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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Chap.3:荷雅门狄(20) ...


  •   LVIII

      - 十六年后 -

      T比他的同行者更早醒来。当荷雅门狄揉着眼睛缓缓起身时,他早已远远地离开结界范围,在晨曦下练剑了。地上放着他准备好的食物,一如既往。

      荷雅门狄到小溪边清洗面部和口腔,吃过早饭后,一时兴致所致,拿出了隐没在异次元空间的佩剑,和T比划了两下,不出二十个回合落败了。点到为止的切磋结束后,二人重新整理行装,继续踏上路程。马匹在晨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精神,蹄铁踏出清脆有力的声响。它们的速度虽不快,但胜在耐力强,终于在太阳彻底西沉前,将两人送到了一个住户稀少的小村子。遥遥望去,远方的山麓隐没在夜色下,像一个躺卧着的巨型生物。此时,旅程已过了大半,但终点的位置尚不明朗。马特劳山横贯东西,范围广阔无比,因此,只能借助于当地人的指引,来确定真理教据点的具体位置。这个偏远的小村庄似乎并没有旅店可供投宿,他们便就近睡在村外的桥洞下,打算等天亮后再找人问路。

      一夜过去,两人开始向村民打听附近山区的情况。T称呼荷雅门狄为“小姐”,自己则扮演成护送她的保镖。人们见他俩面生,操着外国口音,再加上租得起马,举止和穿着也非常得体,一看就不是穷困潦倒到需要求助真理教派的人,突然问起这事儿来,显得十分奇怪。虽说真理教派已沉寂多年,相关话题早就不存在顾忌,但人们对于外来人天生防备的心理非常高,因此,没有人真敢回答他们。倒是村口一个卖蜂蜜的小贩,对两人颇感兴趣。出于揽生意所需,他热情地招呼了这对男女,询问他们需要什么。

      “你们二位是外地来的吧,来了这里,可一定要尝尝我们这儿特产的洋槐蜂蜜。清香甘甜,储存时间长且不易结晶,对人体有很好的滋补作用。”

      “嗯,确实不错。小姐,您看呢?”T用蹩脚生涩的当地话回应着,扭头向荷雅门狄征询意见。他们商量过后,决定买下两罐。

      小贩满脸堆笑、动作利落地为客人包好蜂蜜,妥帖地交到T的手上,接过他递来的银币。“你们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虽说不敢称是‘包打听’,但一定能给你们提供有用的信息。”

      “你知道真理教派吗?”荷雅门狄问道。她的匈牙利语说得明显比T要流利。

      小贩立刻手舞足蹈地讲述起来,向他们详细介绍真理教派的兴起背景。那是在半个多世纪前的“鞑靼之灾”结束后,王国百废待兴的艰难时期。那时候,匈牙利全境沦丧,大部分领土被夷为平地,繁荣的村庄几乎消失殆尽,到处都是尸骨骷髅和断壁残垣。生灵涂炭的战争持续了一年有余。若不是蒙古的汗王恰好离世,使敌军停止了继续征伐的决心,给了这摇摇欲坠的王国一线生机,否则历史的滚轮究竟会如何碾过,谁也说不清楚。

      战败所产生的沮丧情绪亟需安抚,民间信仰因此蓬勃发展,广泛传播。真理教派应运而生,成为当时人们寻求心灵慰藉和思想解放的重要渠道之一。

      “他们最大的聚集地,据说就在马特劳山区。”T温和地说,“你清楚该往哪里走,才能找到那个地方吗?”

      “你说的是总部吧?早就没有啦。当年,英诺森五世号召匈牙利王发起十字军对真理教进行残暴镇压,把整个教派一锅端了。杀的杀,抓的抓,剩下的人也在绝望中吞毒而亡。那真叫一个惨呐。事后还有传言说,有官兵上去给那些人收了尸,把一切不利于当局的证据都销毁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们现在找来,是打算干嘛呢?”

      “我所求的,是家人们的团聚。”荷雅门狄露出哀伤的模样,缓缓说道,“我祖上有两个亲戚在三十年前加入了这个真理教。他们离开故乡,与家族断绝联系,一直居住在这一带的深山老林之中。多年后,该教总部被清洗的消息传了回来,那些亲人估计也死在了那场斗争中。我的父亲本想寻回他们的尸身,葬入家族的墓地里,可恰逢祖父病故,祖母和母亲的身体也一直不好,后来又因为战乱而不得不举家搬迁到萨格勒布,这么一来二去的,就把这件事耽搁了。直到今年,我下定决心要完成父亲的遗志,一步步赶了很久的路才来到这里。我想找回他们的遗骨,也许不一定能找到,但我希望我父亲的在天之灵能如愿。”

      这精明的生意人低头揣摩着她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同情,猛地叹了一口气道,“噢,上帝,为遭受苦难的圣徒显现您的光辉吧。”随后,他往山上一指,“你们往那儿看。就那座山。”他指的是马特劳山区一座较高的山峰,名字叫皮斯克什峰。“那个教派最大的几处据点都在那上面,在一个特别狭长幽深的山谷里。我虽没亲身去过,但听说就在那一带了。上山的路不好走,二位务必要小心。”

      告别这名商贩后,他们向皮斯克什峰进发。山路崎岖难行,犹如盘曲的龙脉,但马儿还是驮着他们上去了。艰苦的骑行用了大半天,当二人登上山时,西方的天际已逐渐映照出橙黄。滚滚云海拥抱着周围起起伏伏的山峦,为千岩万壑涂上浓艳的彩妆,美丽极了。

      他们想象中的画面并不存在。建造在山谷之中的房屋被摧毁得十分彻底,残破的墙上还留有被火焚烧的痕迹。曾经的异教基地,只剩下一片废墟,建筑遗迹间荒草丛生,一片凄凉景象。他们四处寻找,都没有见着一个活人的影子。

      不过,他们确实找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在废墟后方,有一堆散落的岩石块,被不太自然地集中堆放着。一些残骸被掩于其下,看上去杂乱而破碎。他们拨开上面的石头,露出了部分早已风化得面目全非的物体,仔细辨认后,方才意识到这些东西原来是一个个人类的尸骨。

      它们堆叠着,零散着,那样残缺不堪,仿佛一个恐怖的乱葬岗,与其说是为了哀悼,更像是为了惩戒。

      接着,荷雅门狄让她的机械鸟到邻近的几座山进行巡视。除了满目的野草和树木形成的自然风景外,她没有再发现别的什么。这片区域早已被彻底遗忘,只留下一片废墟和那些无声的骸骨,诉说着曾经的苦难和罪恶。

      “果然……什么也没有留下啊。”荷雅门狄对着满地遗骸,轻轻地说。

      “不管怎么样,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能确定这个教派的覆灭,以及这一路上都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异族,我们也能够放心了。本来嘛,我们就是出来瞎晃悠的,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不错了。”T试图用轻松的话语安慰她。不知为何,从刚才起,这位同行的女子就似乎陷入到一种低落的情绪中,让他十分在意。

      远方天地的分界线上,那枚在云海中渐渐下沉的夕阳仿佛被融化了。它的光芒被云层柔和地过滤,化作一大片绚烂的晚霞。那壮丽而沉重的色彩如烈焰般炽热,又似鲜血般凄美。荷雅门狄朝那里极目望去。她的脸也像血色的太阳般,被染得一片橙红。

      T并没有像荷雅门狄那样眺望云海。他的目光一直在她的身上,想要读懂她眼中的悲伤。“现在想起来,您编的那个理由,还真是巧合得近乎不可思议。”

      “是吗。”她自嘲地笑笑。

      没能找回的遗骨,没能填补的遗憾。这看似圆满的借口,这急中生智下的权宜之计,却应和着她内心深处某个不愿触及的愿望。荷雅门狄自己亲生父母的尸身,她也从来未能寻得。她忽然感到了一丝错乱感,仿佛置身在一个无法掌控的时空乱流之中。这里不再是匈牙利,不再是马特劳山的皮斯克什峰。这里,是她人生中最痛苦、最黑暗的那个时刻,是她永远无法释怀的过往。

