他要是个人类,用这本领去忽悠人儿姑娘家,保证一忽悠一个准。”
“就算真是那样,那也是跟着你耳濡目染才学坏的。”
迎着妻子和主人满是无奈的目光,亚尔维斯也不禁被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肉麻话逗乐了,捧起腹来,嘎嘎乱笑了一阵。但很快,他的笑声就停止了。随着双颊的笑容逐渐凝固,他那张俊朗白净的面庞忽然被一种不符合他性格的深沉情绪所笼罩了。
谁都知道,他又想起了自己下落不明的挚友雅麦斯。因此,谁都没有率先打破这份沉默。亚尔维斯的目光落在棋盘上那枚被白棋围困、无法逃脱的黑色国王,原本鲜亮的红眸此刻显得像乌云遮蔽的夜空一样晦暗。“他现在在哪儿呢,都那么多年了……费扬斯、翁忒斯他们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他的嗓音低哑,颓废而又忧愁。
丹纳担忧地看着他,随后又求助般地望向派斯捷,希望这个伶牙俐齿、善于活跃气氛的男人能说点什么来缓和这份沉重。
派斯捷叹了口气,刻意压低了声音,“我哪能说什么。这可不是我先提起的啊。”他和亚尔维斯是多年至交,两人情投意合,无话不谈,但唯独不能提及雅麦斯这个敏感的名字。一旦事涉那位失踪的火龙王后裔,他们间的任何谈话都将终止。
丹纳充分理解她的丈夫。他平时很少向人诉说,但他的心中其实充满了苦楚。她摇了摇头,感叹道,“你看你,明知这是个死结,干脆就踢开它,别去多想,何必要自苦呢?”她的话语中含着对亚尔维斯的疼惜,随后,又扭头看向派斯捷,“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至今都一头雾水。你在龙术士当中朋友颇多,就没有什么消息渠道吗?”
派斯捷的脸色骤然一变。他抿了抿嘴,露出一个苦笑,“我的朋友,大都死在了那次叛乱中。”还有些朋友,虽然人还在,但太不靠谱,竟敢背着龙族,从事危险的勾当。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也藏着一些事情没有告诉亚尔维斯——那些关于修齐布兰卡的、连他自己也难以说清的内幕。那就扯平了。他苦涩地想着。这下,连他自己都有点难过了。
沉闷的房间里响起椅脚被拖动的声音。丹纳凑到亚尔维斯跟前,用鼻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半侧面颊,动作像极了亲吻。对于清心寡欲的龙族来说,这无疑是他们表达爱意最直观、最亲密的方式。伴侣给予的安慰和爱,如同一缕阳光,穿过亚尔维斯心中的阴霾。他向她颌首致意,起身挽住她的手,用嘴唇轻蹭她的脑门,落下了一个看不见的吻痕。
派斯捷也走了过来。他这个矮个子让目光对上亚尔维斯这个高出他近一个头的魁梧火龙,伸出手,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把自己的关心和支持传递给他。彼此的感情无需多言。战友,伙伴,兄弟,这些称谓都不足以完全涵盖他们之间的情谊。他们早已将彼此视作家人。
尽管心里难受,但有了这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陪伴,亚尔维斯的心情也终于有所好转。人生无论多么完美,也难免会留有遗憾,或许雅麦斯就是那个注定会存在的缺憾。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作势要将所有的苦恼和不安都随着这口气一同排出体外。
贝特朗敲了门进来,向派斯捷报告说,今晚已遵照他的吩咐,准备了包括龙虾、扇贝和生蚝在内的海鲜大餐,一小时后就可以享用。在觉察出屋内微妙的气氛后,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来得不是时候,于是简短地说完话,便知趣地退出了房间。
“来,咱俩来下一盘。”派斯捷拍了下亚尔维斯的背,发起提议,“还是老规矩,输了的人,等会儿先自罚一杯酒。”
“来就来,我还怕你不成!”亚尔维斯爽快地撸起袖子应战,在丹纳满是爱意的目光注视下,自信满满地上了棋桌。
LXIX
- 三年前 -
“那些书呢?”在向上攀登的楼梯上,雅麦斯稍作停步,转身望向荷雅门狄。
“什么书?”他的主人抬起眼眸,一时之间没能立刻明白他想要问什么。
“那些引你深思于欲望话题的书籍。”他说,唇边带着一抹极浅的微笑。
“啊,那个啊。我没拿回来看。我那天看完就放回去了。”想起那本收纳于藏书阁之中,揭秘人类是如何繁衍的书,荷雅门狄的脸不禁微微泛红。事后,她曾尝试寻觅过那个系列的剩余几本,却未能如愿。而且,与雅麦斯一同阅读那玩意儿……未免也太过狂野,太过放纵了。
雅麦斯凝注她,似乎洞悉了她的内心活动似的轻轻一笑。“那今晚你打算看什么呢?”
