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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Chap.3:荷雅门狄(19)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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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年后 -
荷雅门狄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来,下方小院里练剑的男人在她的眼中一览无遗。T似乎有所察觉,抬头朝楼上望了过去,目光与她相遇。他微微点头,算是致意,然后继续专注于手中的剑。铁剑在空气中割开一道道银色的弧线,发出细微的破风声。
荷雅门狄走下楼梯,来到T身旁,欣赏他沉稳而矫健的英姿。剑士的身形挺拔如松,动作流畅有力,呼吸却变得重起来,不一会儿,舞剑的双手慢慢放下。“昨晚睡得怎样?”她于是问。
“至少睡着了。”T彻底停下来,侧过身子,微笑着回答。
荷雅门狄看出了他的勉强,但没有多说什么。他那苍白的面色和眼睛里的些微血丝显示出他昨夜的休息并不充分。毕竟,他才被迫和战友们离别,心里一定不好受。龙族对那些无辜者的无情干预让他忧思过重,难以入眠,她完全可以想象。但他却依然坚持大清早就起来练剑,这份毅力和坚强让她不得不佩服。
T整理了一下衣服领口,将松开的部分系紧,然后转头看向这个贪睡到临近中午才起床的女人,“我帮你把早餐拿上来了。你吃了吗?”
“嗯,吃完了。”想起刚刚放在门外的那盘由热气腾腾的黑布丁、烤豆、蘑菇和鸡蛋组成的早餐,荷雅门狄感到非常欣慰,不禁感概,“你职业病犯了吧,总是这样细心和体贴。”
“我只是顺手而已。”T语气生硬地说。
荷雅门狄用一个温柔的笑容对着这个外冷内热的男人,表达自己的谢意。然而,她心里却笑不出来。昨晚的诅咒发作让她疼了大半宿,一直到后半夜才勉强入睡,刚才醒来时,整个上半身僵硬得几乎动弹不得。她很久没有忍受过这种程度的痛意了。敌人从没给她留下过一丝伤。她所受的所有伤害,全都是拜雅麦斯所赐。无论是鳞片夹住她的腿刮伤她,还是动作粗暴地进入她,亦或是那个时候……龙王能顺利对她施下黑魔法诅咒,也是源于雅麦斯用龙炎击中她的心房。她享受着他予以自己的庇护,却也承受着他带来的伤害……
T擦拭着额头的汗水,把剑重新用布条仔仔细细地裹起来。荷雅门狄静静站在一边,用魔力凝聚成十只金翅雀飞向旅店外,开始新一天的侦查。耳边传来T的询问声,“要不要出去逛逛,还是继续回房睡你的大觉?”
“对你来说,难得有假期,总不能辜负吧。”她摇头说道,忽然间,眼睛锐利了起来。
“怎么了?”T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有情况?”
术者的魔力鸟飞到城市的各个角落,作为她的眼睛和耳朵,将它们所见所闻的信息与她共享。如今,一个个画面在荷雅门狄的眼前鲜活展开。她发现城中到处都是她和T的画像。那画得栩栩如生的大头照被张贴在诸多显眼的位置——人流密集的广场墙上、繁忙的市集旁,还有宽阔繁华的大街,惹得路人们纷纷驻足观看,交头接耳。最近的一张画像,离他们入住的这家郊区小旅馆仅隔三条街。神厅对昨天遭间谍入侵之事非常重视,这从满城的通缉告示中就可以看出。
“通缉令都贴到临近的街上来了,市区会怎样可真是不敢想。”荷雅门狄皱着眉头,“看来神厅部队的人想彻底断绝我们的路啊。”
“快回去收拾一下,找机会溜走。”T马上说。他知道荷雅门狄作为龙术士,感知力远超过自己,她既然这么说,就一定不会错。
他们立刻上二楼,各自回房,虽然没多少随身物件要拿,但还是尽可能将房间中的个人痕迹清理干净。等他们走出房门后,看到一队官兵正走进大堂,在总服务台前找负责人盘查,身上的蓝白色军服毫无疑问是属于神厅近卫部队。军官的到来让旅店的客人们十分紧张。接受问询的旅店老板身子颤颤巍巍地转过来,朝荷雅门狄二人所住的房间方向,投来耐人寻味的一瞥。
二人相视一眼,心中都有了相同的想法。“从这边走!”T指示道。赶在搜查部队上楼前,他们迅速从T的房间跳窗而下。
匆匆离开旅店,两人向西北疾奔十多分钟,明智地躲入了山上的树林,寄希望于这里的崎岖地形和茂密的绿植能提供掩护。然而,无论他们走到哪儿,总感觉有人在紧紧追赶。荷雅门狄持续观察追兵的动向,注意到那支三十人的部队一直在有条不紊地搜索可能的藏匿之处,也许迟早会想到要搜寻这片树林。
恰逢这时,荷雅门狄设置在树林入口的一只机械鸟传来了新的消息。“祸不单行啊,”她不禁感叹,“追捕我们的队伍人数增加了,又来了三十个人。而且,你的那几个旧友也都在。”她看见力达骑行在人群最前面,指挥着部队的行进速度,洛克耶满脸严峻,与队长紧密配合,狄思梦娜一如既往地背着弓箭和箭袋,冷静地环顾四周,莱万特骑在她的身侧,同样全副武装。除了他们外,其他二十多名队员也都在。他们进入树林后,以扇形散开慢速前进,在树林的每个角落做地毯式搜索。马蹄声由远而近,透露着凌厉肃杀的气息。
望着荷雅门狄目视的方向,T的心中五味陈杂。他渴望能瞧一瞧友人们的面庞,却没有龙术士的千里眼。沉默了半晌后,他垂下肩膀,摇头说,“他们是下定决心要彻查到底了。我们只能离开。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
“是啊。”荷雅门狄点头同意。接踵而来的噩耗让他们只能抛下侥幸的心理,离开这座城市。“虽然我曾在这儿住过,你也来这儿办了不少事,可我们始终不是布达人,一开口就会暴露的。在这个非常时期,你我这样的外乡人一定是调查的重点。”她凝视着身旁心情沉重的男子,询问道,“他们会追到别的城市吗?”
“一般来说,神厅部队不会跨城执法。”
“那你……想好去哪里了没有?”
T收回目光,深思起来,忽然捕捉到一个闪念,“我们去奥布达。”
奥布达老城是八年前,他和皮特、白罗加、菲拉斯执行任务时,发现异族尸骸的地方。那里地处偏远,人口稀疏,离布达有段距离。T相信,那里会是一个理想的藏身处。
他们即刻动身,从山的另一面下去,经过半小时的徒步奔行,在下午一点前抵达了目的地。T带着荷雅门狄来到那片记忆中的故地查看。小树林依旧是一副幽静深邃、人迹罕至的模样,空气中夹杂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淡淡的树叶清香,美丽的自然景色让人感受到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难以想象它竟能和一件悬而未破的凶杀案联系起来。当年,T在树丛中找到了一具——也可能是几具——死去已久的兽人族尸体,将部分残骸带回卡塔特呈给龙王。时间掩埋了一切罪恶和秘密。如今看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那时,我就是在这片区域发现达斯机械兽人族尸体的。”守护者看着四周。这里早已没有过去的痕迹,他的眼中不免透出一丝失落。随后,他将目光转向荷雅门狄,声音中带着疑惑和探寻,“您……知道些什么吗?”
“不是我干的。”她回答,眼睛望着树林深处,“我从未在这一带杀死过任何异族。”
“那会是谁……”T喃喃自语。这个谜题,直到今天也没能解答。
周围感受不到半点异族的雷压,荷雅门狄的心中却浮现出一些猜测。但她没有急于表达自己的看法。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她不想妄下定论。
这一晚,他们在一家奥布达的乡村客栈歇息。夜色渐深,月光洒在窗棂上,形成斑驳的影子。荷雅门狄躺在床上,双眼看着房梁,心事重重。有太多的事让她放不下。死灰复燃的真理教派……山岗上的神秘气味……守护者屏蔽黑魔法的保护伞……还有,他身上那漆黑幽灵的谜团……
第二天早上,荷雅门狄找到T,询问他下一步的打算。然而,同路的男子却显得扭扭捏捏,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荷雅门狄心知肚明,T的内心充满了挣扎。他当然明白自己的使命是尽快返回卡塔特,结束这次的人间之旅,可是,他又对这个世界存着一丝留恋,不甘心就这样告别。荷雅门狄关切地询问T是否还有什么其它的原因想留在这里,如果他想处理一些私人事务,或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她会乐意成全他。面对她的理解和善意,T备感温暖,却仍然害怕表露出自己的心迹。看他犹犹豫豫的样子,荷雅门狄软下心肠,和他定下一个六天的期限。在这段时间,他们自由行动,互相陪伴,权当游玩散心。
可是,事情并没有如他们所愿的一帆风顺。他们很快发现有商人在奥布达和布达之间来往,频繁交流着信息。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担心通缉犯身份暴露的二人仅在当地客栈住了两晚便决意离开。他们没有明确的目标,一番商量后,真理教派在马特劳山驻扎地原址的探访计划就这样被提上了议程。尽管一个在多年前就被教廷攻破的遗址,可能已无多少有价值的发现,但他们暂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去处了。
马特劳山离奥布达将近六十英里远,两人决定骑马前往。T只得撇下那匹被留在布达市中心广场旅店的马,掏出任务前密探交给他的第纳尔银币,寻找当地的马匹租赁商,最终在一名老车夫手中,以一个双方都能够接受的价格,得到了两匹跑起来还算稳健的拉车马,供两人代步骑乘。
他们带上充足的干粮,做好一整天都要人马劳顿的准备,让马儿以均匀的速度跑着,走一阵歇一阵,确保能够持久地前行。沿途的风景如诗如画。远远望去,能看见广袤的平原上遍地牛羊。牧人挥舞着鞭子,熟练地驱赶畜群。偶然有一只鹰在空中盘旋,似在借机寻找合适的猎物。平原的边缘,曾经遭受砍伐的森林重新生长出郁郁葱葱的树木,为大地披上绿色的外衣。一个个宁静的村庄错落有致地分布在田野和森林间,房屋由当地特有的石材建造,古朴而素雅。农田中,作物茁壮成长,棚圈里,家畜健康壮实,河岸上,浣衣人笑语欢歌,这生机勃勃的画面道尽了匈牙利王国自蒙古人退兵五十余年以来,百废待举,逐步复兴和富强的历程,令人感慨。
一路上,两人边驱马行进边吃着东西,偶尔交谈几句,话头大多由荷雅门狄牵起。T除了回答问题外几乎一言不发,像一座沉默的孤峰般矗立在她的身侧。她不时偷瞄一眼T面对自己的那半张脸,它就像往常一样维持着冷淡的、对周遭一切事物都毫不关心的表情。她知道,这男人不愿意说话是他的性格使然,他天然喜欢将自己和外界隔开,但他的沉默又并不仅限于此,他有着自己的心事和苦恼,那张冰冷的面具下,仿佛藏着无尽的故事和秘密。于是,荷雅门狄主动挑起话题,问起T以前的事情——成为守护者以前的事。她想知道他是如何走上这条道路的。
“没什么好说的,”T却只是回答,“我的家境十分普通,只是农民的儿子,一介乡野村夫罢了。”
荷雅门狄不禁侧目。眼前男人那健康、凌厉、有气势的样貌,让她怀疑起他这话的真实性。“你是不是不喜欢和不熟悉的人亲近?”