      趁着日落前还有时间,他们及时下山,在山脚找了个合适的地方露营。荷雅门狄想看篝火,于是T捡来树枝,架起一个圆形的火堆。龙术士朝虚空打了个响指,瞬间燃起的烈焰舔舐着树枝,在夜色中噼啪跳动。他们围坐在火堆旁,聊天说笑,直到睡着了,火焰都没有熄。等天亮了,他们继续向南,走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这已经是他们探险旅程中的第四天了。钱和干粮都所剩不多,宣告着此次旅途也即将接近尾声。

      T变得焦虑。在他的心中,一直有个想法挥之不去。泽西加的故乡正好在附近一个较大的、名为埃格尔的城镇。他考虑过前往那里,但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一方面,改道埃格尔会超出他们原定的时间,另一方面,他自己也觉得不该再打扰泽西加的生活,就像他之前执意要见力达、狄思梦娜等人那样,是个馊主意。他始终没有将这份心结告诉自己的同行者。他留在人类世界的时间已不多,和荷雅门狄的缘分也将要走到尽头。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度过剩余的时光,抛开所有的烦心事,享受与她在一起的最后日子。

      由于要把马还给那位老车夫,他们决定返回奥布达。为了让旅途不失趣味,他们返程时特地选了一条与来时不同的路线。在行至豪特万时,二人停了下来,让马匹在驿站的马棚里休息整顿,自己则找了家路边的小吃摊,点了两份餐点。邻桌的一群人在聊着时政,其中不乏有来自其它地方的旅人和一些本地人,他们高谈阔论,言语热烈,不时挥舞着手臂。

      “王国可能要爆发内战了。”
      “切!打仗的唯一好处,就是杀人不用偿命!”
      “嗯,这句话很经典。”
      “不过话说回来,会是怎样的内战呢?”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
      “国王年事已高,至今都没有男性后嗣。他当初来继位时就有一堆竞争者,现在,王位的继承权眼看要出问题,贵族们也蠢蠢欲动,大家都等着看结果呢。”
      “时局不稳,咱们的日子也要不好过喽。”
      “唉你们说说,谁会脱颖而出成为下一任国王?”
      “这还用问嘛。”

      能听到这些宫廷政治八卦,T觉得很有意思。作为一个来自高山之上的守护者,他早已过惯了那种安宁单调、不问世事的生活。岁月悠悠,时间如流水般逝去,他对外部世界的了解也愈发减弱,就像他那些在山上颐养天年的同事那样,正在悄然与这个时代脱节。虽然近些年他偶尔能下山,感受一番人间的烟火气,但这样的机会毕竟有限。很快,他就会结束任务,断绝与这个日新月异世界的一切来往。从此以后,他将无法再跟上这潮起潮落的世事变迁,最终,成为一个被时代洪流所淘汰的幽魂。

      “在想什么呢,”女人的询问声唤回了T的神志,“怎么不吃啊?”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只见荷雅门狄正托着腮帮子,带着几分好奇和关切的笑容看着自己。这家店的招牌是一种以小麦粉为原料的面食,形似管状,中间是空心的,被称作通心粉,撒上特制的调味料和新鲜的香草末,每一口都让人回味无穷。荷雅门狄碗里的通心粉已经见底了,而T的那一份却几乎没动。

      “没什么,”T摇头微笑了一下,“我只是在观察周围的环境。”

      “我看你明明一直在发呆。”她说,“你不吃,我可就帮你解决了。”她的叉子倏然伸向T的碗,插出来一根特别长的通心粉,笑眯眯地送进自己嘴里,接着又挑起一根,“啊,抱歉,你不会介意沾了我的口水吧。”

      T拿她没办法,就只好由着她去。他觉得她和他们最早在布达城北树林里遇到的时候不太一样,却又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同。他继续慢吞吞地吃着,终于在通心粉快要被荷雅门狄扫荡一空前,将它们全部送进了口中。

      之后,两人付了饭钱,走在找旅店的路上,商量着今晚就歇在豪特万。一条宽敞的道路展开在眼前,路的两旁有商铺和民宅,几只麻雀停在房檐上唱和,远方则响起教堂悠扬的钟声。偶尔有身穿华丽服饰的有钱人乘着马车疾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又迅速消散在空气中,让道路恢复平静。

      一个乞丐模样的人突然出现在二人的视线里,穿着宽大陈旧、略显寒酸的灰袍,脸上脏兮兮的,胡须凌乱,头发也似乎许久没有梳理过。这人径直朝T走来,撞向他的怀中。T感到有一股力量推着自己,下意识觉得这家伙要偷自己的钱,于是,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抓住对方,想要当场擒拿住这个贼。结果,他抓到的却只是那人的袖子——那宽松的长袖下空空如也,本该在那里的右手——肘关节以下的小臂部分,竟然不存在。

      “……泽西加?”T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终于辨识出他的身份,“是你吗?”

      肢体残缺的男子似乎被吓到了,脸色立刻大变。他用仅剩的那只手推开T,步履踉跄地转身而去。

      T呆呆地望着他的身影,这时才发现对方刚才的接触并不是为了偷窃钱财,而是在自己的怀里塞了一样东西。

      一张老旧泛黄的、被折得皱皱巴巴的纸,字迹粗硬又模糊,上面写着:

      「真理在我教,海内皆知晓,
      修身养性路,本就无止境,
      众生皆苦海,理想梦中游,
      圣光照前程,莫使汝受骗,
      纵使万人唾,信念不动摇,
      真理心间守,来日必光明,
      破浪乘风去,回头终有岸,
      真相再难寻,我教指迷津。」

      念完宣传单上的文字,T恍然失神,“泽西加他……竟然加入了真理教派……?”

      “要不要追上去问问。”与满脸错愕的男人比起来,一旁的荷雅门狄显得异常沉静。刚才冲突发生,她一直在观察。阻止一个普通人逃跑对她来说易如反掌,但她得先知道T的态度。因此,在确定T没有被乞丐伤到后,她选择了袖手旁观。不过,倘若T想要追上去一探究竟,她会愿意提供帮助。她早就在泽西加转身逃跑的瞬间,偷偷派隐形的机械鸟跟在他的身后了。

      T一时间悲愤交加。过去的记忆历历在目,炙烤着他的内心。他一咬牙,低吼道,“走!”

      “在那里。”荷雅门狄拍拍他的肩,为他带路。

      T跟在后面,思绪万千,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神厅给予退役者的抚恤金明明非常丰厚,泽西加的家境也算得上殷实,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呢?他必须问清楚。

      最后,他们在一条狭窄街道的拐角处追上了泽西加。残疾男子跑得气喘吁吁,眼神闪烁,警惕地注视四方。看到两人追过来,他还想跑,却被堵住了去路。

      周围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无人敢上前干涉。此等追债、斗殴、勒索之类的事在城中时有发生,人们都不愿多管闲事。

      “泽西加!”T大步上前拦住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沦为乞丐,还信了那个真理教?”

      泽西加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和慌乱,但很快,他又恢复了那种不屑一顾的态度,“我不认识你们,不认识你,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T心中一痛。他不确定泽西加是故意回避自己,还是他也像其他第一部队的人一样被龙族洗了脑。但他仍然不死心地追问道,“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离开家乡,到这里来?还有,为什么要加入一个敌对的教派?”他试图抓住泽西加完好无损的那只手,但对方却轻轻一闪,避开了他的触碰。“如果你受到了什么人的逼迫和威胁,请你告诉我,我会帮你解决!”T用坚定而严肃的语气,向他保证。

      泽西加的眼神变得狂热,突然高喊起来,“你懂什么!像你这样身体健全、衣食无忧的人,怎么可能会理解我内心的苦楚?我是个废人,曾经拥有的一切都消失了,没有希望,没有未来,我的生活一团糟,连被亲人施舍和利用的价值都没有!”泽西加连咳带喘地宣泄着心中的恨意,情绪激动到无法控制,似乎内心的某种东西正在崩坏。他的唾沫星子像冰冷的雨点般喷溅到T的脸上。“我从前也像你一样,有着美好、灿烂的人生,有着旁人艳羡的工作,但当我失去一切后,我才发现这个世界是多么的残酷和无情!战友离我而去,亲家主动退婚,父母、弟妹对我漠不关心,连邻居都不再搭理我,曾经的荣耀和地位瞬间化为乌有,被整个世界抛弃的那种感觉,你这种人怎么会懂?而真理教派给了我新的希望和目标,让我觉得自己还有存在的意义!在这里,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家,认识了很多新朋友。他们崇高而无私,是让我摆脱苦难的引路人,是真正的殉道者。他们比我的家人还要好,比我任何的朋友都更加真诚。他们给我带来了真正的关爱和温暖,比那些冷眼忽视我的亲人,比那些再也不关心我的同僚,比榨干我所有价值就扔的神厅,要好上一百倍!”