“嗯……”荷雅门狄想了想,步子慢慢往二楼的书房挪。火龙紧跟住她,看着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就这个吧。”
瞥了眼封面,是一本探讨哲学的经典之作,雅麦斯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好,我们去你房间看。那里更安静些。”
他像一位坚定的独裁者,维护着他的提议。望着他执拗的神情,荷雅门狄同意了,两人一同来到三楼她的卧室。雅麦斯走向观景凸窗,把轻纱窗帘放下,隔绝了外界的干扰,无论是刺目的阳光,偶尔掠过的风声,树叶间轻微的摩擦声,还有可能存在的窥视目光,都被这柔和的屏障一一阻挡,整个卧室显示出安全和私密的氛围。在窗帘和贝壳挂帘的双重遮掩下,阳光变得微弱而朦胧,只照耀着地板上的一小块区域。他们并肩坐于沙发,书本被放置在两人紧紧相依的大腿上,由荷雅门狄负责翻页。她全神贯注地投入到阅读之中,向来如此。而雅麦斯的注意力则时而沉浸在书上,时而移开,用满含柔情与关怀的目光望向身旁的女孩,这也是他的常态。
“你真的不回去吗?今晚。”看到第五页时,一直沉迷阅读的荷雅门狄突然轻声问道,打破了沉默。她仍旧低着头,仿佛只是在随意询问他的打算。
“我说了,要陪你的。”雅麦斯回答,语气透着一丝疑惑,“你不想我留下来陪你吗?”
“可你之前不是一直强调,我们的交往要注意距离,不能让别人看出端倪吗?”
“没错,我确实那么说过,但前提是你觉得开心。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想更靠近你,让你能更深切地感受到我的陪伴。”话音刚落,他就俯下了身,快速而强势地吻上了她的唇。
荷雅门狄没拒绝这个吻。她闭上眼睛,全心全意地享受他的亲吻和随之而来的深情拥抱。雅麦斯不仅用他坚实的双臂将她环绕,更用那灼热的气息让她的身子温暖。他们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都与对方同频共振,难以分割。他们的吻随着动作的亲密逐渐变得激烈、大胆和深入。荷雅门狄感到胸腔中团聚着一簇火。它原本只是零星火点,但在雅麦斯的引导下,慢慢汇聚成一片烈焰,迸发出无法抑制的爱欲。双方口舌纠缠,画圈似的来回搅动翻转,互相刺激和摩擦。当雅麦斯的舌头顶到她脆弱黏滑的喉咙深处,稍稍用力地重压,并在她的口腔内纵情吮舐、吸附和舔掠时,一种预感让荷雅门狄打了个哆嗦。
“呼……雅麦斯,”她从他狂热的拥吻中挣扎出来,双手抵住他的胸膛——此刻,它正因亢奋的情绪而剧烈起伏。“你到底想要看书,还是……”
雅麦斯让自己停止,缓缓地往后退开一些距离,那双炽热得通红的尖瞳中慢慢浮现起一丝理性的色彩,认真地望着她,捕捉到她眼中的疑惑和羞涩,“抱歉。”可能是他们激吻的动作太过火了,两人膝盖上的书本已在不知不觉间滑落,雅麦斯弯腰把它捡起,递给了她。“继续看吧。”
即使他们暂时分开了,房间里那股浓郁暧昧的气氛似乎也没有因此消散。时间被拉伸成缓慢而悠长的节律,浸透于他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他们重新翻开,畅游在文字世界,一直看到了晚上八点半。荷雅门狄打了个哈欠,眼底透出一丝困意,说要去洗澡休息了。