“我不喜欢和任何人亲近。”T冷淡地说。
“嗯,而我则喜欢你的直白。”她想了想,决定直接问,“你是哪里人?”
T没有马上回答。半晌的沉默过后,他一边皱眉,一边把一块超大的猪肉馅面饼放进嘴里嚼。“普瓦西的西南,一个没名字的小村庄。村里的人不是农民就是渔民,世世代代都很贫穷。”
“啊,我知道那儿。在塞纳河河岸,巴黎的西郊。”
“离得是不远。但我小时候从没出过村子,连普瓦西都没去过,更别提巴黎那样的大城市了。”
“你如果也混守护者圈子的话,那一定会被划入法兰西派的。”荷雅门狄只是开玩笑。她从没见这个孤傲的男人和马杰拉的法兰西派有任何关联,然而,T却摆出了一个颇为认真和介意的表情,让荷雅门狄感到很有趣。“你多少岁离开的家?”
T停止咀嚼,眼神闪烁了一下,陷入短暂的回忆。“十七岁吧。”
“然后就再也没回去过?那你的家人一定伤心死了。”
“我不确定……我想那个世界应该是充满爱和喜乐的,不会有伤心和痛苦。”T艰难地说道,“我的意思是,父母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就离世了。家里也没有别的人。”
“你从那么小的年纪就一个人生活了?这怎么可能啊?”荷雅门狄注视着他,发现他的面色变得像鬼一样白。
T用一个含糊的吞咽声搪塞了过去。
“觉醒守护者的力量是什么感觉?”她过了一会儿又问。
“很难说清,”男子的声音低哑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我原本只是正常地生活着,可突然有一天……却把所有的东西都抛下了。我说不出来自己在想什么,只知道一定要去一个地方,就好像……”
“被迷了心智一样?”
“差不多。”
奥利弗也这么说,凯齐尔、马尔科姆他们也是这样描述的。这何尝不是一种拐卖人口啊。荷雅门狄心里想。“我猜,龙王应该是通过冥想的手段,在地上世界选中了你们这些强健又适龄的男子,然后用魔法迷惑了你们,强行征召了过来。”
“您的用词很辛辣,但也非常贴切。”
“不感到愤怒吗?在神志清醒了以后?”
他不说话,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维空间里。
荷雅门狄沉下声,“龙王就这样用宽泛而模糊的标准广招纳贤,让一批来自五湖四海,背景迥异,从事着各行各业的人被迫聚到一起,为龙族服役。龙王似乎并不在乎你们的出身和经历,只要求你们全心全意地效忠于龙族,当低眉顺眼的仆从。作为回报,你们被赐予了无限的寿数,可代价却是失去自由,被永远困守在高山之巅,寂寞一生。”
“或许对两位族长而言,能够以这种方式招募士兵,给龙族看家护院,确实是一笔极其划算的买卖。他们看重的是我们这些人为卡塔特带来的防御力量,但他们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人的内心。”T的声音淡漠又平稳,仿佛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停在时间的边界线上。他将自己置于旁观者视角,冷静而客观地叙述起守护者群体的现状。“永久的寿命带来的不止是忠诚和稳定,同时也为腐烂与堕落的滋生提供了土壤。如今,守护者中的多数人都在按部就班地混日子过。他们放弃了曾经的勤奋和自律,背离了守护者的基本准则,沉迷于赌博、享乐和酒精之中。这样的转变令人痛心,却并非不可预见。人性中的弱点在无穷的光阴面前往往难以抵挡,这一切都是必然的结果。即便我自己也是守护者的一员,我也无法为那些自暴自弃的人和他们自甘堕落的行动做任何辩解。”
他洋洋洒洒地说完了,感觉手掌有些出汗,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尾音带着缓落的颤抖。也许,在无数个夜里,他也曾为他的遭遇、为同伴的麻木感到愤怒。然而,时光飞逝,那些愤怒的情绪似乎被岁月冲刷得越来越淡。曾经拥有的豪情壮志被遗忘,取而代之的是对命运的顺从。他的冷漠并不是因为他无感,而是他认清现实的无力后不得不说服自己的妥协。他接受了龙王对他的人生安排,接受自己只是一头龙族看门犬的身份。这种矛盾的情绪,从他平静的控诉中得到了微妙的体现。
“其实,相较于那些家庭完整的人来说,我这样的情况或许还算好受些。想象一下,一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突然间儿子或丈夫无缘无故消失,一去不回,实在是一场悲剧。而这样的悲剧,今后再也不会发生了。”T咧咧嘴,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因为我是最后一个被龙王选中上山的守护者。从我以后,他们停止了招募新兵。不会再有家庭被拆散。让一切罪恶在我这里划上句号。这便足够了。”
“听你的这些话,你好像认为守护者这个群体不应该存在啊。你就这么悲观?”
“我可没这样说。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守护者存在与否,都已是既定事实。我所能做的,只有接受。过去如何,未来又如何,都不是我能够改变的。”
“我听说……”荷雅门狄轻轻开口。她知道这时候自己应当说些鼓励的话语。“在我的上一任所引发的那场叛乱中,你们守护者立下的守山之功同样不可磨灭。在关键时刻,你们英勇无畏地和敌人作战,展现出令人钦佩的精神。”
“我也参与了那次战斗。”T唇角微抿,却看不出是在笑。“还有另一次。是在您离开后不久,刹耶王和他手下的华伦达因将军两个人打上山,挑战整个龙族。当时,我们苦苦死守,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才将他们逼退。我记得那一夜,保护着卡塔特的重重结界破了一个大洞,族长无力修复,深邃的夜空就那样露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卡塔特见到月亮和星星。”
“是么。”他的话让荷雅门狄颇觉意外。尽管她有些惊讶,但很快也镇定下来。“听起来真的很了不起啊,T。不管别人怎么看,你都是一名勇士。如果这份工作能多少给予你一些宽慰,使你在守护者的身份中找到满足和成就感,那么,也不算有所辜负了。”
“我只是一条狗而已,我很清楚。”T的语气依然很平淡,“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有远大志向的人,也从未期待过能改变什么。”
荷雅门狄凝注他,心中不免起了些疑惑。他是在刻意用这样的言辞和她保持距离吗?他是不是误解了她的意图,以为她想要趁机笼络他,有所谋算?所以,他才选择用如此冷硬且带着自贬的话语来跟她划清界限?“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评价你,但在我眼里,你这个人,值得结交。”荷雅门狄坦言道。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T忍不住抬眉,惊讶至极。
“就拿你的那个‘仪式’来说吧。换作旁人,一件不了了之的任务,何况也没有人逼着去做,别说几十年了,哪怕只有几十天,恐怕也早就抛诸脑后,只当不存在了。可你不一样,你始终没有放弃,一直将它记挂于心。像你这样的人啊,在这个世上实在不多见。”
他沉思片刻,似乎在回味她的话。“我原先确实是把这件事当作一个告别仪式的,而且我以为自己能很痛快地完成它,没想到竟然拖拖拉拉地搞成了后来这样。连我自己的某些想法,也随着时间有了一些变化。”
“等这趟旅程结束后,你就要彻底离开人界了。”她小声说。
相伴龙族,至死方休。紫发男人清楚这一点。他微微点了下头,然后,继续埋头吃起来。
“能不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呢,”荷雅门狄看着T的目光变得柔和了,“‘T’——是你的真名么?这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代号吧?”
T面对她,说不出话。他的眼神黯淡无光,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回答。
荷雅门狄见状,立刻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个敏感问题。肯定有不少人对你的这一点感到好奇吧。你若不想回答,我也不会勉强你。”
“这确实只是一个代号。”T缓缓吐了一口气,“我的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连父母赋予自己的名字都能忘的家伙,不值得你的信任。”
“可我倒是觉得,一个男人,只要完成了自己应该完成的历史使命,就已经能无愧于上苍了。”她直视T的眼睛,“至于其余的事,并不是很要紧。”
T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温柔对待。在他的过往人生中,他也鲜少有机会能体验到他人的宽容和善意。荷雅门狄的话让他的心中暖暖的,同时又有些不知所措。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受触动。他把没啃完的面饼重新包好,放回马褡子里,然后抬头看向前方,听马蹄踏着地面的声音。晚春的风带着一丝凉意拂动他前额的头发,那种轻柔的感觉就像女人的手在抚摸。“别总是聊我了。您也该对我公平些。”过了一会儿,他这样说。
“只要你别问你不该问的。”荷雅门狄说。
“我保证。”他缓缓道,“您也中了诅咒,将来会走上萨克基兰的路吗?”
“我希望不会。可我自己也不知道最后会怎样。”
“脱离卡塔特的这些年,您的身后一定有不少人纠缠着您,妄图绊住您的脚步,将俘虏您的荣耀献给龙王吧?”
“都只是些蝼蚁罢了。”她淡然一笑。
“可我听说,芭琳丝大人亲自出马,参与了对您的狩猎。”T目光深沉。他知道眼前的女人实力非凡,但芭琳丝在族中的影响力同样不可小觑。她的参与,势必会让荷雅门狄本就不易的逃亡之旅难上加难。
荷雅门狄的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她和她的狗腿子确实难对付。不过幸好,目前我的那群同事还没有掺和进来。也不知道如果龙王派龙术士来抓我,算不算公然违反龙术士之间不能私斗的规矩。”
“您要小心。这或许是族长的后招。当他们失去耐心,迫不得已时,恐怕真会派龙术士与您为敌。”
“我早就这么想过了。我不欠那些人什么。他们若要发难,我也绝不会手软。如果是白罗加那样的家伙,没准还能激发我的斗志呢。”
“他确实有可能会去争取加入这场追猎行动。他曾经极度渴望首席龙术士的位子,几乎要为此发狂。”一说起白罗加来,T的表情更凝重了些。
“那他一定很恨我。”
“这个男人会非常乐意提着您的脑袋去邀功。虽然近些年,他的意志也逐渐消沉了,但只要让他见了您,就一定不会放过这个重振起来的机会。”
“T,”说到这儿,荷雅门狄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你对那些龙术士是不是很熟悉?”