      T听到这里,不免感到悲凉。他只和泽西加相识了极短时间,除了听说他来自一个条件优越的家庭,是深受父母看重的长子外,对他的其它信息所知并不多。但印象中的泽西加,是个即使在身体受伤后,也始终乐观面对,积极复健的小伙子。在T的眼里,他自信开朗,以军人天职为傲,将伤痕视作勋章,目光永远是那么明亮。因此,他难以想象,眼前这个神经质又颓废不堪的人,竟然真会是泽西加。可是,他也深知泽西加所遭受的苦难。被异族夺去半条胳膊,他落下了终生残疾。一个残废的退伍老兵,没有家人、朋友的支持和关怀,生活中的艰辛可想而知,T又怎能苛责他。他也无法去批判他的信仰。对这样一个身处绝境的人来说,那些信仰或许是他唯一能赖以支撑的力量;他也无法用自己特殊的、并不具有普适性的经历劝服这个可怜人。那么,他能为他做什么呢?

      “你也加入进来吧!有我的推荐,我们的人会愿意收下你的!”泽西加的目光灼热,面容几近扭曲。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称呼这个男人为T,而是一直视他为一个可以被拉拢和收编的潜在对象。他自己也并非落魄到真要去沿街乞讨,尽管日子过得清贫,然而,会扮作这模样,完全是为了方便传教。他继续说,“加入我们的道路,和我们一起对抗那些腐朽、丑恶的人!撕下他们的贵重僧袍,拆穿他们的恶行,用上帝的手惩罚那些伪善的人!打倒教会,打倒教皇!拥抱真理教吧!!”

      T知道自己已经无力说服泽西加,令其改变立场。他的心中充满了无奈和失望。但世事变幻无常,向来如此。在经历了被狄思梦娜、莱万特、力达、洛克耶等人遗忘的痛苦后,在逼问出那位优秀的女术士将要黯淡的命数后,他就已经深刻地认识到,很多事情,无论他如何努力,终究无法强求。尽管如此,他还是想要为这个男人做点什么。他们不是朋友,从来不是,连熟人都算不上,但是T无法对他的处境坐视不管。

      “这些钱,你拿去吧。”T从贴身袋子里倒出十枚银币——这是他仅存钱财中的一大半——递给了泽西加,“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值得你去追求和珍惜的东西。也许你现在需要抓住这根虚幻的稻草,可你的人生并非只有这一条出路。我只希望有一天你能够重新振作,好好生活。”

      泽西加看到这些钱,两眼顿时放光,想也没想就一把夺过。他紧紧盯住手中的银币,抬头看着T,又看了看他身边那个始终默不作声、只是静静站着的女人,在确定他们不准备反悔后,拿着钱迅速跑开了。

      “你就这样把接下来的路费给那个男的啦?”荷雅门狄有些惊讶地说,“算了,我这儿还有。”说着,她摸了摸腰带上的钱袋,想要取出一些分给他。

      T婉拒了她的好意,站在路边,默然无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他,直抵骨髓,让他几乎不能呼吸。过了很久,他才低声说了一句,“我们走吧。去找旅店过夜。”

      荷雅门狄看向远方,视线又回到身边男人的身上。“那个泽西加,你倒是不纠结他是不是真的忘记你了。”

      “不重要了。”T并不在意地笑笑。

      皮斯克什峰上的基地损毁并没有扑灭真理教派在民间传播的火种。它没有覆灭,而是处处都在。但正如他刚刚说的,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他心中所有的纠结和执念,也随着这个永别的一幕而烟消云散。

      当天夜里,T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睡着。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夜空,意外发现隔壁房间的荷雅门狄也探出了半个身子,似乎同样无法入眠。“我觉得有些闷。”她把手放在心口,这么说着。于是,T也坐到窗台上,和她一起看月亮。

      “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戴着自己的面具。”男人的声音像微风一样轻,“遗弃子女的父母,偏声称自己最有爱心。不敬长辈的孩子,一个比一个会哭坟。水火不容的兄弟,表面上装得亲如一家。忽略彼此的朋友,一见面就要表演念旧。还有那些感情早已破裂的伴侣,在人前总是会装作夫妻情深,恩爱如初……好像不戴着那个精心制作的面具,人就不能生存。”

      “你想摘下你的面具了?”荷雅门狄微笑着问,但没有看他。

      他想了想,突然脱口而出,“T不是我的名字。我的真实名字叫特维。”

      “特维。”不仅嘴上,她在心底也默念,“我不会忘记的。”

      “嗯,我有个不情之请……”他露出一抹浅笑,看上去有些羞怯,“能不能在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这么叫我。”

      难道这男人以为,他和我还能见面?尽管荷雅门狄惊讶于T的请求,但她并没有走漏心声在脸上,而是甜美又不失礼貌地点头应道,“好,我答应你。”

      两人继续望着夜空中的明月,任时间流逝了一会儿。

      “那我也说一些实话吧。”荷雅门狄蓦然开口说。

      她缓缓地揭露出自己当年对卡塔特的欺骗。在提供给乔贞的情报中,她故意隐瞒了一部分。由于这半真半假的情报,卡塔特方面才会多次遣人来布达调查,却又屡屡碰壁,无功而返,直到T携手神厅部队剿灭兽人族盗贼团伙的那次行动前,一直都未能找到有用的线索。但如今,随着这一次她和T的旅行结束,她已经确信布达,以及一河之隔的佩斯是安全的。那里的异族势力神秘地离开了,不再构成威胁,这意味着卡塔特无需再为此分心留神,耗费宝贵的精力,他们可以全心全意地做好准备,以待来日再战。听了她的话,T也安然放下了心中一直以来的担忧,感觉一块沉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摆了龙族一道,让你跑了这么多趟差,你不怨我么?”她很意外T竟然不生她的气。

      “欺骗这种事,人人都在做。”守护者轻笑一下,摇了摇头。

      “是啊,就比如,你。”她平静地说。

      “什么?”T有些疑惑地望向她。

      “没什么。我困了,”荷雅门狄毫无征兆地结束话题,从窗台上下来。关窗、拉帘子的动作一气呵成。最后是一句临别问候,“明天见。”

      明天吗?T的心湖被激起了层层涟漪。他知道,今晚是他们住宿的最后一天。等明天退房,那六日之约也将如期而至。他们会分开,走上各自不同的道路。

      那一晚,从凌晨开始,下起了一场雨。细细的雨脚打在旅馆房间的玻璃窗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屋子里,未燃尽的蜡烛微微发亮,释放着柔和的光影,将床上人们的面容映成一片浅淡模糊的金黄。雨点和风声交织成悠扬的夜曲,顺着窗框的缝隙悄然进入。那几近缠绵的声音,如同情人的耳语,叩击着每一个睡梦中人的心灵。

      次日上午,T在前台支付房费。荷雅门狄则坐在大堂的一角,安静地享用早餐。

      “我下一站可能会去南方,找个大一点的城市定居一段时间。”当T走到她身边时,她这么说道,“你呢?”

      T没有去深究这话的真实性。他回答,“我当然是往西北方向走。”卡塔特山脉在欧洲北部上空,两人都很清楚。

      在前往驿站的路上,他们徜徉在各自的思愁中,一直都没有说话,取回马匹后,也没有急于策马启程。T提出想要步行一段路的想法,荷雅门狄点头表示了同意。他们牵着马,离开城市的喧嚣,行走在田间小路上。雨早已停息,尚未干透的地面留着一块块深浅不一的水渍。远处,悠闲吃草的羊在悠悠青原上缓慢移动,像一团又一团密密匝匝的棉球。轻风把馥郁的花香送入他们鼻中,让秀发在脸上飘扬。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默默欣赏这宁静而美丽的田园风景。

      “T,”荷雅门狄打破了沉默,用专注的眼神望着身前男人的背,“我之前从芭琳丝他们那儿得知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们说,龙王并未废除我首席龙术士的头衔。这是真的吗?”