在这套豪华宽敞的别墅里,三楼和二楼各自配备了一间浴室。雅麦斯温柔地目送她去了三楼的那间,自己则前往二楼。在走进浴室前,他忽然懊恼起今天之所以决定留下纯属一时兴起,导致他出门时没有携带换洗的衣物,可若不进行清洁,又实在叫人难受。无奈之下,他只能褪下黑袍,全面地冲洗了身体,之后又把它穿上。他有很多件纯黑色的亚麻或丝绸长袍作为常服,区别仅在于领口、袖管和下摆的长度,身上的这件中领无袖黑袍虽有些旧了,穿起来却格外舒适和方便,一直以来都深得他的喜爱。他轻轻闻了闻袍子上的味道,确认上面并无异味,心中暗自庆幸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过了一会儿,荷雅门狄也结束了沐浴,身着白色的睡袍从浴室走出。她回到卧室,看到沙发上的雅麦斯发梢沾着些许水珠,顿时为他居然也去洗了澡而感到惊讶。她原以为,他只是一直坐在那儿等着自己。
“你怎么也去洗了呀。莫非你真想……在我这里留宿?”
“都说好几遍了,我的主人,我今晚要留下来陪你。这可不是虚言啊。”
“噢,那么……”她的大脑飞速转动。当初雅麦斯组织的装修队对这套宅子进行装修时,在二楼也设置了一间卧室,此外,还有两间客房。荷雅门狄自己几乎没怎么在二楼的卧室睡过,那两套客房更是长久以来处于无人可用的状态,如今拨出一间给雅麦斯用,倒也不是不行。
“我去二楼的客房睡。”好似早已猜出她的心思般,雅麦斯体贴而干脆地回答。不过,话虽这么说着,他人却已不自觉地坐上了她的床沿。“等你睡着后,我再过去。”他又道。
“你这样直勾勾地看着我的话,我怕是会失眠呢。”
“为什么?”他用他火热的尖眸盯住她,仿佛要将她的一切看透。她洁白如雪的卷发,和那同样洁白如雪的浴衣。她的身形在浴袍的勾勒下更显娇柔,身上因洗澡水和沐浴乳而散发出清香,发尾微微湿濡,在肩头散开,带着一丝平时不多见的慵懒与妩媚。
今夜,这头火龙似乎比往常更加粘人,更加依恋她。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她微笑着,略显无奈地摇摇头,“你睡觉的时候,难道会喜欢有人在旁边一直盯着你看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雅麦斯想。他现在就在看着她。那张令他着迷、令他心动的脸,让他有些迷了眼。他看着她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娇媚,感受着那不断向外散发的女性魅力……
当他从迷思中回归现实后,眼前的景象让他吃了一惊:白发少女已不知何时被自己紧紧拥住,抵在了墙壁上。
荷雅门狄后背靠墙,两眼微眯,沉浸在既兴奋又有些担忧的情绪中。雅麦斯没有迟疑,果断地吻了上去。她起初的惊讶和无措在他温热的齿间渐渐化为接受,最终演变成一个两情相悦的热吻。在这个过程中,荷雅门狄的双脚已然离地。雅麦斯的膝关节紧贴住墙,用强有力的髋部推动着她的双腿分开,让它们分别挂在自己的左右腿上。由于这个动作,荷雅门狄整个人都被顶起,离开地面,腾空在与他身高相近、四目平视的位置。
“雅……麦斯……”她的声音笼上了一层因惊疑和慌张而表现出来的沙哑。但没有害怕,没有抵抗。至少这一刻,她还没有对他的行为产生抵触。
“主人,”雅麦斯直视她那双如冰般清澈晶莹的眸子,声音激动得微微发颤,“您能和我永远在一起吗?”