“……您想打听谁?”
“我想知道,你对耶莲娜有多少了解?”
“我和耶莲娜大人从无接触。”T的表情有些别扭,“不过,有一些守护者偶尔会聊起她。”
“不会是什么下流的笑话吧?”她瞥瞥他。
“这我就不好说了。我只知道,耶莲娜大人在龙术士中以其深厚的治愈能力而闻名,在白魔法上涉猎特别深。她温柔,大方,乐善好施,据说在某个地方开设了一家诊所,专门帮助那些需要救治的人。在……哪里来着。”
荷雅门狄笑眼弯弯,望着这个自作聪明的男人,样子像只狡黠的雪白狐狸,仿佛早已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他所说的这些信息,包括他有意隐瞒的那部分,她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现在,她想听听不一样的。“还有呢?”
“我没办法告诉您更多了。我能知道的仅有这些。我还从没和耶莲娜大人说过话呢。”
就连我,也只跟她说过两三句话。荷雅门狄想。
T暗暗观察她的表情。就算她对他的回答持怀疑态度,他也必须这么说。明面上,他始终是龙王的人。他并非对耶莲娜其人一无所知——多年来听到的八卦,让他多多少少也有了些了解——他只是不能透露更多而已。他不禁思考荷雅门狄忽然问起这位龙术士的缘由。莫非她想找到耶莲娜,替自己治疗身上黑魔法的伤?又或者,她只是在单纯误导龙族的追踪方向?对一个注定和自己对立的守护者,透露自己接下来可能的去处——无论怎样看,都不像是一个能与龙族势力周旋十几年的聪明人做出来的选择。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她希望T往这个方向想,希望他将这一信息呈禀给龙王。这个女人,她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荷雅门狄眨着她冰蓝色的眼睛,突然又提到了另一个名字。“卢奎莎呢?有她最近的消息吗?”
“乔贞大人和布里斯大人仍在努力寻找她的踪迹,但一直都没有消息。”回过神来的T用打官腔的口吻说。
荷雅门狄轻轻一笑,“唔,她是个棘手的对象啊。可我没想到,她竟能让曾经最强大的龙术士都束手无策。看来她的智谋和城府,比我所认知的还要深。”
T听后更迷惑了,陷入到对荷雅门狄提问动机的怀疑中。卢奎莎同样背叛了龙族,也是一名在逃犯,难道眼前的这名女子想要与之联手对抗龙族吗?还是说,她们之间早已暗中勾结,达成了某种协议?这些念头在T的脑海中不断碰撞。
“看样子,是我多嘴了。”荷雅门狄陡然拉住缰绳,让马停下来。她严厉的目光射向T的后脑勺,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深不可测的笑,“我就不该问你这么多的。看来得想个法子,让你忘掉我们刚刚的谈话。”
T也迅速勒马,回过头来,双眼锁定荷雅门狄。他对于这女人的突然翻脸感到一丝不适应,但他必须对她可能进行的攻击予以回应。“我之前就说过了,您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
他笃定的话语,让龙术士将目光转移到他腰间那把始终裹藏在重重布条下、不显露真身的武器上。“为什么?就凭这守护者的光剑吗?”
“没错,正是这个原因。”T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出了守护者代代传承和坚守的秘密,“只要光剑在手,我就不会被你的催眠术,被任何邪恶的黑魔法所伤。”
“哦?你居然主动承认了。”荷雅门狄轻挑眉毛,笑道,“不过,我现在可没有对你使用催眠术哦,T。不要这么凶巴巴地瞪着我。”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他注视了她半晌,声音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僵硬,“可我,我也不确定为什么……为什么会说出来。”
心底深处,那个始终冰封的湖面,悄然开裂出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口子。T感到自己的表现有些失常,胸中疯狂涌现出一股羞愧的情绪。他无法再面对荷雅门狄那双隐隐含笑的眼眸,只能催马起步。身后,荷雅门狄对他投以凝望,紧紧看着他远去的身影,随后跟了上去。
两人在沉默中前行,一个试图逃离,一个默默跟随。T的心跳如同被追逐的鹿,慌乱而胆怯。他感到荷雅门狄的视线像利箭般穿透他的背脊。他不敢回头,又不希望被她识破,在催马快跑了一段路后,才终于放慢速度,让马匹稳步而行。
这一晚,身处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偏僻之地,两人选择了露营。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令他们很快克服了夜晚的寒冷与潮湿,在一个依傍溪涧的树林中,找到块相对平坦且远离野兽出没的空地。两匹马被细心地栓在离水源较近的树边,确保它们能安心地吃草和喝水。龙术士设下隐形的魔法屏障,隔绝外界的干扰,T则从包裹中取出干粮和水袋,将它们放在铺好的防潮布上。两人简单进食后,便躺了下来,隔开一段适当的距离,背对着背准备休息。满天星斗闪耀着各自光辉,仿佛在为他们守夜。
荷雅门狄的眼皮渐渐沉重。即将要进入梦乡之际,一个声音传了过来。那是T的低语。尽管他的话声不大,但在这寂静的深夜,却非常清晰,足以让不远处的荷雅门狄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人的成就和功劳,能抵偿他犯下的罪吗?”他不知向何人发问道。
“不能。”困倦中的荷雅门狄没怎么多想,断然回答,“如果可以的话,我就不会被龙族通缉了。”
“也是啊。”身后的男人咕哝了一声。
在星星和结界的守护下,他们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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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后 -
地下囚室里,女人微弱的呼吸声贴着阴湿的地面缓缓传出。腥臭的味道弥散在鼻尖,给人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感觉。周围漆黑一片,宛若被某种巨大的生物吞进腹中,没有任何光亮能够穿透这浓重的暗夜。唯一的希望来自于墙角那几盏未被点燃的油灯,它们静静耸立,像审判者般凝视着受刑的女人,却无法给她带来任何光明和温暖。
偌大的空间中,除了用灰岩砌起的冰冷石墙外,就只有十二根粗粝坚实的柱状体和无数盘绕其上的黑铁锁链。这些锁链沉重而粗壮,其中有三条像巨蛇般从天花板的中央垂下,它们紧紧缠绕住卢奎莎,狠狠地勒进她的腰间,留下明显的瘀痕。她的人被铁链悬挂固定于半空,双手反绑在身后,两脚垂落,以一种失衡的姿态度过了整整五天的煎熬。敌人对她实施了残酷的肉|体折磨,既不提供食物,也不允许她上厕所。如今,饿得头晕目眩的卢奎莎状态狼狈,憔悴至极,体力几乎已消耗殆尽,不仅双臂和腰部被吊得疼痛难忍,衣服和头发也在挣扎中变得凌乱,特别是双|腿|间被尿液浸染的部分,那醒目的黄渍更是最为显眼,令人不忍直视。命悬一线的女人有时会吃力地抬起头,望向那扇紧闭不开的铁门,期盼着命运的转机,其余大部分时间,那颗头颅都死死地垂落着,使之看上去像一具失去生命体征的尸体。而那张因长期水米不进而干裂的嘴,也只能偶尔有气无力地发出一些不成文字的呻吟,抗议着敌人加诸于自身的羞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敌人这次并没有将锁链通电。自己多年前深陷在这座囚室时,曾遭受过极其恐怖的电击之刑,对于那些事,卢奎莎仍然清楚地记得。四个将军将雷电灌注于铁链中,无情地摧残她,几乎让她痛不欲生。但是,卢奎莎也知道,此刻他们不采用电刑,并不是因为学会了仁慈。那些异族将军们,究竟想如何料理自己,已经是十分明确的事实了。他们选择了另一种更为缓慢和残忍的方式——让她活活饿死。
在这样的折磨下,卢奎莎度过了多少个日夜,她甚至都有些记不清了。每一天都像是一场无尽的噩梦,她的身心都在痛苦中不断沉沦。她自认是一个在任何绝境中都永远会坚韧地活下去的女人。然而,这一次,她却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是否还值得继续坚持下去了。
几日前,她在驾驶着机械龙,跨海接近到距离“缓冲地带”两英里的高空时,就被当作是入侵者,遭到济伽王麾下将军们的猛烈围攻。此战的结果以卢奎莎被打至跪地,并且眼看着同行的少年被敌方掳走而告终。惨败的龙术士恳求众人宽恕和收留,强烈地表达出想要为济伽王效力的愿望,但没人认真听她的话,墨里厄苛责她的异想天开,渥兹华更是得意洋洋地将吉安握于手掌心向她展示,威胁着要让这个毫无战斗力的男孩血溅当场。吉安挣扎了半天,最终因过度恐惧,吓得厥了过去,而渥兹华宣称的血腥画面也暂时推迟于卢奎莎的哀声求饶之中。尽管她暂时保下了吉安的命,自己却被澈尔和哈拉古夏联手打昏。当她恢复意识后,她发现,自己已经被捆绑在这个熟悉又讨厌的老地方,再一次成为了囚徒。
原本整洁雅致的裙装,在锁链的摩擦和挤压下早已扭曲变形,好在并未受到电击的摧残,因此衣服的损坏还不至于太严重,这为卢奎莎省下了启动“夜羽衣”的必要,得以将宝贵的魔力留存下来,以备长久抵抗之需。她身为龙术士,本就有着异于常人的耐力,即便不吃不喝,也能靠魔力支撑相当长的时间。然而,命运却对她并不宽容。由于战败后伤势尚未痊愈,便惨遭囚禁被迫绝食,如今,卢奎莎的身体已经濒临大限,生命的光辉似乎在一点点地流逝。虽然心中那份对于逃生的渴望从未消失,可她也不得不逐渐认清了一个事实——单凭自己的力量逃出这间囚室,几乎是不可能了。
“为什么……不让我见济伽王……为什么就凭你们,也能如此轻易地决定我的命运……”阴暗的密室中,卢奎莎脑袋低垂,呼吸艰难而浅短,每一次喘息都仿佛承载着无穷的痛苦。
她的思绪被纷乱的记忆所占据,眼前不断闪现出吉芙纳的面庞,想念她温暖的气味和鼓励的话语,它们清晰如昨,而那些更加邈远、更加深刻的人影,很快也随之涌来。苏洛,阿尔斐杰洛……那些旧日幻影,如今又身在何方?他们是否也和她一样,正在地狱中经历着无法想象的苦难和折磨?