      在短暂的思考后,T点了点头,“的确如此。他们视您为叛徒。您的名字、事迹,也不允许被讨论。但严格来说,您仍是‘首席’。只是,这个称谓不会在公开场合听到了。”

      “我曾经的住处后来怎样了?是一直空置着,还是有了新的屋主?噢,或者,被拆掉了?”

      “首席居所还在,也没有别人住。”

      “太可惜了。那可是个大房子呢。”她勉强笑笑,追问道,“它还是原来的样子么?”

      “大门上多了铁链和挂锁,其余原封未动。”他看着道路,皱了皱眉,尽一切方式让自己忠于自身立场。“门窗紧闭,再也没有开启。里头久未打扫,想必已经积满了灰尘。那些花草盆栽应该也早就枯死了吧,我想。”除了能回答的部分外,他的嘴里再无别的信息。

      还有那些可怜的鱼。她暗自腹诽。

      仿佛约好了似的,谈话至此,他们又一起默契地不再言语。

      T的脚步依然稳健,上身却有些僵,胸口被一股郁气盘结。刚才还算轻松的气氛,现在却沉甸甸地压住他的肩膀,让他感到难以呼吸。

      “那个叫泽西加的男人,你好像特别重视他。”荷雅门狄突然又说,语气意外地带着几分轻佻。

      “他怎么了?”T嘀咕道。

      “你明明和他交情并不深,却总想着做些什么事来弥补,就像是……你自觉亏欠了他什么似的。”

      前方,T的脚步微微一顿,但没有停下。如果她有透视眼,或者召唤使魔观察他的话,她会发现,在说到这个话题时,T的眉头顿时皱得很紧。

      荷雅门狄却没有就此罢休。“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为什么。我已经全想明白了。”

      她曾在这个男人身上,看见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那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守护者T如常完成给首席龙术士荷雅门狄送餐的任务。她在不经意间朝窗外一瞥,看向离去的守护者,却透过窗框,意外捕捉到了他身上一个幽灵般的存在。那东西并非幻觉,也不是影子,而是这个男人“灵魂”的一种形而上的抽象表现——用更准确的词汇说,是他“恶的灵魂”的显露。借由某种特殊的、生来就有的天赋,荷雅门狄看到了它,无意中参透了这个男人的灵魂本质——只是在当时,她还没有能完全理解。后来,在她的受封典礼晚宴上,宾客们纷纷离席散开时,荷雅门狄再次看到了这个幽灵。奇怪的是,旁人对那东西似乎视而不见,只有她能够看到,令她更为困惑的是,她也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类似的情景。

      这个发现引起了荷雅门狄对T的浓厚兴趣,促使她在这次重返布达偶遇这个男人时,不惜采取跟踪的方式来引他接近自己。正是因为她看到了他身上的这个“特殊标志”,才让她决定主动搭讪他,探究其背后的秘密。

      如今,泽西加的事,让她终于想通了自己为何会看到T的灵魂。过往的所有猜测和怀疑,此刻全都串联了起来。T对泽西加的愧疚,源自于他曾经做过的亏心事……或者说,是他差一点犯下的恶行。

      “你的心里住着一个恶魔。在你楚楚衣冠背后,有着与生俱来的黑暗面。”荷雅门狄继续说,“你是骗子,是凶手,更确切地说,是一个拥有人类外表的魔鬼。”她的话语如同一把锋利的剑,扎向男人的心窝。

      T的脸在瞬间变为铁青色。

      当他停下脚步,迫使身后的人也不得不跟着驻足,两个人四目对望时,荷雅门狄注意到,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恐惧和不安,然而,看起来又好像在向她呼喊,向她求助,希望她能够救赎自己。那副样子,仿佛是他“善的灵魂”在无声地哭泣。如此的面容和神情,她从未在T的脸上见过。

      “你、你居然……”T无法再保持沉默了。“……你居然能看见?”他毫不疼惜地撕扯自己的声带,每个字音都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暗哑。

      “是啊,很清楚。”这个白发女人,仿佛拥有全世界最具蛊惑力的嗓音,却将这世间最危险而透彻的话语,从舌尖流淌出来,“你一直在与自己的黑暗面对抗。大多数时候,你都是胜利者,因为那个恶魂并没有完全占据你。它只是潜伏在你的意识深处沉睡着,等待机会。一旦它醒来并得到你身体的控制权,你将无法抵挡,一败涂地。”

      呼吸犹如被扼住一般,T的胸膛剧烈起伏,好似田里的麦浪。他从未想过会有人如此直白、如此准确地揭示他的秘密,将他从内到外完全看透。

      “你本性善良,却也满手血腥。”荷雅门狄还在说,“我看到的不仅仅是你对泽西加的愧意,还有更多无辜者的血泪。你早在与泽西加相识之前,就舍弃了自己的本名。因此,我大胆猜测,受你的恶念所害,让你背负着永世罪孽的人,恐怕也不止泽西加一个。”

      凶暴的狂风刮向T,将他的内心吹得一团乱。他的面容惨白似鬼,本想摇头否认,却控制不住地浑身发起抖来。他的眼神变得空洞、茫然,突然间,又爆发出冷厉的凶光,仿佛眼前是一个自己必须杀死的仇敌。

      那副被人拿捏住把柄、触及到痛处的表情,并没有超出荷雅门狄的预料。“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不会把你误认为是寄居着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宿体的。你是人类,这点毫无疑问。”她一边观察他的反应,一边说。

      T凝视荷雅门狄,胸中似有一团火在烧。“你不害怕吗?……你不怕我?”他用凶狠的、又带着恳求的口气质问道,像是在盼望着什么。

      荷雅门狄凝视T,唇角咧开一抹挑衅的冷笑,好似在嘲弄他自视甚高。“竟然选定你这样的男人担任龙族的守卫者,那两个老东西莫非是眼盲心瞎了吗。”她有意识地放缓语速,让音调听起来像唱歌一样轻飘飘,“被人看穿了自己的本质,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呢?是不是想要杀我灭口?就像——对待你的家人那样?”

      一个个画面,在T的脑中被无情揭开。

      厨房的血,卧室的血,镜子上的血,被褥上的血,汨汨流淌一地的血,被鞋印覆盖的血……

      衣服上的血,手上的血,脸上的血,头发上的血,指甲里的血,刀尖上残留的血……

      脖子上的血,头上的血,胸前的血,尸体下的血,父亲的血,母亲的血……

      惊恐的眼神,痛苦的眼神,绝望的眼神,不敢相信的眼神,瞳孔逐渐放大后的眼神……

      此生,他最不愿面对的事,此刻却在他的意识之海,反复地回放着,无法逃避。

      龙术士的动作是如此之快。在这个决定性的瞬间,在T游离失神之际,荷雅门狄趁此机会,闪身到他的面前,一手暴力抢夺下他腰间的剑,将其抛到很远的草地上,一手轻巧地捏着他的下颚,强迫他看向自己。

      两人的目光于虚空交汇。T震惊于她的速度和决绝,同时,又对她的行动迷惑不解。然后,他感到,荷雅门狄身边迅速聚拢的一股黑气消失了。

      当黑魔法的效果解除后,龙术士把手松开,冰蓝色的凌眸不带任何感情。“下次注意点,别这么容易让人得手。”

      “……你……”咽喉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T想要回答,却发不出声音。

      没等他说话,她又道,“噢,差点忘了,没有下次了呢。”这淡薄到极致的口吻,就像是对待世界上任何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

      接着,她飞身向后一跃。T只觉得迎面呼啸而来一阵狂躁的风,几乎要将他的人吹散。

      龙术士的形体远去了,只余下话音尚在原地回响。“再会了,特维。我们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立场也不同。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这个男人绝不会是自己的盟友,因为他早已将他的一切奉献给龙族,以及赐予他永生之力的那两位族长,哪怕换取的仅是极为有限的自由和信任。作为逃离卡塔特的罪人,身负满门血仇的幸存者,荷雅门狄注定要将这名卡塔特的守护者视作敌人,即使这个男人没有与她为敌的初衷。最重要的是,他是个双重人格患者,稀世罕见。天使的善良和恶魔的邪恶汇聚在一个人身上——矛盾又统一的组合几乎令人赞叹。善的一面正义勇敢且富有怜悯心,恶的一面连亲生父母都可以痛下杀手。一旦激活,只要运用恰当,便是一件极具价值的工具。这男人既是高贵的宝剑,亦是危险的杀人刀。这种极端的双面性,使得他在某些时刻或许能成为一个破局的关键。