永远。多么崇高、又充满了多少未知和不确定性的词。荷雅门狄有点忐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给出肯定的回应。
她更不会知道,雅麦斯的这句话,实际上是龙族向配偶求婚的表达。她暂时还对此一无所知。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随后,雅麦斯托举着荷雅门狄,步子慢慢朝床铺移动。受欲念驱使,他把她抱上去,尽可能温柔地将她按倒在枕边,然后继续动情而热烈地吻着她。
喘息声在空气中交替,他解开了领口的一粒扣子,让自己能够更顺畅地呼吸。但这只是徒劳。随着他们身体的接触,体温的升高,他的呼吸变得急切而短促。在荷雅门狄的唇上吻了一阵后,他停下来,凝视她的面庞。身前如同展开了一幅动人的画卷。她柔软、颤栗的身体躺在他臂弯里,几绺头发散开在枕上,浴袍松散的前襟向两边敞开,袒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微微沁着一些细汗。一个令他心醉神迷的爱人。他想。如果可以的话,他现在就想向她求婚。他知道这个决定或许只是冲动和率性的表现,但他的内心确实这么想。
龙族600岁成年后,便可以选择结婚或独身。他们实行一夫一妻制,爱情观和婚姻观都是从一而终的。龙族的观念里没有离婚这个概念,他们会在伴侣离世后独自过完余生,甚至还有些不幸者,会因为走不出丧偶的悲痛情绪心碎而亡。因此,结婚对龙族而言是一桩极为沉重的大事,付出的是全部的心血与情感。所以,也有一部分龙族因承受不起这样的诺言和代价而选择独身。他们绝大多数都不具备浓烈的情|欲,即使爱上对方,也并不一定想要占有。
情|欲淡薄……对雅麦斯来说,这早已是过去式了。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已为眼前的这个女孩恢复了“知觉”,拥有了和人类相似的随时随地都能燃起欲望的发情期。龙族与人类终究不是同源,难以真正结合。而今,欲望的常态化却为双方的结合铺平了道路。他对自己的变化感到诧异,却并不后悔。
情到浓处,雅麦斯想要做下去。不止是亲吻,而是情侣之间更深层的交融。他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唇线,然后支起上身,把自己的袍子脱至腰间。
荷雅门狄看到,他麦色的皮肤上,肌肉突出隆起,像骨头一般坚硬。这头人形火龙的身躯就像人类男人一样真实,甚至更为健硕有力。她忍不住伸手触碰起他的肉|体,在那线条分明的胸肌上轻轻抚摸,感受那份强劲、蓬勃的生命力。
触感如电,又酥又麻,让雅麦斯的身子小幅度地颤抖。他立刻把她的那只手握于掌心,放在自己的嘴边轻啄起来,红眸长久地凝视她,眼中投射出一股想要将她占为己有的欲望。
眼见他如此轻佻露骨的举动,半懂不懂的女孩终于意识到了他的真实意图。他想要将书本里那些男女欢爱的画面付诸实践。
此时,荷雅门狄才猛然反应过来,原来之前有那么多次,自己都行走在危险的边缘。他们每一次的拥抱、接吻和互相爱|抚,都是她的阵地和防线即将沦陷的前奏,而这一次,她似乎守不住了。
她本应不会对雅麦斯的触摸感到厌恶,然而,一些刻入她身体里的不堪记忆,却像是野兽的利齿,突然咬住了她的咽喉。
“不要!”她喊出声来,嗓音颤抖而嘶哑,“别——”
正想要进一步有所动作的雅麦斯,显然被她的反应惊到了。他瞬间松开双手,面露错愕,身体僵在原地。荷雅门狄用脚踢向他的胸腹,没怎么用力,却足以表明她的态度。由于她突如其来的反抗,雅麦斯整个人都几乎愣住了,眼中又惊又疑,无声地询问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