“谁来救救我……谁来带我离开这里……”卢奎莎的声音低微颤抖,充满了怨恨和哀婉,可是,她的呼唤却只能滞留在这厚重的石墙内,滞留在缓冲地带的障壁中。眼角渐渐湿润,心中的恐惧和无助达到了顶点。她感觉自己被永远困在了一个无法逃脱的梦境里,无人知晓,无人在意。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那扇始终紧闭的铁门,突然“吱呀”一声缓缓松动。一些光芒伴随着尘埃从外面射进来,划破了室内的昏暗,仿佛来自天国。当闭目养神中的卢奎莎意识到大门的开启,慢慢张开眼睛望过去时,已经至少过去了三十秒。淡紫色的眼眸睁大,怔怔地盯着那渐渐扩大的光亮。
门早已完全敞开,一个黑皮肤的女人映入眼帘,身披战甲,面容刚毅冷傲,在卢奎莎身前站定。那是绝不会认错的身影。作为和她交战了数次的对手,她很容易就叫出对方的名字。
“……是你啊……哈拉古夏将军。”卢奎莎集中精神,视线努力锁定在对面的敌军将领身上,将心底的惊愕、惶恐和期盼偷偷掩埋。这个女人上一次踏入囚室时,给她带来了干净的衣裳、充饥的食物以及面见济伽王的机会。卢奎莎有一种直觉,哈拉古夏不会空手而来,她的出现一定是出于某种重要的决策。要么是释放她,要么是来给她一个了断的。
五米外,哈拉古夏平静地审视着被高高吊在半空的囚犯,目光在她脏污的衣物上稍作停留,最终定格在那张仍保留一丝血色的面颊,“看来还不错。照目前这个状态,应该还能再撑上两三日。”
“已经不行啦……将军,我几乎要到极限了。”卢奎莎颤声说,“求你行行好,放我下来吧,或者干脆赐我一死。这样的耻辱……我再也承受不住了。屎尿都黏在裤子上,我真的受够了……”
黑肤女人冷冷地一笑,表情中没有丝毫的同情和仁慈,“当你肆无忌惮擅入我们的领地时,就该预见到会有此等下场。”
“杀人不过头点地,”被铁链紧束的女人难受地闭上双眼,声音颤抖而苦涩,“就算是敌人,也不必狠毒至此吧。”
“你说得倒轻松。你又何曾对我的同胞手下留情过?以往死在你手上的我族族人,哪个不比你如今的这个样子惨?你不仅剥夺了他们的生机,甚至还利用他们的尸身残骸制造出无脑的魔兽,与我们对抗。”
“我明白了……”卢奎莎猛地睁眼,脸上闪过一抹奇异的微笑,“你是来向我索命的。”
“我倒是想立刻杀了你。”哈拉古夏又冷笑一声,“不过,我更想知道,你对我们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出于你的真心?”她强硬地质问道,话语中既有杀意,又充斥着不甘,“你真的打算背弃龙族赋予你的龙术士身份,彻底抛弃你过去的立场,归顺我们,臣服于我王的麾下?”
尽管将军的态度依然冷漠而霸道,卢奎莎却从她的问话中捕捉到一丝希望。“你们的王,他醒了吗?”
“这不是你该窥探的事。”
“噢,哈拉古夏将军,请您务必代为传达我对他的敬意,”刹那间,卢奎莎觉得自己寻回了失去已久的力量。她不顾疼痛,艰难地扭动着躯体,似乎想要挣脱身上的束缚,整个链条都因此吱咯吱咯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让我成为济伽王的奴仆,让我义无反顾地追随他,为他的事业贡献我的力量。我所受的这一切苦难,都是为了能求得这个机会。我愿以天主之名,以最虔诚的心灵,发誓为济伽王效忠,为他献上我的一切!”
哈拉古夏盯着这个面容激动的女人,茶色的双眼深邃而冰冷,在看了半分钟后,她大手一挥,一道由雷压凝聚而成的冲击波向卢奎莎逼近,毫不费力地击碎了那重重的铁链。
卢奎莎掉了下来,侧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她的双手仍旧被紧紧捆绑着,她却丝毫不在意这些,而是急切地坐起来望向哈拉古夏,“吉安——那个跟我一起来的男孩,他现在人在哪?还活着吗?请你们不要杀害他!”
哈拉古夏没有回答,但她的行动已经传达出一个善意的信号。
不一会儿,几名侍女走进门,为卢奎莎解开铁链,并带着她前往一间密室。房间内,吃的和穿的一应俱全,更有热水盈满的洗澡盆静待使用。颇感宽慰的卢奎莎被单独留在房中,享受短暂的安宁时刻。她细细沐浴,换上新衣,涤尽了所有的污秽和疲惫。哈拉古夏准备的餐食虽然简单,但对于好几天未曾进食的她来说,却胜似山珍海味。卢奎莎在心里默默感恩,祈愿吉安也能如她一样,吃上热乎乎的饭菜,安享生命的美好。
快速整理好仪容后,卢奎莎分出魔力为自己疗伤,恢复了六七成状态。镜中的自己焕然一新,耀眼而充满力量。在进行这些准备工作时,她的内心情绪纷乱如麻,既庆幸自己能活着谒见济伽王,或许这将成为她谋求一个强大靠山的契机;同时又感到担忧和不安,不知道将要面临怎样的挑战和考验。但她知道,这个机会得来不易,是目前她唯一能够摆脱困境的途径。即使她报以期望的那个异族男人不接受自己,她也必须沿着这条路走到底。
任她休息了近两小时,哈拉古夏才过来接引她。二人在曲折的走廊上款步而行。沿途所见的一切人事物——窗外的宇宙空间背景、慢舞的岩石碎片上的星光,墙高路宽犹如迷宫般的宫殿、和最前面行走的哈拉古夏将军那挺拔而优雅的身姿,都与卢奎莎记忆中的没有差别。她淡淡地看着周遭的种种奇观,感受着一些围观群众向自己投来的眼神,他们有的好奇,有的冷漠,有的愤怒,她统统无视,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不在意。这些人并不能改变她的命运,她只需要专注于自己的目标,思考如何取悦那位王,让他留下她。哈拉古夏在一扇特别宽阔的宫门前停下,将她捉来此地的另三人早已等候在那里。她和渥兹华、墨里厄、澈尔将军逐一对望,礼貌地点头微笑。
“算你命大,竟然几次三番地让王转变心意。”墨里厄将军——这位最先提出把卢奎莎吊挂在地下室折磨至死的建议者,此刻正用满怀怨愤的目光,狠狠地瞪着这个幸运的女人。过去几日,四将军为了这名人类龙术士的去留问题数度集会,分歧颇大。讨论的结果是二比二——墨里厄和澈尔主张立刻处决,渥兹华和哈拉古夏则企图用禁食的手段试探她的诚意。双方相持不下,最终决定将问题呈报给济伽,由他来定夺这个敌人的生死。济伽王虽然没有明确地表示自己倾向于谁,但他的态度却无疑是在默许第二个方案。更让墨里厄万万没有想到,今天上午王刚刚苏醒,就传令说要接见卢奎莎。这个决定使这女人再次逃脱了死亡的命运,简直让他难以接受。
“墨里厄将军,世事难料,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也许我们未来能化敌为友,携手共进呢。”龙术士微微一笑,从容回应,此时,她注意到一旁的渥兹华将军也露出了微笑,显然对她的话产生了兴趣。
“你也别太得意了。说不定我王召见你,是想要亲自终结你的性命。”澈尔将军白了她一眼,凉薄的语气里满是威胁和警告。
“在他卧床养病的寝殿杀人吗?这可真是个幽默的想法。”卢奎莎藏起心中的卑怯和恐惧,在众人各怀心思的目光护送下,踏进了大门。
终于,时隔多年,她再度见到了这位抱病之中的君主。他罕见地站在房间中央的暖炉边,踱步沉思,身上只穿着件单薄而飘逸的浅灰色丝绸长袍。他的模样并不苍老和丑陋,虽然病痛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但昔日的英武和俊朗仍旧能从他脸上的轮廓中依稀窥见。卢奎莎震撼于他那成熟挺拔的身形、清冷的气质和深藏不露的实力,不由得双腿微软,深深地朝他鞠躬。济伽王周身的气场仿佛是一座有实体的山岳,仅仅是站着不动,这股气场都足以让任何面对他的人感到巨大的压力。望着他清瘦的脸庞和那双青白色的眼瞳,卢奎莎心潮起伏,充满了敬畏与忐忑,但又努力让自己维持住不卑不亢的风貌。她明白,这家伙的力量绝非龙术士的自己所能比拟,只要他愿意,就可以用一根手指抹除自己的记忆,甚至是她的生命。
“王之眼”埃克肖为王的客人准备了一张座椅,放置在火炉前。在看了一眼卢奎莎后,他躬身退出,把宫门轻轻关上。卢奎莎并没有坐。她选择站着,以仰视的目光看向那个高大的男子。
济伽也在看她。眼前的女人外表整洁,气色尚可,表情却十分紧张,又强装镇定。济伽移开视线,嘴角稍稍有了丝弧度。“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我很意外,你竟然能重新找到这个地方。”他的目光停在空中,极浅的眸色使他看起来宛如一个盲人,却仿佛能洞察一切。“告诉我,你是如何恢复记忆的?”
在这个远远强过自己的异族之王面前,向来能言善辩的卢奎莎也只能实话实说。“是一个宿命般的际遇。几周前,在您派人围捕龙术士荷雅门狄的那次战斗中,我也被牵连了进去,不得不与墨里厄将军、渥兹华将军对战。也许是出于对他们招式的某种熟悉感,当他们对我施展能力时,我奇迹般地找回了那些失去的记忆,回想起曾经在您这里度过的日子。那些被您亲手斩断的往事,疯狂地涌入我的脑海,我无法再忘却了。”
“能有这样的经历,确实不同凡响。在那种情况下找回记忆,也说明你与这个地方的缘分未尽。”济伽从容地替她说下去,声音极低,语调平缓,听不出丝毫情绪,却隐隐让人感到有一种深意,“你想告诉我这些,是吗?”