      她只有赌一把,才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

      “……”T面目呆滞地注视着眼前空荡荡的地方。那个与自己相处了八天时光、共度了六日探险之旅的女人,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消失了。等他拾回光剑,想要追击时,已经连她的影子都找寻不到了。留下来的,只有飞扬的草屑,两匹马儿,以及茫然无措、心如刀绞的他自己。

      男人的哀叹声,回转在空气里。

      LIX

      本章第二部分发不出来,大意是以卢奎莎视角讲述她在济伽阵营的近况,详情请移步凹三。

      LX

      - 四年前 -

      翌日上午,雅麦斯在洞穴前等候荷雅门狄的大驾光临。不久后,她如约而至,成为了这个旁人不允许进入的神秘洞穴的稀客。当她的身影出现在山路尽头时,雅麦斯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微笑。

      洞口的花卉依旧迎着骄阳,美丽盛放。荷雅门狄嗅着它们的芬芳,感觉心情也愈发愉悦起来,“真看不出来啊,你是个很有情趣,很懂得生活的……龙。”她转向雅麦斯,微笑着作出评价。

      雅麦斯移步到她的身畔,微微低首,“我喜欢摆弄这些东西,喜欢亲近大自然。它们让我的心情很平静。也许将来,我还会养一些鸟儿,再凿个小水池养养鱼,就像你后院里的那个一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对我有误解。难道我就不能有自己的爱好和喜欢的事物吗?”

      荷雅门狄眼不错珠地看着他说话,显然被吸引住了,然而,在想到一些事情后,她又眉头微蹙,“也许你喜欢的东西有很多,但是,唯独不喜欢人类吧。”

      火龙的眼睛稍稍放大,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造作地扭过头,对着空气轻轻嘀咕,声音细若蚊鸣,“我喜欢你就够了。”

      好像是衣服的领口忽然勒紧了一样,作为访客的少女突然变得喘不上气来,她的脸唰地一下涨红,感受到一股燥热从心底窜起,迅速扩散至全身。为了掩饰这些,她开始让视线在四周乱瞟,喉头发出一记不太自然的哼声,示意身边的人到前面带路。

      雅麦斯礼貌地伸了下手,然后走进洞穴。荷雅门狄愉快地跟上去,目光在他宽阔的后背和周围的石壁上移动。洞口的狭窄渐渐变得宽敞。他们首先经过了一段数十米长的、近乎于笔直的通道。洞壁上,岩石层层叠叠,显示出自然的纹路和色彩。洞顶,一些突起的石块形状奇特,犹如天然的吊灯悬挂在空中。这里没有从岩缝渗下的水珠和阴冷的穿堂风,也没有让人扫兴的爬虫飞蝇或其它令人不适的生物,它是雅麦斯严格挑选并改良过的居所,在匠人们的精心筑就下,原本交错分布的石笋和石幔早已被合理地清除,过道被塑造成相对规整的圆筒状结构,既保留了洞穴的原始风貌,又增加了居住的舒适度。内部的空气虽然干燥,却散发着木头家具的清香。随着步子的不断深入,光线也逐渐微弱了,只能靠龙族超然的眼力和龙术士强化视觉的魔法来视物。但远处似乎有一些灯火隐隐可见,为造访者指明了方向,也为这个封闭的空间增添了几分神秘感。那些光是从更深处的左前方位置传出来的,荷雅门狄第一眼瞧过去,还以为那里有飞舞的萤火虫。她好奇地加快了脚步,几乎与雅麦斯并行。

      “好深啊。”参观途中,荷雅门狄数度感叹。

      “那当然了。”洞主骄傲地仰起下颚,“这是我的休憩之所,不凿得深一点,怎么能确保足够的安静呢。”

      “这整个山洞都是人造的吗?”

      “一部分是。我在原有地形上进行了适当的扩展和改造,让它更符合我的穴居需要。”

      他们来到了一个分岔口。一条通道宛如巨龙的尾巴横在眼前,连接着东、西两个方向不同的洞穴。荷雅门狄情不自禁地朝左边那个有光的洞穴张望,可雅麦斯却引着她步入右边的黑暗之中。那里是他龙形态下休憩的窟。道路的尽头越来越黑,呈现出一大片厚重的暗影。龙术士熟练运用起魔法,顷刻间便拥有了比夜行生物更为强大和清晰的视觉。当她看清楚后,她愕然发现,洞穴内的空间远比她想象得还要广阔,雄性巨龙的体型完全能够被容纳在内,连讲话的声音都会在这片空旷中产生回响。

      “真的好大啊,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来。”荷雅门狄兴奋地四处张望,手指抚摸起那些粗糙而坚硬的岩壁。

      雅麦斯凌厉的瞳眸中潜藏着少有的温柔,在她看不见的后方,深情注视着她的背影,“这是我过去睡觉的地方,现在已经很少用到了。”

      “过去?”她把头转回来,“噢,我明白了,你现在是睡在另外一侧的洞穴吧?”

      火龙点点头,掩下眸中的情愫,继续带着她前行,边走边说,“那边的洞穴是后天挖凿出来的。你也知道,我最常保持的形态是人形。所以,我将那个洞穴布置成一个更像人类居住的地方。”

      谈话间,他们已经穿过通道,来到了左侧洞穴的入口。这里与前一个洞穴的粗犷风格截然不同,装修得十分雅致。它由若干个椭圆形空间串联而成,一眼望去,能粗略数出四个房间,分别是卧室、客厅、浴室和储物室。每个房间看起来面积不大,但里面的陈设却不少,摆放着考究而简约的木制家具和装饰物,处处彰显着屋主的品味与格调。由于有膳房供应食物,此处并未设立私人小厨房,只是在浴室外的过道上建了一个用石砖砌成的洗手池,供人洗漱和清洁碗盘之用。在门厅靠墙的位置,几节阶梯蜿蜒而下,显然,下面有一个地窖。雅麦斯注意到荷雅门狄对它产生了探究兴趣,便主动提出了邀请。女孩满心好奇地跟随洞主人下到底部,看到了两个没门的隔间,一个用来储备粮食,另一个则贮存着美酒。这些东西都经过精细的制作和处理,在密封、避光且低温的环境下,能放上几年不变质,它们的拥有者就像一个真正的贵族那样,过着养尊处优的富足生活。

      “这儿的食物够你足不出户呆……呃,至少两个月吧。”荷雅门狄评估道。

      “不止两个月。”雅麦斯对她笑笑。

      “怪不得你老是窝在家。”她也咧嘴一笑,“以后我能常来这儿坐坐么?”

      “你随时都可以来。”

      他们从地窖上去。这座建造在山体内部的地下住宅给荷雅门狄带来了太多惊奇,看得她眼睛都直了。她站在客厅,仔仔细细都来回打量,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干净的原木色桌椅、角几和边柜以一种零散随意的方式摆在地毯上,柔和的曲线与打磨光滑的拱形门框相呼应,营造出古朴而典雅的氛围。尽管雅麦斯把它们擦拭得纤尘不染,但显然,这些家具更多的是作为装饰存在,几乎没有供客人使用的机会。探索完客厅后,她又走向隔壁的房间,从陈设可以看出,这无疑是雅麦斯的卧室。

      “方便我进去吗?”荷雅门狄飞快地看向他,“如果你担心有什么隐私问题……”

      “没事,你想看就看吧。”

      屋主的慷慨应允,让少女顿时喜笑颜开,像小兔子似的蹦了进去。房间里有衣柜,衣架,茶桌,床头柜和几件简单的摆设,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雅麦斯身材魁梧,因此他睡的床是特别定制款,其1米8的宽度完全能容纳两人睡。但是,在那张靠墙的宽大木板床前,她却站住了,眉头不展,仿佛遇到了什么难解的谜题。

      “怎么了?”雅麦斯忍不住问。

      “有点不对劲。”她说,“当然,这儿是你的卧室,我可能没资格这么说。但我觉得,这地方明显少了一些东西。”

      “噢,你是说……少了个人作伴?”他故意逗趣道。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啦!”被逗得面红耳赤的女孩跺着脚娇嗔起来,“你的床上没有被子,没有枕头,而且竟然连床单和床垫也没有!”她不可思议地摊开手,“雅麦斯,你是怎么让自己的身体忍受这块又硬又厚的木板的?这简直难以想象。你真的每晚都睡在这上面吗?”