“不。”卢奎莎坦然摇头,“后面的事,您跟我一样清楚。您的部下未能如愿拿下荷雅门狄,这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当初我之所以协助她和你们对抗,纯粹是为了自保,如今再次出现在您面前,同样是为了活命。我和她早已不再是同路人。当然,如果您坚持要追究过去的错误,我也无话可说,只能接受您的裁决。”
王静静看着炉中跳动的火焰,没有出声。这个前来投诚的女人,阻挠了自己捕获那位传奇的首席龙术士荷雅门狄的计划,即使她现在如此低姿态地恳求他原谅,也无法抹去那个事实。他有无数个理由可以让她付出代价。
在长时间的沉默后,济伽王冷静开口,“我们曾经有过一次谈话。我要你为我研究星际穿越和复生亡者的法术。这两样,你都说自己无能为力。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要留用你呢?你这个人对我而言毫无价值。这是显而易见,也不会改变的事实。”
“您所言极是。您所期盼的这两项宏伟夙愿,都远非我目前的能力所能企及的,即使到了今天,我也无法保证能取得怎样的研究成果。可是,在失去了我的毕生所爱之人后,我的心愿已与您不谋而合,不再是昔日那般只求能逃离囚笼而敷衍搪塞的心态了。对于这一点,我愿以生命向您起誓。”一丝泪光在卢奎莎的眼中闪烁。这些精心编织的说辞,并非只为了打动这位王者,而是她的真情流露。“您或许不知道,我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一段黑暗时光。那场由阿尔斐杰洛掀起的叛乱,使我被无端怀疑为同谋,囚禁于孤塔的结界之中自生自灭。那个可恶的黑牢,夺走了我三十多年的宝贵光阴,最后是趁着守备空虚的机会,才能够幸运地逃出来。然而,噩梦远没有结束。即便我逃离了监狱,却依然只能在人生的无尽梦魇中苦苦挣扎。乔贞——也就是您所熟知的肖恩,始终如阴影般纠缠着我,不断向我的从者打探消息,企图将我重新扔回那个黑牢。他可以有无数次失败,而我不能。只要我失误一次,我好不容易挣来的‘自由’和‘尊严’都将化为泡影。龙族早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地,龙王对我恨意滔天,他们怎么可能放过我?而我又怎么能一辈子过这种提心吊胆、日夜不安的生活呢?”她略微停顿,平复了一下情绪后,又道,“我用各种方法来麻痹自己,告诉自己不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逃犯。我接触了数不清的男人,试图在他们的怀抱中找寻一丝慰藉,但我的心,始终只属于一个人。那个人是我永远的痛,是我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存在。”卢奎莎大口喘息,仿佛要将所有的决心和勇气都吸入肺中。“实话跟您说吧,我一直都渴望能够复活他。这个愿望就像是一团火,在我的心底越烧越旺。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竭尽全力地突破自己。我知道这很难,但我会尝试所有可能的方法。尊敬的王啊,请聆听我的心声,体会一个心碎之人仅存的心跳吧!”
济伽听着她的话,未曾打断。在卢奎莎激烈辩白的过程中,他的内心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又一颗的石子,不断泛起涟漪。他赫然发现,这个女人之所以能够再次出现于自己面前,并不是巧合或者偶然,而是某种超越他理解的力量在默默操控着一切,带她重新来到了这里。而自己心中的那份渴望,也并非遥不可及,或许真的会有实现的那一天。
“你想要复活的那个男人,是当初和首席一同来救你的……”语音拖长,济伽缓缓说道,“龙术士苏洛么?”
“是的,就是他。”她肯定地回答。
济伽观察她的神情,突然迈出一步。卢奎莎条件反射地后退,心中满是戒备,生怕他会伤害自己。但济伽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着她。在巨大的身高差下,他的谛视令她如负重压,不敢喘气。
“那年,你们和刹耶军的战斗震天动地,诸多龙术士凋零,引得我方斥候在远处密切关注。虽然没能目睹全部的过程,但大致情况还是有所了解。整场战役中,有一件事,我至今仍然记得。那个让你一往情深的苏洛,是你亲手结束了他的命。”
卢奎莎说不出话。她的思绪被带去了遥远的彼方。“他是自愿死在我手里的。为了保全我,为了让我能坦坦荡荡,清白无辜地活下去……”当话声缓缓道出时,泪水早已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
济伽以一种说不出是悲悯还是惋惜的复杂眼神,盯着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你从前告诉我,复活死人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无法对您撒谎,确实如此。根据我能够掌握和查阅的所有古籍资料,我得出了那个结论。”她抹干眼泪,迎上王的目光,“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完全不可能实现。一方面,不排除有些古籍因散佚或者被销毁的原因没能流传于世。另一方面,魔法这种东西就好比历史,本就是在不断演进、发展和变化的。前人所学的知识也只是冰山一角,还有很多未知的秘密等待后人去探索。况且,一个我自己从未尝试过的项目,仅仅凭借古人的经验和记载就轻易否决其可能性,我认为这样的结论实在有失公允,过于武断了。”
“我相信你愿意一试。你对苏洛的真心,我也看到了。那么,关于那个小男孩吉安,你又预备如何处理他?”济伽王无神的双眸对着虚空,眼尾稍稍上挑,用余光朝屏气思考的卢奎莎轻轻一瞥,“没错,你的那个小男宠还活着。墨里厄、渥兹华他们对你的意见颇深,他们故意绑着你,凌辱你,让你挨饿受累,却好吃好喝地接待了那个男孩,对他百般照顾。你被囚禁的这些时间,他一直跟着渥兹华的军团生活,身上没有少掉一块肉。据说刚开始他还哭着闹着要见你,但最近这两天,已经再也不提了。”他适时地停下来,等着看她的反应。
“吉安他……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总能在困境中做出正确的选择。”卢奎莎紧抿双唇,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此刻的任何犹豫或虚假都可能让这位王拒绝接纳她。“在强者之间,选择跟随那个更强的人,这是他的生存之道。我没有理由指责他。”
“对于这样一个负心忘恩之人,你就不想要了他的命?”
他问得很平静,然而,卢奎莎却觉得芒刺在背。这是一个关乎生存和忠诚的严峻考验,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济伽王表面上在聊吉安,实际上却是借此试探她对苏洛的爱意和忠诚度。但这显然是个伪命题。卢奎莎从来都不是一个安分、专情的女人。她的身边总是情人不断。如果她表现得对苏洛十分专一,那无疑是在自欺欺人。但同样的,如果她坦承自己的不忠,那么她之前那番激昂又感人肺腑的宏篇大论该如何解释?这位英明睿智的王又会如何看待她?自己要怎么才能求得他的庇护呢?
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卢奎莎迅速做出了决断。作为一个始终视生命为第一重要之物的女人,她明白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有时候必须舍弃一些东西才能换来自己的安全。虽然她由衷地为吉安还活着的消息感到欣慰,但如果叫她选,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和这名少年选择同样的生存法则。
“倘若渥兹华将军对他有兴趣,我自当成人之美。”卢奎莎的声音透着果决,“吉安这孩子很会讨人欢心,身上有许多可塑之处。不过,他毕竟只是一个人,两只胳膊两条腿,根本填不饱肚子。与其吃了他,不如留着他伺候。他能够侍奉在您心爱的部将身侧,也是他的福气。”
她一面同意把吉安献给渥兹华,任由他羊入狼口,一面又努力地为他说情,希望能保下他的命。她的这些小心思,当然逃不过济伽的法眼。
“你愿意让他活着?”
“是的。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喜欢的人。”
“如果真是这样,你就应该在来到这儿之前放掉他,而不是把他推入危险的境地。”
“这一路走来,千里迢迢,有他陪在我身边,为我缓解了无尽的寂寞。”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阵刺骨的寒意陡然而至,侵入了寝殿沉闷不流动的空气中。济伽的气息在那一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卢奎莎虽然感知不到他的雷压,却能够捕捉到他身上的那份肃杀之气——总是如此。他的杀气永远藏得很隐蔽,就像水里的气泡般极难察觉,但卢奎莎确确实实感受了出来。它曾经让她对它的拥有者充满畏惧,如今,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这种深深烙印在她心底的恐惧也依然没有减弱分毫。她告诉自己必须冷静应对,否则稍有不慎,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需要向您说明一点,”在开口解释前,卢奎莎先咽了咽口水,“我喜欢吉安,和我对苏洛的深爱并不矛盾。我活了常人的两辈子、三辈子那么久,哪怕是今天死了,也早就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干过,也什么都体验过了。对于爱情的观念,早就不局限于和某个人终生绑定的这些小节上面了。当一个人拥有了无限的时间,那么她自然也会有足够的时间来得到和完善她理想中的关系,而那种小肚鸡肠的独占欲便会逐渐淡化,直到被彻底地抛诸脑后。我学会了欣赏和享受每一段真挚的感情。苏洛也好,吉安也好,都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是我的情感和欲望的真实体现。如果您不愿意理解我,那就把我当成是一个用情不专、放荡下流的女人吧。”
两人会谈至今,济伽第一次正视了这个女人。她的眼神坚定而坦然,闪烁着不屈的意志,嘴角的那抹浅淡笑意,含着对自身、对世界的嘲弄,仿佛在向世人宣告她早已看透一切虚妄。这番话不足以抹除他的疑虑和杀意,但她依然选择坦诚相告。在一个拥有「王」级别力量的达斯机械兽人族面前,任何的伪装都徒劳无用。因此,她采取了最凶险的一招,毫无保留地展现自我。此招的风险虽然无穷大,可一旦赌赢了,得到的回报也将是无穷无尽的。
“这次你只带了那个男孩,你的契约龙却没有来。她在哪?”那一度占满整个寝宫的杀气,忽然像退潮的海水般,慢慢平息。济伽王双手背在身后,看似随意地问道。
“作为人质,她留在了卡塔特山脉。”
“在别的地方,她随时可以感应到你的动向,唯独在‘缓冲地带’,她做不到。”
“恰恰是因为感应能力会受到限制,所以我想,她有可能会想起我曾经的遭遇,进而猜测出我就在你们这里。不过,请您放心,就算吉芙纳知道了我的下落,她也不会寄希望于龙王能派兵前来援救我。龙族的军队不会为了一个叛徒冒险攻打您的领地。这里会很太平,我敢用我的性命担保。”
这女人一丝不苟的分析让济伽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几分道理,然而,他并没有露出任何能被称得上表情的神色,而是动作极缓地摇了摇头,“在我这里,可就谈不上什么‘自由’和‘尊严’了。”
“但是,能得到‘安定’。”卢奎莎马上回答,语气中带着无奈和决绝,“那些东西固然可贵,但在当前的处境下,我已无法兼得,只求能够受您庇护,找到属于我的一片安宁之地。请让我成为您的幕僚,您的臣下,您的仆从,您的什么都好。”
济伽王双目微沉,似乎仍在思考是否该接受这名龙术士的投降,但他的手却已经先于他的大脑动了起来。
又是这招!卢奎莎来不及闪躲,就已经升向了空中。无形的气流托举着她脚尖离地,悬停在王的身前。这里没有锁链,可她的身躯却无法动弹分毫,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压迫着自己。她被动地瞪大双眼,又惊又恐,与强敌对视。那张冷漠而威严的面容近在咫尺,青白色的眼睛过于黯淡不似活人,视线虽落在卢奎莎脸上,却总显得失焦,如一潭毫无波纹的死水。一些片段骤然间闯入卢奎莎的意识,那种在鬼门关前徘徊的感觉,勾起了她的绝望,令她回想起那个被他五指紧扣、消除记忆的瞬间。她的身体在济伽王的控制下无力颤抖,引以为傲的力量在他的面前显得如此微末。济伽的手这次没有扣住她的头,而是用指尖沿着她的前额、鼻梁往下摸,仿佛一片羽毛从脸上刮过,这个轻柔的动作,像是要把她的灵魂抽走,把她的眼睑盖起来一样。当他的手抚过后,卢奎莎竟真的缓缓闭上了双眼。她想要挣扎,想要抵抗,却不可控制地晕了过去……
卸去周身的雷压,让气息恢复平稳,济伽王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大门打开,候在殿外的四将军接到王的脑电波传令,立刻迈步而入。卢奎莎瘫软在济伽脚下,两眼闭得紧紧的。而他们的王正背向他们,身影在昏暗的宫殿中显得格外高大而孤独,仿佛一座受尽风雨洗礼的山峰。几人走近,互相交换着眼神,心中都有了数。
墨里厄率先上前,急着说道,“王,若想除掉这个女人,根本无需脏了您的手。请交给我来处理。”
听了他的话,济伽转过身来,视线穿过宫门,投向远方。“我同意把她留下了。”
几个将军面面相觑,表情流露出惊讶。
“渥兹华,”王的目光落在部下们身上,语调低沉,话音却十分清晰,“那个人类男孩仍旧留在你的军中,不要伤害他。龙术士则交给哈拉古夏和澈尔你们俩监管。我允许她自由活动,但不能离开这座宫殿,不能去冰原,当然也不允许离开缓冲地带。每天做了什么,去了哪儿,都必须向你们报备。有两个地方,绝对不能让她去。你们应该清楚是哪里。”
“遵命。”三人齐声应道,但有个问题却缠绕在渥兹华心头,让他甚为好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开口询问,“虽然我对这女人挺感兴趣的,但说到底,也只是个手下败将罢了。玩玩可以,并不代表我们要长期收留她啊。一个背弃了龙族的龙术士确实不需要去担心她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威胁,可我们族群中并不缺乏这样的人才,甚至比她更好。王,您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只是想赌一赌。”济伽侧过身去,轻轻叹了口气。
“赌……什么?”澈尔不解地看着他。
“赌这个女人是否会成为我们的助力,赌她是否能如她所愿的那样超越自己,赌她是否能为我——我们种族的未来——创造一丝希望。”男人的话语轻轻飘落,像是微风中的一片落叶。他苍白的薄唇略显颤抖,语气中的疲倦深刻入骨,却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和坚强。他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穿越了厚重的宫墙,透过将军们的身体,落在一个遥远的点上。“自从库拉蒂德离开后,我就一直在赌。你们也一直支持着我。”从过去的记忆中抽离出来,王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众人身上,眼里浮现出四名得力干将的倒影。“我希望无论什么时候,你们都能继续坚定地支持我。”
“当然。我们会照您的吩咐去做。一如既往。”哈拉古夏深深地低下头,“我和澈尔会严密监视卢奎莎的一举一动,不让她有任何可乘之机。”
“我不会一直留着她的。但我会给她时间,一段足够长的时间,直到我失去耐心为止。”朝昏迷中的龙术士投去一瞥,济伽垂下眼睑,低沉而无力地说。消瘦的脸上,是化不开的疲态。
成为济伽阵营的客人后,卢奎莎被安排在宫殿深处的一个偏僻房间。这里远离王的寝殿和各位将军的住所,能免受外面冰雪世界的寒冷。入住的第一晚,哈拉古夏带来一瓶秘药,声称喝下它是她能够留驻此地的必要条件。瓶中的蓝色液体散发出妖异的光芒,暗示着这药可能含有某种危险的成分。可如果济伽真想要一具尸体,那他在他们会面时就会做的,而不是现在用毒药来解决。卢奎莎勇敢地将它一饮而尽,什么都没发生,除了她身上的魔力在十分钟后逐渐消失——它们没有离开她,而是处于一个被压抑的状态无法感应,这与她过去使用过的魔力消除剂的效果出奇相似。药效持续了三四天,之后哈拉古夏又送来了一瓶新的,规定她每周必须服用两次这种药。除此之外,她还被告知,由于济伽王的命令,她不能前往大军驻扎的雪原。而吉安则在那里和渥兹华的军团共同生活,在大片圆顶冰堡构成的聚落中拥有一个独立的小屋。两人的生活轨迹由此被分割开来,平时难以相见。
卢奎莎的住处虽然简朴,只有五十多平米,但足够安静,吃穿用度也全都不缺,这让她能够潜下心来,专注于自己的研究。她需要大量的古籍资料作为参考来激发灵感,但由于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封印之墙”以内的区域,一旦越界便是死罪,因此,她无法亲自外出搜集。济伽王让澈尔和哈拉古夏调遣军团里的十几名传令官前往各地搜罗,以满足她的需求。经过几番周折后,卢奎莎房间里的两个桌子堆积如山,被各类书籍占满。不过,它们大多是些没什么用的闲书,如各地的民俗故事与传说、天文星象的解读、基础的魔法阵介绍、毫无根据的咒语记载、充满迷信色彩的恶魔学文献以及一些十分浅显的初级魔导知识。真正有价值、能为她的研究提供助益的东西却是少之又少。她原先在佛罗伦萨的家有不少珍贵的古书,后来在仓促搬到巴里的过程中,一些书籍不幸散失,但也都尽可能保留并带走了大部分。然而,那两个家早已不再属于自己,所有的珍藏也随着她的入狱而永远失落。卡塔特倒是坐拥全世界最丰富最完整的魔法藏书,从古典名著到长老们的独创作品应有尽有,可是她却难以接触那些资源。她深深感慨,走收集古籍的这条路进行研究,看来是行不通了。
考虑到「死灵术」的难度和风险,卢奎莎审慎地决定从一种相对更易于掌握的魔法——「亡灵复活术」入手,作为突破口来逐步深入探索。把死物复活为亡灵,和把死物复活成活着的状态,同属于“死灵类黑魔法”的范畴。尽管「亡灵复活术」被视为「死灵术」的劣化版,是它的下位替代,但在卢奎莎看来,这仍是一个可行的起点。与「死灵术」相比,它虽然粗陋原始,却更加现实和可控。
学习任何类型的魔法都需要循序渐进,从易到难。而龙术士利用达斯机械兽人族的身体碎片召唤出机械魔兽的战术,无疑为卢奎莎提供了一个实际范例。这种魔法虽然属于召唤系而非纯粹的复活术,但它与复活亡灵的魔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甚至可以说,召唤机械魔兽的「召唤魔法」,是「亡灵复活术」的一个粗糙但有效的雏形,召唤魔兽的过程,实质上就是对死亡力量的运用和操控,与复活亡灵的核心原理有相通之处。二者间的微妙联系,让卢奎莎感到振奋。当然,这充其量只是一种简陋版的「亡灵复活术」,离最高级别的「死灵术」领域相差十万八千里远,然而,其中蕴含的深刻原理和技巧,却十分值得借鉴。
卢奎莎头一个月的工作重心,便放在了她得心应手的「召唤魔法」上。她全心投入到研究中,每天只睡六小时,除了饮食和休息外,其余时间全部用于魔法实验,几乎完全放弃了社交。她细致地推敲召唤魔法的每一个步骤,研究对象是她平常甚少会召唤的小体积魔物——一群以欧洲野猫为原型的机械猫——它们较低的战斗力,能确保这间并不宽敞的研究室不遭到破坏。每一次的召唤,卢奎莎都精准控制着魔力的投入量,密切观察不同数值下这些怪物们的心智水平变化,并详实地记录实验数据和结果。她反复尝试,不断修正,以期能从中发现通往「亡灵复活术」的线索,乃至更高阶的「死灵术」的钥匙。
每一种黑魔法,不论其表现形式如何,产生的功效如何,其本身就是在颠覆常理,瓦解自然法则的界限。而在所有失落的黑魔法中,最为关键的要素,便是“灵魂”。在神秘学上,灵魂通常被看作是超越肉|体的存在,是生命的精髓和本质。作为一种非物质性的精神实体,它承载着个体的意识、情感、记忆和个性特质。术士界普遍认为,灵魂是永恒不灭的,即使肉身消亡,灵魂依然可以继续存在或转生。简单来说,人死后,灵魂会有一个归处,所谓的复生,就是让灵魂与物质重新建立联系,以此来唤醒逝去的生命体。这是“死灵类黑魔法”的基本原理。召唤机械兽用的是魔力,而复活亡灵,则必须动用灵魂层面的力量。只有在这个基础上,不断增强灵魂与物质之间的联结强度,才能精确操控死亡的力量,使之趋近于真正的复活术。驾驭这种强大而危险的力量对卢奎莎而言是种诱惑,她为这堪称神迹的奥秘深深着迷,感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触摸到那奇妙而崇高的神之领域的边缘。历史上,无数的术士倒在了这道门槛前,无法跨越。卢奎莎知道前方仍有很长的征途在等待着自己。若上天能够垂青于她,赐下足够多的智慧和幸运,也许终有一天,她将触及那个崇高领域的门槛,创造并实现复活亡者的奇迹。届时,整个魔法史都会记下她的卓越成就,她将成为一个里程碑式的伟人,她的姓名也将流芳百世,响彻古今。
卢奎莎的世界从此只剩下了魔法书和实验室。有时,她会因为某个复杂难解的问题而彻夜不眠;有时,又会因为一次不尽如人意的实验结果而感到沮丧。那些动荡不安的日子似乎悄然远离了她。生活中的所有不确定性都已经消失于济伽王提供的这间遮风挡雨的庇护所,使她安然地享受起现状。但在内心深处,卢奎莎偶尔还是会追忆过去,为自己的半生荣辱淡淡感慨。在她作为龙术士训练生跟随奥诺马伊斯身边时,也曾被老师夸赞过用功好学,但那种程度的努力与如今相比却显得微不足道。她成了王的客卿,为他难如登天的愿望而服务,每天除了研究魔法,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生活过得十分单调。不仅如此,她在研究上也陷入了瓶颈。那是以往无数的先人和智者都曾遇到的瓶颈。卢奎莎并非好逸恶劳、懒惰成性之人,相反,她能力出众,精明强干,无论是开店经营、缝制衣物,还是操持家务、烹饪佳肴,她都胜任有余,完全能够与传统意义上的勤劳典范相匹配。只不过,她的勤劳往往需要用一些甜枣来奖励。每当研究进行不下去时,她便会怀念过去那些充满刺激和挑战的时光。她觉得自己之所以常常感到寂寞,除了生活欠缺激情外,更因为没有精神和肉|体上的陪伴与分享。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想念起那些与吉安共度的良宵,想起他用坚实的手臂拥抱自己,深情而热烈地给予她亲吻,想起他明媚动人的笑,以及他贴在自己耳边低语的甜蜜。负责监督卢奎莎的哈拉古夏将军和澈尔将军待她还算和善,但并没有放松对她的看管。八名受他们驱使的先锋始终轮流值守在门外,每时每刻都不曾离开。在这令人窒息的看守下,卢奎莎的活动空间几乎被限定在了屋内,仅有的几次外出也都至少有四名先锋贴身跟随,确保她逗留的时间不会过长。每晚,将军们都会按时到访,听取她一天的行程汇报——除了待在屋子里搞学术研究,她还能做什么呢?