      “哈,原来你在说这个。”火龙看着她惊愕的表情,突然笑了起来,“我早就习惯了这样睡。这里的夜晚并不寒冷,这床对我来说也很舒适。你说的那些玩意儿我当然有,只是都收在了储物室的柜子里,因为我根本就用不上。你要是不信的话——”说着,他便轻轻握住她的手,引导她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让她能直观地感受他的体温。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把荷雅门狄弄得有些慌乱,连忙抽回手,打马虎眼般地咕哝了一句,“确实是这样……只是,这又不单单是怕不怕冷的问题。睡这么硬的木板床,我担心你的骨头会磕着……”和这头公龙相识了那么久,她早就对火龙族自带高温的特性了解得清清楚楚,但是对于他时不时的主动示好和亲近的行为,却依然没有完全适应。

      看着尽力寻找借口的少女,雅麦斯的眼神越发柔和。自从有了那个意外的吻,他们之间这股暧昧的氛围就一直在。他喜欢这种氛围,渴望能趁着这次她上门拜访的机会,采取一些行动来巩固这份感觉。而荷雅门狄也确实感受到了他的热情和魅力,尽管她有时会做出一些小小的反抗。“兴许是我模仿人类模仿得还不够吧,反倒惹你担心了。不过,未尝不值得一试。我今晚就把它们都拿出来。”他热切回应,眼底的光芒像太阳一样闪耀。

      “嗯。”她无法抗拒地偷瞄向他,视线在他的脸上流连,又慢慢移动到那两瓣唇。它们相当诱人。她承认,每当她的目光落在雅麦斯的嘴上时,他吻向自己的那个场景就会不受控制地在脑中重现。但她不想让他看出这一点,因此,她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了他黑袍下若隐若现的锁骨上。雅麦斯的穿着整洁而随性,样式是他最为钟爱的无袖中领款,腰间系一根同色的绑带,脚上是一双暗黄色的牛皮透雕平底凉鞋。除了那两条强健结实的胳膊外,身体的其余部位都处在柔软布料的包裹下,肌肉线条依稀可见。他有着挺拔的身姿和完美的身材比例,即便是最朴素的服饰,穿在他的身上也显得格外出众和潇洒。但这时,荷雅门狄却突然发现,这不是雅麦斯平时最常穿的那件纯黑色长袍。这件黑袍上有玄黑色的线绣着的几何图样暗纹,低调奢华,层次感十足,但因为颜色相近,所以并不显眼。看来他为了今天的会面,特地挑选了和平常不一样的装扮。荷雅门狄有趣地思考起火龙的巧思妙想,差点忘了原本想要说的话。谈话的空白有些长,她赶紧找了话题来打破沉默。“可是,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你会喜欢变成人形,睡在一张床上呢?虽然我早就习惯了你用法术幻形的这个姿态了,可我原本以为,至少在睡觉时,你会变回龙形呢。”

      “我也想。”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刚才她的一番打量,让他好生紧张,又有些暗喜。他几乎就要抚摸或者亲吻她的脸,却勉强忍住了。尽管雅麦斯对于错过了一些暧昧的气氛颇觉惋惜,但他还是能耐心而细致地解答她的问题,“那边的洞看起来挺大的,但是对现在的我而言,还是略显拥挤了些。睡是能睡,可总归没有成年前那么舒服自在了。要时刻注意姿势,担心头或者翅膀会不会撞到洞顶。虽然一次也没真的撞坏过,但心里总是悬着,睡得也不踏实。这么两相一对比,我当然更喜欢用人形睡在这里了。”

      荷雅门狄回忆起他本体的庞大形态,心中不禁认同地点了点头。那头威武的赤色巨龙是她毕生所见最壮丽和难忘的风景,每每想起,都会觉得震撼不已。

      “你还想了解什么?尽管问吧。为了向你请罪,弥补我之前的过失,不管你提出什么问题,我都会尽力满足。”他的语调出奇温柔。

      荷雅门狄拿起床头柜上的木笛。刚才进来时,她其实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这支别致的乐器。它长约二十英寸,有七个指孔,表面肌理细腻而光滑,虽然不是很新,却也算得上一件精品。“你昨天吹的就是这个吧。”

      雅麦斯从她的手中接过笛子,轻轻吹了口气,试了试音准。悠扬的曲调开始响起,宛如山谷间流淌的清澈溪水。荷雅门狄正沉醉其中,十几秒后,他停下了,将笛子重新递给了她。

      尽管只当场吹奏了极其短暂的时间,但荷雅门狄还是忍不住惊叹起他的技艺,“哇,没想到你会吹笛子,而且还吹得这么好。”

      “我会吹笛子,就这么让你意外吗?”

      “当然意外啊。瞧瞧你,那样威严又强悍,一看就像个打架高手,我实在没法把你和音乐家的文雅形象联想在一起。不过,这也是因为你太小气了。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你才终于不情不愿地邀请了我一次,以至于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原来还有这样的才艺。”

      “别拿我取笑了。你如果喜欢听,我随时欢迎你来。但其实,我也只是自己瞎吹着玩儿,图个乐子罢了,并没有多么专业。除了笛子以外,我也不会别的乐器了。”

      “你这突然之间变得这样谦虚,我还真的有点不太适应呢。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肯定要来捧场的。不许反悔哦?”

      “绝不反悔。只是实话告诉你,我会吹的曲子也就十来首。你恐怕很快就会听腻的。”

      “十来首也很多了呀。”

      “可我已经学了几百年了,才只会这些。”

      “而我连一首都不会呢。”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挑逗。

      雅麦斯怎会听不出她暗指的意思。他的心中涌起一丝惊讶,随即化作温暖的笑意。“等有机会,我教你。”他保证道。

      “一言为定哦。”荷雅门狄眨动着眼睛,对这个提议充满了期待。

      时间还尚早,雅麦斯想多留一下她,便提出到客厅里坐。荷雅门狄欣然答应,让某张椅子等来了它的第一位访客。雅麦斯到地下储藏室取出了几罐鲜花“茶坯”——有茉莉、洋甘菊和玫瑰——按一定的比例倒入茶具中,再配上少量的沙棘果干,用热水搅拌在一起焖泡。不一会儿,一大壶暖暖的花茶被他端了出来,同时上桌的还有一碟杏脯、酸角糕和奶棒。二人相向而坐,一边品茶吃零食,一边聊起了天。

      “你也欠我个愿望。”他昂然说道,让她感到了一丝困惑。“你和我分享了你的发明,还记得么?你让我跨越了半个花园的距离,出现在了你面前。但是,另外的半截效果,你却没有展示。下一回,该换我召唤你了。”

      “雅麦斯?”她放下了准备要喝的茶杯,又惊又喜地看着他,“你愿意学魔法?”

      火龙挠了挠他的下巴。“只学和你相关的。”

      “好呀。”荷雅门狄笑起来,“看来,我们有不少约定等着我们来履行呢。”

      “是的,还有那本书。”有了这次的赴约,两人的关系更近一步。那本他们只看了一次的推理小说,也终于能重新看下去了。雅麦斯打趣地问道,“你没有一个人偷偷往下看吧?”

      “没有。一直都停在上次看的那一页。我还在担心你可能没什么兴趣呢。”

      “我很有兴趣。”他说,“只不过,我们得从头看。因为我之前一直都没有真正看进去,尽顾着想你了。”

      荷雅门狄笑不露齿地抿了抿唇,心中满是喜悦。“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竟然这么擅长说情话。”

      “好巧,我也是刚刚才发现我还有这样一项技能。大概是今天新学会的吧。”他短暂地闭了下眼睛,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当他再次睁开火红色的眼睛,藏于其中的温情早已如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地淌向这位少女。

      受到这温柔攻势的荷雅门狄不禁又一次脸红。她为了掩饰自己而吃起杏脯。口中的味道酸甜交织,而她的心则充满了更多的甜意。她真的很喜欢雅麦斯现在的样子。她沉浸在他所营造的这份温馨的氛围中,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仿佛都被镀上了一层梦幻的光芒。尽管这头火龙一直以强硬、狠戾的行事风格为人们熟知,但现在,他却变得如此温柔,仿佛整个世界都因他的转变而变得更加美好了。

      然而,这个氛围并未持续太久。她从者眼中的温情慢慢散去,变成了符合他性格和身份的模样——重新变回了那个被卡塔特的风水养育起来的骄矜而倨傲的上位龙族。

      “我想求你一件事,希望你可以答应我。”雅麦斯说。他的声音透露出一丝重量。

      “什么?”荷雅门狄的坐姿从后仰变成了前倾,全神贯注地看向他。

      在吸了一次气后,他郑重其事地要求道,“我向你表白的事,请你藏在心里,不要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不能说出去啊?我们不是已经在……”她话语未尽,但意思却很明显。难道雅麦斯他——不想和她继续交往下去?