幽闭的房间看不见外界的天光云影,只能用蜡烛钟和儒略历计数,以此来知晓又过去了多少天。加入济伽阵营一个月后的某日——她甚至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天气——澈尔的手下诺敏和噶尔汉,这两个看守她的先锋,奉上司之命给卢奎莎带来了一个书架,好让她可以有序地整理那些书籍。两人将书架抬进来,想找个空位放置。房间内的每个位置,地毯,沙发,甚至是床榻之旁,都或坐或躺着大小各异、皮毛颜色不同的猫,约有二十来只。它们不是普通的猫,每一只都披着深灰的机械外壳,眼中闪烁的幽蓝色光芒如同鬼火。它们身体细长,动作灵活,时而蹦跳,时而安静地蹲在角落。突然,其中的一只机械猫轻盈跃起,跳到了噶尔汉的头上。噶尔汉虽然在先锋中实力平平,但也不至于被一只仿真的小猫咪所伤。然而,机械猫的利爪还是轻易地在他的头皮上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渗出。噶尔汉愤怒地放下书架,想要掐死这只机械猫,但卢奎莎迅速出手,将它抢回了手中。
“这只是个恶作剧。”她笑吟吟道,“您不会跟一只猫动气吧?”机械猫在她的怀里懒懒地舔着爪子,仿佛一只真正的宠物猫在撒娇。
“就是,算了算了,一只猫而已。”诺敏及时上来劝解,拉住了怒气未消的同伴。
看在同伴的面子上,噶尔汉也不好再发作。卢奎莎吹了声口哨,在她的指挥下,所有的猫立刻听话地躲到一边,把角落里的空位让出来。
二人合力摆好书架,诺敏好奇地看着满地的机械猫,流露出惊叹的神色,“这些猫,无论怎么看,都好像真的一样。”
“是的,它们只是些实验品,没什么攻击性,不同于那种用来打打杀杀的魔兽。”卢奎莎一边解释,一边把视线落在噶尔汉身上,“只不过因为你刚刚踩到了它的尾巴,它才会行为过激。”
噶尔汉听后,也感叹起来,“能让这些机械兽拥有真猫的智力,模拟出真猫的习性,你可真不简单。这种技术,与其说是凭空捏造出来一群猫,倒更像是把死去的猫复活了似的。”
两人正准备走,却迎面遇上了顶头上司。“这个书架你还满意吗?”澈尔将军走了进来,向卢奎莎问道。
“太满意了,多谢您的关照,我终于能好好理理我的这些书了。”
澈尔点了点头,目光在满屋子里的书堆和魔法生物中扫过,“我们给了你这么多资源,不仅提供了研究的场所,还有丰富的资料供你查阅,你可不要让我王失望啊。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向我申请。只要是合理的诉求。”他不欲多待,只是来例行问候一下这位被济伽王高看的客人而已,尽管面子上维持着客气,但澈尔对这个女人可没多少信任,再待下去,搞不好她真要提要求了。
“澈尔将军,我确实有。”就在他转身之际,卢奎莎叫住了他,“长时间的阅读让我有些疲乏了,我的身体渴望能活动一下。能不能放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澈尔将军扬起橙色的眉毛望向她,蓝紫色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幽暗的光芒。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头,“好吧,但不要太久。”他又从门外叫进来两个人,向他们做了个手势,“你们陪着卢奎莎女士,确保她的安全。”
尽管卢奎莎对他的谨慎安排感到厌烦,但她的身份不容许她抱怨。她既是客人,也是仆人,能够拥有的自由是有限的。她感激地送别将军,在四名先锋的陪同下,走出了房间。虽然行动处处受限,但呼吸到的新鲜空气中至少不会掺杂着任何被追杀的恐惧和忧患。她贪婪地吸吮着这里略显稀薄的每一口空气,在这短暂的片刻里,她忘记了自身的处境,忘记了身后的监视者,只专注于这难得的散步时光。
四个跟屁虫在她周围散开,和她保持着些许距离。建造在浮空岩石上的殿宇非常庞大,他们走了二十分钟,才走出宫殿正门。周围的景象让她暂时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她置身于一块巨型的行星岩石上,它就像是宇宙中的一座孤岛,承载着整座宫殿。宫墙在她的身后矗立,素雅的灰白外壁配上黑瓦的屋顶和青铜色的窗框,在岁月的洗礼和星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派沧桑美感。许多怪异而不规则的石块像环绕着它的光环,在四周静静漂浮,苍青色的火焰盘踞着那些石块,好似为它们赋予了生命。数百米外的远处,有一个涡洞正在缓慢旋转,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户。涡洞表面的薄膜散发着能量,那浅蓝色的光芒忽明忽暗,犹如在呼吸一般。洞的另一侧,是一片被冰雪模糊的画面。与无垠的宇宙空间相比,它就像是一块小小的雪镜,但龙术士的视力已足够看清。即使见过好多遍这样的场景,她对这里的感觉依然是如此震撼。
卢奎莎驻足而望,在大脑里遨游太空。这个被称作“缓冲地带”的地方看起来就像一个奇特的异世界空间,没有任何“家”的感觉。实际上,她现在也不确定自己这一生还能否拥有“家”这种东西。
在这里度过的每一秒,都非常孤独和寂寞。她的每一个举动,都逃不过澈尔和哈拉古夏的掌控。看门狗们全天候地堵着她的房门,恨不能化作苍蝇黏在她身上。而到了晚上九点,这扇门会被敲响,澈尔和哈拉古夏会亲自查房,有时是一个人来,有时是两人同行,准时得好似上班。只有当他们在一起睡觉时,才可能提前或延误。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因为哈拉古夏很少会答应澈尔的求欢,两人最多半个月才睡一次。噢,那也比她强。自从来了这儿,她就像住进了一个冰窖,再也无法从他人身上获得一丝温情。
济伽传召她的频率,比澈尔和哈拉古夏同床共枕的机会还要低,可能是因为他经常处于昏睡中的缘故。据卢奎莎观察,他每天清醒的时间还是和原先差不多,并没有明显的减少。卢奎莎本以为他会由于病情的加重而越来越虚弱,但事实并非如此。有时候,他的寝宫会紧闭大门,禁止任何人出入,仿佛藏了些不可告人的秘密。里面是什么人?他们在谈什么?是不是有什么高人在给他调理身体?可惜的是,卢奎莎不被允许知道太多。每当这时,她总会被哈拉古夏、澈尔和他们的部下撵回自己的住处。她渴望能更多地了解济伽。这位病榻上的王者虽然面容憔悴,但气度依旧不凡。他已经成为卢奎莎睡前自|慰时的幻想对象之一。她经常自|慰。没有床伴的独居生活令她寂寞难捱。她常常会想起吉安,想起逃难路上的那些露水情缘,想起苏洛,怀念他成熟健硕的躯体,想起他们最后的一次做|爱……甚至偶尔还会记起自己和阿尔斐杰洛在佛罗伦萨家中地下室大干的那场。那些温存的感觉,那些欢愉的交合,那些背德的快意,那逐渐远去的一张张脸,有时就像昨日的画面一样,清晰和生动。
回忆牵动着卢奎莎的思绪,身后传来的男人警告声让她倏然一怔。“在这里看看就好。再往前一步,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诺敏严肃地对她说。
卢奎莎只好恹恹地回去。
加入济伽阵营三个月后的某天——她依然不知道外面的天气如何——王的传召令突然到达,要求她汇报研究的进度。卢奎莎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他的寝宫。这事急不来,所以她在回话时表现得相当沉稳和谨慎,而且还不忘安抚他的情绪。
“陛下,今日我有幸向您汇报关于‘死灵术’的研究进展。”王的客卿站在寝殿中央,手中握着一本厚重的笔记,上面是她对实验数据的详细记录,“我长话短说,死灵黑魔法的核心在于灵魂的操控和唤醒。但遗憾的是,灵魂与物质世界的联系难以捉摸,无论用上怎样的咒语、药剂或法阵,几乎都没什么效果。灵魂的奥秘自古以来就鲜有人能真正触及,这是困扰全世界术士的难题。我想了很久,决定换一种思路,从召唤魔法入手。”
济伽王目光向下,望着炉火,脸上表情凝重,对卢奎莎的每一句话都格外关注。
“龙术士的召唤魔法,完全可以被类比为一种‘创生’。通过献出自身的魔力,创造出具有物质实体的魔物。若将这一过程视为‘从零到一’的蜕变,那么,跨越生死界限,与逝去的灵魂共鸣,使其重新在物质世界中显现,不也是同样的过程吗?”话音刚落,龙术士便展示了这项能力,随着她的召唤,一只小巧敏捷的机械猫应声出现在二人面前。卢奎莎伸手逗弄它,想引它过来,但机械猫只是回头喵喵叫了一声,便不再理会她。“唯一的区别是,召唤这只猫,我仅需运用自己的魔力。我的魔力存在于物质世界,随时随地都可以调用,因此召唤过程才显得如此轻而易举。但是,灵魂却存在于非物质世界。从非物质世界召唤灵魂,就如同水中捞月,看似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实则却谬以千里。这也正是历代先贤们始终突破不了的难关。”
她说到这里,偷偷抬眼,细心观察济伽的反应。只见他依然目视着火炉,眉头却微微皱起,似已流露出不满的迹象。卢奎莎心中一紧,但随即又镇定下来。她与这位王已有过多次交流,对他的脾性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在他面前,她有时会感到压力巨大,担心自己哪里说得不够妥当,触怒到他;有时又会有种莫名的享受,仿佛在期待他给予自己压力。
“您再看看这只机械猫。”卢奎莎指向那只早已跑到济伽床底的猫。它似乎对这个陌生的环境感到害怕,大半个身子躲在阴影里不敢出来。“瞧这生人勿近的样子,毫无疑问是应激性回避行为,这充分证明它的智能已经与真猫无异。以我过去多次的实操经验,创造出这样的猫对我来说并不困难。”她翻开笔记,“结合近几个月的实验数据看,魔力的投入量与魔兽的智能并无直接关联,也就是说,并非动用的魔力越多,它就越聪明。这是合乎逻辑的。否则,最聪明的机械生物就该是机械龙了。”
“你的结论是——?”
“结论是,召唤魔法终究是召唤魔法,再怎么努力,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不过,最近我又有了一个新想法。无论是研究室里的那些没什么危害的野猫,还是我平常更习惯操控的狮鹫,翼龙,或者七个头的猎犬,这些东西都是用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机械碎片结合我的想象诞生出来的造物。可如果,我直接用猫或者猎犬的尸体呢?再进一步的话……我还可以试试用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尸体。”她顿了顿,看到济伽王脸上的忿怒表情,连忙补充道,“这样的尝试,或许能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当然,这需要您的首肯。如果您对此有任何顾虑或反对意见的话……那么,我的研究可能无法再继续深入下去了。”
“……”
“陛下,我愿意倾尽我的一切,只求能赢得您的信任、鼓励,以及更多的耐心。前方的路固然崎岖漫长,但我会陪着您,和您一起走下去。”
听完她的全部陈述,济伽沉默良久,对这项研究的困难程度有了更深的认识。“我考虑一下。”终于,他缓缓松开眉头,侧过身,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然而,卢奎莎却故意放慢了动作。在行完屈膝礼,抬头朝他仰望过去时,那双淡紫色的眼睛波光流转,流露出一种别样的暗示。济伽王目光看向她,似乎刚刚注意到她的衣装。为了今日的觐见,她特地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身奶油色的吊带露肩低胸长袍尽管样式简约,没有过多的花纹修饰,但穿在卢奎莎那天生衣架子般的完美身材上,却是相得益彰。轻软的丝纱布料贴合她优越的身体曲线,凸显出成熟女人的韵味。左侧胸口处还别着一枚时尚感十足的玫瑰胸针,为整体造型更添一抹亮色。
这件长袍是卢奎莎对研究感到厌倦时,利用闲暇时间制作的。哈拉古夏送来的衣物虽然质地优良,但是对她来说显得太素了。这位天才缝纫家便在它们的基础上进行了巧妙改良,为自己打造了几条既适合出入宫廷又不失个人特色的长袍。她装扮得如此用心,多希望济伽王能够夸赞她两句,甚至留下她伺候。但不知是济伽没有领会卢奎莎的意图,还是对她兴趣不大,他最后只是淡淡地让她退下。
卢奎莎心事重重地走出寝殿,四个先锋像影子般默默跟上。她对这些以护送为名执行着监视任务的家伙的存在恍若未觉,满脑子都是济伽,自我反省着该怎么才能求得他的垂爱。是她表现得还不够好?还是她不该如此直接地将他定为目标?或许下次可以换个方式,求他通融,让她能见见吉安。那个令她心心念念的少年,这几个月来一直都没有机会重逢,卢奎莎对他甚是想念。十几米外的前方有一个拐角,传来了一些说话声,透过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忽然听到了渥兹华的声音,随后是一个能让她心率加快、眼中放光的声音。吉安居然在这里?就像一个感官出色的侦察兵那样,龙术士竖起耳朵,稳住步伐,等待与他的相遇。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和乐观的人?”渥兹华说道,“这里一年四季都如冬,气候恶劣,物资匮乏,和你曾经生活的地方差别那么大。但我看,你已经能够应对自如了。”
“我想是的,将军。虽然环境艰苦,却别有一番趣味。”吉安回答,“我喜欢和雪橇犬们一起奔跑,参与你们的捕猎行动,也学会了如何凿冰垂钓,还跟着您的士兵学习如何用海豹皮做衣服。虽然开始有些困难,但现在我已经熟练掌握了那些技艺,甚至都有些迷上了呢。”
卢奎莎继续往前走,直到和他们在拐角处碰面。渥兹华一见到她,眼眸便弯成了月牙状。令人惊喜的是,吉安竟真的跟在他的身边。这是卢奎莎在“缓冲地带”的三个月里第一次与他相见。
“我带他来参观这儿的宫殿,他还是头一次来呢。”渥兹华转头看向吉安,脸上荡起一个宠溺的笑,“我们再去那边的观星台看看怎样?从那里眺望这漫天的碎石与星光是最好的,你一定会喜欢。”
“听上去真不错,将军。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英俊,穿着由鹿皮缝制而成的简单装束,身上毫发无损,除了两颊有一些因为寒冷而呈现出来玫红色——还远远没有到冻伤的程度。以济伽大军每一个人的雷压作为屏障,军队驻扎地笼罩在一片宁静之中,那道透明的屏障隔绝了外来的寒风,使冰屋周围的气温远比外界温和,即便是普通人的体质也能够承受。如果说这里的生活给他带来了何种变化,那大概就是那双怎么也不肯看向她的眼睛了。它透亮清澈,像一块绿宝石,每次看向她时,都是那样的热切和坦率。可如今,它却在避开她。觉察到卢奎莎久久不动的目光,吉安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的情绪,但他极力掩饰了过去。他坚决不跟她说话,连最起码的表面功夫都不做。这个心思细腻、八面玲珑的少年,又一次改换门庭,并且对这个现实表现得如此心安理得。卢奎莎幽幽地看着他,心底的情感杂乱无章,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是滋味。如果渥兹华此时不在场,她铁定会冲上去与吉安相拥,即使他态度冷漠,不愿配合。然而,她所有的渴望和冲动,都在渥兹华将军自鸣得意的目光和他挑衅的举动下被生生扼制。他突然搂住吉安的肩膀,那力道近乎蛮横,仿佛在向她宣示主权。卢奎莎明白了,这一切都是这个男人精心策划的。他算准了她今天这个时候会出现在王的寝殿外,故意领着吉安过来,好让她亲眼瞧见这一幕,用这种方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吉安是属于他的奴仆,不再是她可以随意接触的人了。
“快,和你过去的主人道个别。”渥兹华搂着吉安,朝卢奎莎致意而去。那双狭长的琉璃色瞳眸中,尽是优雅而得意的笑容。
一阵气氛压抑的沉默横亘在三人之间。吉安面无表情地低了低头,算是向卢奎莎打了个招呼,但依然什么话也不说。
渥兹华和吉安从她的身边走过,留下她和四名先锋在原地。卢奎莎捏紧了手中的笔记本,命令自己不许回头。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她不会轻易言输。今后的日子还长,走着瞧吧。
LVII
- 四年前 -
荷雅门狄坐在三楼卧室的八角观景窗前,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书。
那些由一个个龙语字母书写成的娟秀文字,在她的眼中变得毫无意义,仿佛只是些空洞的符号。她的眼睛虽然聚焦在上面,然而,真正看进去的内容不超过十行字。她的心思就像高山上的白云般飘忽不定,全然不在书页上。
窗外的风景在阳光下美丽如画,而她的心事却越来越沉重。她久久地盯着那些字,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一些幻觉。枯燥的文字突然之间像是被赋予了某种生命似的。它们从书本中挣脱出来,在她的眼前漂浮舞动,最终组合成一个人名:EMeiS。
荷雅门狄叹口气,稍稍闭了会儿眼睛,试图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书本上,然而,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过贝壳挂帘的间隙,飘向了床头柜。那上面,还有另一本书,某页夹着一张标签,正等着她和雅麦斯一起阅读它。可是,和她约好的那名火龙族男子,已经三天都没有出现过了。
三天。自从雅麦斯偷亲了她的面颊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这段时间,她已不知多少次想起那个场景。此刻,那个仓促间完成的吻,又开始在她的心尖挠痒,让她忍不住重温和回味。她发现,自己竟有些怀念那个被他拥吻的感觉。那种温暖和亲密,让她陷入深深的眷恋。
荷雅门狄尝试换个姿势,希望这样能驱散杂念,让自己更专注一些。她挺直身体,放松肩膀,甚至还伸了一个懒腰。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地将雅麦斯的脸从脑海中抹去,那张脸总是如影随形地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如同一棵古树般在她的心头深深扎根。
偏偏是那头火龙……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被动地等待着他,为什么要被他牵动着情绪,为什么要忍受他一直避着自己。凭什么啊?
气急之下,荷雅门狄扔下了手中的书,沿着螺旋楼梯飞奔而下。一股冲动驱使着她踏上寻找雅麦斯洞穴的路。她必须亲自找到他,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急切得像一位充军的士兵一样,毫无顾忌地跑出居所外的小道,连迎头遇到的两个向她打招呼的守护者都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就继续前进。但是,在疾步走上山路,瞄到“龙之泪”北岸的几个雄性火龙族成员的身影后,那股满腔的愤慨情绪却忽然像哑火的炮弹般被浇灭了。费扬斯等五六个族人似乎没有注意到怒气冲冲的首席龙术士从上方经过。他们在玩游戏,将石头抛向大海,比赛谁能够让它们在水面上弹起的次数最多。因此,他们的眼睛除去彼此嬉戏的笑脸外,就只看见了那波光粼粼的清澈海水和不断跳动的石头了。
停在远处的女孩附着了一些魔力在自己耳部,偷偷听了会儿他们的对话,隐隐捕捉到关于什么赌约、输赢之类的字眼。他们的笑声汇成一片,气氛轻松愉快,仿佛有什么事让他们特别开心。荷雅门狄突然灵机一动,闪过一些念头来。就这么直接跑去质问雅麦斯可能并不是一个恰当的作法,不如先迂回一下,打探清楚他的近况。在做了一个深呼吸后,她运用漂浮术,身姿优雅地飘向下方的海岸,主动朝几人问了好。当她靠近时,玩耍的男人们停止了嬉笑,一齐叫她“首席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