      “因为,这在卡塔特,是禁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艰难。

      这个请求难免有些尴尬,雅麦斯难过地低下头,避开荷雅门狄直视过来的目光,偷偷用余光瞄向她。事情和他料想的一样,她果然担心起来,满脸愤懑。

      “我不后悔爱你,不后悔做出这个决定,只是……这里有太多双眼睛盯着我们了。我不想给你的名誉带来任何负面影响。我知道这很难让你接受,但我相信总会有办法解决的。我们……”他戛然而止,觉得自己惭愧得无以复加,无法再往下说下去。

      “我懂你的意思。”荷雅门狄眼中闪烁,猛得想明白了什么。“你是龙族,而我是人类。这大概就是让你担忧的根源吧?”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颤音,她继续说,“龙王不会允许你我这样的关系存在。我们的感情注定不会被这片土地,被生活在这里的种族所容。你明知他们不会接受,却还是向我表白,你做出了相当冒险的行为。这一切,我都明白。”

      幸好她理解了。雅麦斯感动至极,险些要激动地呼喊出来,并且冲上去把她抱住。他努力让自己保持理智,目光小心翼翼地向她探去,“你如果想和我保持距离,我绝不怪你……”

      “可是,我……”荷雅门狄稍稍低头,冰蓝色眼睛中的迟疑一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光芒。“我已经无法收回对你的爱了。”她缓缓地、无比清晰地吐露出自己的心声,“雅麦斯,让我们对外仍维持原有的关系吧。而我们内心真正的那份情感,就让我们把它深藏起来,只属于我们彼此。”

      有些东西是可以打破的。雅麦斯心想,感到喉咙里一阵震动,看着荷雅门狄双颊的红晕在她白净的皮肤上越来越明显。但这次她没有再回避他,而是勇敢地迎了上去,始终保持与他的对视。一些东西流了进来,填满了雅麦斯的心间。他愿意抛开一切的世俗偏见和规矩,只为了投身到她的爱意之中。

      他来到荷雅门狄的身前,单膝跪了下来,向一个虔诚的求爱者一样,将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紧紧地握住。红眸深切地凝视着她,一个决定在心中落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柔声说道。

      两人手牵着手走出洞穴外。火龙展翼而起,在炫美的红光中完成变身,像浮在空中的一座龙形珊瑚礁岛。他的鳞甲坚如磐石,闪烁着赤红的光泽,原本寒光逼人的竖瞳此刻柔情蜜意,凝望着下方的少女。

      “来,到我的背上来。”他用低沉而富有力量感的嗓音对她说。

      这是他们签订契约后,雅麦斯第一次主动邀请荷雅门狄上自己的背。荷雅门狄等这一天等了太久。这代表了他已经全然接纳了这位契约者,认同了她的主人身份。从今往后,他们将不分彼此,同担荣辱,真真正正地成为对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他的龙术士主人一跃而上,跳到他的背部,落点选择得精妙绝伦,恰好是脊椎骨的中段区域,位于隆起的翼骨之后。此处曲线流畅,宛如天然的鞍座,是整个龙背上最为宽敞和平坦的位置。龙术士稳稳地落在这里,屈身蹲下,手掌轻轻撑在火龙温热坚硬的鳞片上。那传至掌心的体温为这份结合增添了更为强烈和真实的触感。她想,这个具有重大纪念意义的时刻,永远都不会从她的生命中剥离出去了。无论是荷雅门狄,还是雅麦斯,都会将这一幕铭刻于心,一生一世也不会忘。

      雅麦斯振翅飞向东北。他打从娘胎里来的飞行天赋让他飞起来可以无视惯性,恣心所欲地加速。而龙术士登峰造极的驭龙技巧也使她不必坐下,就能够在全速飞翔的火龙背上站稳,仿佛他们二者天生就粘合在一起,是一对完美无缺的搭档。在天上,他们可以不用被任何可能经过的人打扰,能一下就到达目的地。荷雅门狄猜,他们要去的地方应该不会离开卡塔特山脉的边界,尽管她内心其实有一些更大胆的想法。事实证明了她的猜测。雅麦斯在靠近“龙之心”山顶的位置减慢速度,降落在一片葱茏的树林空地中。这里在很久以前曾留下了一位被爱情所困的龙族最后的痕迹。他的尸骨与大地融为一体,化作滋养根茎的春泥,静静躺在那棵被称作亿年树的巨树下。时间过去了几千年,与逝者同时代的亲友已悉数离去,这片幽静的空地也不再有人踏访。而今,雅麦斯领着荷雅门狄前来,追寻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足迹。

      山顶的旖旎光景映入眼帘。温暖的阳光仿佛柔滑的丝缎,穿过空地上唯一生长的大树,在沙沙作响的树叶上挥洒下薄薄的金黄色光芒。这棵参天古木如巨人般伫立,足有八十多米高,枝干粗壮有力,树顶形似一只大蘑菇,饱满的叶片将整棵树装点得郁郁青青。

      二人的影子在嫩草覆盖的土地上晃动。“它叫亿年树,是我族第一个爱上人类的族人——拉刻西斯的最终归宿。”雅麦斯的目光绕过身边的少女,看向蔚然可观的亿年树,寻找曾经的历史。“拉刻西斯是菲拉斯的祖父。他从人界带回来一个人类女人,对她爱如珍宝。但这段感情并未获得任何人的祝福,甚至连女人的名字都被史官抹去,无从考证。海龙王大人极力反对他们的结合,坚持让拉刻西斯迎娶早年的定亲对象——他的堂妹伊纹纳作为妻子。为了能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拉刻西斯无奈妥协,和伊纹纳达成了不婚协议,以诞下子嗣作为交换条件,得到了和爱人同居的机会。之后,他便在辅助伊纹纳抚养孩子之余,维持着和女人的关系。然而好景不长,他爱着的那个女人没能陪伴他白首到老,她在某天突然离世,死因成谜。拉刻西斯愤怒地向堂妹讨要说法,却不料将她逼亡。而他自己也在不久后,怀揣着对挚爱的思念哭死在这座山头。他的遗体并未迁入‘龙之翼’的墓葬群,与伊纹纳及其它的族人葬于一处,而只是就近掩埋在了这棵大树下。”

      “竟然还有这样的故事。”荷雅门狄用手捋了捋被风吹拂的头发,凝视着那棵大树。她曾许多次在天上玩“幻影”长跑游戏时经过这座山,却从未驻足细赏。昔日只觉得它高大孤独,如今才方知它背后深藏的奇闻。树虽古老,但依旧挺拔苍翠。伸展的枝条上,一些新芽正悄然冒头,彰显着大自然中最令人惊叹和着迷的循环。阳光赐予了它们新生命,使这历经沧桑的老树重新焕发出新的光彩。

      “这个故事在卡塔特一度广为流传,后来随着族长的严令颁布,关于它的讨论也遭到了彻底禁止,就这样逐渐被时间淡忘,隐匿在了历史的故纸堆。”雅麦斯说。

      荷雅门狄看着火龙的侧脸,疑惑渐渐浮现在她的眉宇间。“那么,那个伊纹纳,真的只是被拉刻西斯逼问了一下,就选择了绝路吗?”

      “是的,”雅麦斯觉察到她的目光,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据传,她一头撞向了‘龙之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他们平时一定积怨很深。也许那个人类在山上的日子并不好过,拉刻西斯将所有的账都算在了伊纹纳的头上。至于那名女性,她究竟是因何而亡的?”

      “有一些人认为是中毒,但这终究只是没凭没据的揣测罢了。那些深藏的秘密,任何可能对王室形象构成不利影响的细节,以及他们的生活点滴,都不会在官方的记录中出现。拉刻西斯虽贵为王亲,却受制于海龙王定下的婚约,被迫在自己的堂妹与爱人之间左右为难,顾此失彼,最终因无力保护所爱之人而招致悲剧。他和那个女人以及伊纹纳都是不幸的。而我们不同。”看出了荷雅门狄的忧虑,雅麦斯马上用一种安抚的口吻说,“我既没有姻亲关系的掣肘,你又是卡塔特的首席战士,并非一个毫无地位和力量的闺阁妇人。有你我的双重身份作保障,我们不会走上他们的老路。”

      曾经,他向荷雅门狄细述了那个嵌合在“龙之角”占星高塔墙上的巨龙结晶体哀婉动人的形成史,现在,又带给了她一个更加沉重和深刻的族内秘闻。荷雅门狄突然感到心头有一些发闷,仿佛胸口压上了一块巨石,让她喘不过气。

      “你真这样认为吗?”她嘴角扯出一丝惨淡的微笑,“说不定哪天,我也会像那个故事中的女人一样,突然离奇死亡,连是否遭人所害都不知道。”

      “瞎说什么呢,我们之间是有生死契约的!”他蓦然大叫一声,眉头皱成了川字型,“你说的那些事绝不可能发生,我向你发誓,以我死去的母亲,和我死去的父亲的名义向你发誓!”火龙把手放在她的脸上,拇指轻抚她的侧颊,其余的指头插进她的白发,动作极尽温柔和爱怜,又透着坚定。那双赤红瞳眸紧紧地盯着她,充斥着炽热磅礴的爱,“哪怕我拼了这条命,也要死死地护住你,绝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侵害!”

      荷雅门狄犹豫了片刻,伸手贴住了他宽大的手掌。“你说得对。我们的命运是紧密相连在一起的。”

      “没有人能够拆散我们。我保证。”雅麦斯仍然如痴如醉地凝视着她,眼底的热情如同烈火燃烧,无法掩饰。

      在这点上,他们达成了共识。荷雅门狄稍感安心,不再让神经如此紧绷。不过,这段故事带给她的冲击实在不小。它毕竟是一段真实存在的历史,而不是一个无关痛痒的谣言或传说。她止不住开始胡思乱想。“你对人类的厌恶,是不是也有这个因素在?你潜意识里认为人类会给你带来麻烦,害你无法继续做龙王心目中那个完美称职的继承人?”

      雅麦斯眼中的狂热稍稍退去一些。“我不知道。我从没有想过我会步拉刻西斯的后尘……不,我是说,我不喜欢人类,仅仅只是因为我个人的感受而已。其实仔细想想,也的确没什么其它深层次的原因。我自己也明白我的偏见有些站不住脚。”他慢慢抽回了手臂,对她抱歉地笑笑。

      “那你现在对人类的感觉有变化吗?你有没有开始喜欢人类?”

      “没有。我仍然不喜欢。”他不愿欺骗她,于是坦然相告。

      “哦,所以,你还是讨厌着整个人类,但是却唯独钟爱身为人类的我。”荷雅门狄替他总结。

      雅麦斯把眉毛轻轻一挑,似乎有些意外她会这样说。“后世的很多族人都说拉刻西斯不正常。这也难怪。一头对人类动情的龙,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异类。”

      “而你自己,也变成一个不正常的异类了。”

      “没有不正常。你刚刚也说了,我只喜欢你。喜欢一个个体,并不代表要接受整个群体。这两者并不冲突。”

      那副理直气壮说着混账话的模样,把荷雅门狄气笑了。她有些不爽地撇了撇嘴,“也就是说,你失败了。我们相处了那么久,可到头来,你还是讨厌人类。”

      雅麦斯收了神色,看着她。他们离得这样近,他能感觉到契约另一方的不安。在对这个女孩萌生了爱意、并自我接纳了这份爱意后,他一次又一次被她牵动情绪,害怕他们之间那道天然的鸿沟会突然横亘出来阻拦自己,摧毁他们的爱情。要是她是龙族,或他是人类,那该有多好。但是千余年来,雅麦斯从没有在自己的同族中寻觅到任何一位意中人——他想要的,不正是身为人类的这名少女吗?她是人类龙术士荷雅门狄。这才是真正的她。

      “你也可以不喜欢龙族,可是,不能不喜欢我。”雅麦斯倔强地说着,伸手揽住她的腰,让她离自己更近。虽然担心她会有所抗拒,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荷雅门狄也能感觉到他的情绪。雅麦斯的手臂在轻微颤抖,那是源于内心深处的不安。她想了想,而后无奈地点了点头,“很公平。”她没有任何挣脱的意图,反而大胆地靠近他,与他的唇瓣相碰,让彼此的呼吸交织。

      荷雅门狄的唇轻轻碰触雅麦斯的唇,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确认。那一刹那,仿佛有一股电流传遍全身。随后,她勇敢地进入他的唇齿之间,探索着这片陌生的领域。雅麦斯为她的主动和勇气而心花怒放。他努力地低下头,让自己的脸庞更加贴近她,方便她用更舒适的角度亲吻自己。这一次的吻,不再偶然,也不再青涩,这是一个以嘴对嘴的、从容而充满享受的接吻。它细腻、甘甜,又无比浓烈。荷雅门狄闭上眼睛,柔软的睫毛在她面颊上投下一道阴影,放纵自己沉浸在这场甜蜜的探索中。她的双手不自觉地环上他的颈脖,用心感受他火热而坚硬的肌体和他强健有力的心跳。火龙的气息把她团团包围,像热浪般舔舐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他们的吻逐渐加深,轻微的缺氧让荷雅门狄的意识逐渐粘稠,感到阵阵眩晕,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满足和愉悦。

      一吻结束,雅麦斯重重呼出一口气,搂着她的腰身,低哑着声音说道,“真对不起……这个初吻,原本应该是属于某个幸运的人类男人的吧。”

      荷雅门狄的双眼缓缓睁开,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瞳眸,“可我现在在这儿,”她叹了口气,然后踮起脚,凑向他的脸庞,“和你在一起。”说完,她又给了他一个吻,比刚才更为果断,向他传达自己的心声。

      整个世界静止在了这一刻。雅麦斯紧紧地拥住她,一只手绕到她的颈后,覆盖在那隐形的契约魔法阵上,一只手按住她的背脊不轻不重地摩挲,给予她更多的安全感。在他的怀中,女孩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后仰,将自己完全交付给他的双臂。他们的心跳同频,气息同步,灵魂也几乎相融。树荫下的光影斑驳陆离,点缀着这对激情热吻的男女。

      终于,他们停下来,唇舌分离。雅麦斯的脸上好似初升的朝霞般烧了起来,通红通红,身子也不住发烫,留下了激情过后的余温。他竭力平复着呼吸,附在荷雅门狄的侧脸,对她细声耳语,“太冒险了,在外面做这个,万一被人发现可就不好了。”

      “你放心,没有人看到。我的结界很牢靠。”荷雅门狄轻笑一声,眼里闪着自信和狡黠。

      雅麦斯把她的手攥在手里。“我不怀疑你的能力。但是,我们的交往最好还是保密,不要和任何人说。那些伺候你的守护者,哪怕关系再亲近,也不能透露半个字。我也不会告诉费扬斯他们。当然,现在的隐瞒只是权宜之计。等我们关系稳定了……”

      “我知道。”她没有让他说完,堵住了他的嘴——不是用吻的,这次,是一个深情的拥抱。

      雅麦斯什么都不再说,除了立刻用双臂将她拥紧,热烈地回应她以外,他的心已经容不下任何其它。怀抱中的人让他充满了幸福感。她,他的爱人,他的全世界。他真希望自己能永远抱着她。

      亿年树静默如初,风过之处,叶片轻轻摇晃。这棵古树不为任何人所动,只是自如地舒展着枝叶,静观世间的悲欢离合。无论是那些痛彻心扉的别离,还是相知相爱的人们在树下定情,都无法撼动到它。而那轮由龙王创造的永不坠落的太阳,依然高悬在天空之上,像一个更加超脱于世的观察者,无私地给予这片大地一切光亮。

      树木总会枯萎,太阳终将黯灭,但至少这一刻,它们都处在最好的时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2章 Chap.3:荷雅门狄(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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