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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Chap.3:荷雅门狄(18)上 ...


  •   LII

      - 十六年后 -

      跟随一个大跳蹦上树的T,荷雅门狄也脚步利索地翻入布达神厅大楼的外墙,以常人难以察觉的身手潜进了这座守卫森严的机构。

      她本以为会见证一场激动而温馨的老友重逢会,正发愁自己要如何融入进去,事情的发展却令她大跌眼镜——在T的带领下,他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近卫队第一部队位于一楼隐蔽位置的一间休息室,但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以极其不雅的姿势趴在最边缘的一扇窗前,身子半掩在重重绿荫后,伸长脖子朝内探望,活像两个鬼鬼祟祟的偷窥狂。

      荷雅门狄想表达不满,身旁的男人却侃侃而谈起来,和平常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一点都不符。“我毕竟只是个外人,又没在这儿工作,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不合适。而且七年多没来了,神厅新加入了很多人,我都不认识,稳妥起见,我们还是先看看情况。”T解释得头头是道,“这间休息室是第一部队的人常来的地方,现在这个时间,他们应该在午休。”

      举目四望过去,一个华丽的转角沙发,七八张座椅和被它们环绕着的长桌,呈现在二人眼中,相当数量的空酒杯和几瓶仍未启封的酒零散地摆放着,显然经常有人来光顾。这些都是供部队成员休息和消遣的东西,至于另一些设备,则十分不寻常。窗明几净的休息室远端,被划分出一个射击区,队员们可以在闲暇之余借此锻炼和娱乐。三个圆形的飞镖盘挂在墙上,在它们边上是一把更显眼的铁制斧头,柄很长,看起来半新且沉重。休息室的角落,还设有一个又大又长的铁柜,从外表看似乎是某些武器的存放处。

      “你看那里。”T的手指向射击区。有两个身穿神厅蓝白色制服的人,正背对二人,进行着某种战斗技巧的训练。原本被用来作为放松时投掷飞镖玩的圆盘,成了射箭的标靶。弓手——一名亮金色干练短发、目测不到三十岁的女性,正手持简易的木弓,朝靶子张弓搭箭。负责给她递箭的是另一名留着蓬松爆炸头的男人,深茶色卷毛下是一双含笑的眼睛,年纪与她相仿。“运气真不错,竟然碰到了莱万特和狄思梦娜,那年剿灭了异族盗贼团伙后,我受邀和第一部队中的几人一起吃过饭,他俩也都去了。”T努力克制语气中的欣喜,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说,“他们都是第一部队的骨干,尤其是狄思梦娜,她就是那个协助我消灭异族的术士。”

      狄思梦娜一箭射出,无论是瞄准还是释放的动作都流畅至极。下一秒,弓箭仿佛自动黏上了目标,正中飞镖盘中心的红圈。莱万特赶紧送上一声喝彩的口哨,狄思梦娜脸上却看不出表情,仿佛这只是生活中一个不足称道的小场面。接着,她又接过了四支箭,连续射出,让每个箭头都钉在同一个中心点上,与前者完全吻合。最难得的是,最后射中的那支箭并不是简单地和其它箭插在一起,而是嵌入了前一支箭的末端,却没有穿透它或者破坏它,在一股恰到火候的力度与精度的控制下,它们形成了连体箭,以细长而坚|挺的姿态插在靶心之上。虽然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留给看客的印象却非常深。同伴忍不住为狄思梦娜鼓掌,以感谢她献出的这场完美表演。

      “她的箭术比从前更精湛了。这还不是她最强的地方。她用起火来更厉害。”远处观望的T也不禁送上赞叹。

      过客。荷雅门狄心想。这些人,这个术士,都只是守护者永恒生命中短暂的过客罢了。但她无法对身边的男人泼冷水,只是淡淡地点头笑笑。

      “而且她非常年轻,”T又说,“我们认识的那年,她才二十出头。我想她或许还能变得更强。”

      从魔力的规格判断,是第二等级的入门级。荷雅门狄安静地估算,忽然向T抛出一个问题,“我冒昧地问问,这位女士莫非是你的暗恋对象?”

      看着对方示意过来的暧昧目光,T的眼皮猛烈跳了下,呆愣两秒后才想到要作答,“……不,我没有暗恋她,你误会了。”他开口否认,见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样子,便又强调了一遍,“真的没有。”一转瞬的功夫,紫色的两眼深处晃过一抹自嘲的光芒,“何况像我这样的人,也没有资格去爱别人,更没有资格获得别人的爱。”

      荷雅门狄正琢磨他这话的用意,休息室那头传来了军官们的谈话声。

      狄思梦娜让同伴继续递箭,莱万特照做了。“你也太厉害了,狄思梦娜,每一箭都在正中心,特别是最后那一发双箭连珠。此等程度的技艺,我一辈子都不可能练成。”

      “今天有一箭射出红心外,你们下周的酒钱我全包。”狄思梦娜眯着一只眼说。她已经瞄准了另一块干净的靶子,准备释放下一次射击。

      “我自然相信你有这个实力。若论起箭术,我们队里没有人能与你匹敌。但是……”莱万特话锋一转,他说话时,狄思梦娜已一箭脱手,箭矢摩擦空气,发出短促的嗖嗖声,让他下意识闭上了嘴。

      不过,狄思梦娜知道他想说什么。她平静地望着那支没有任何悬念直插靶心的箭,仿佛它天生就该在那里。“就算是比赛用斧,我也不会输。只是相对于那种把自己送上去和敌人肉搏的笨蛋打法,我会觉得远距离的射击更高效,更有收益。”说罢,她又开始搭箭。

      “啊,可如果禁止使用强化肉|体的魔法,我恐怕你就没法再气定神闲地说大话了吧?”莱万特露出坏笑。

      队友的挑衅让百发百中的神射手射出了当天的最差成绩。只见箭头扎在了黑色的九环区域,离红心差了半英寸。她放下双手,看见爆炸头男子揶揄意味的笑。

      莱万特耸起肩,对同伴的“失误”感到十分高兴,“至少上周的掰手腕较量中,你一开始可没掰过我,是靠着魔法‘作弊’才翻了盘。”

      “你也许说得对,”狄思梦娜也耸了下肩。她留着非常中性化的短发,此刻,她用纤长的手指把逃窜到眼前的一缕发丝塞去耳朵后面,露出一副淡然又冷傲的表情,“可我是术士,选择属于术士的作战方式又有什么错。既然规则没说不让我施展魔法,那就没理由弃而不用。它本来就是我实力的一部分。”

      “哎呀呀,真是太狡猾了。连普通的游戏你也要赢,还真是你一贯的风格啊。”

      “游戏也好,操练也罢,任何场合的战斗都要全力以赴。输了就是输了,你不服也得服。”

      伴随着咔嚓一声,休息室的门被打开,从外面走进来另两个人。“又争起来了啊,老远就听见你俩的声音。莱万特,不是我说你,你总是学不会宽容和大度。”他们分别是第一部队的队长和副队长,脸上洋溢起惊讶的T忙低声向荷雅门狄介绍。队长力达有一张长而瘦的脸颊,三十六七岁的样貌,身材高大健美,配上宛如宇宙空间般的黑色大背头,显示出令人折服的男人味。适才说话的人则是副队长洛克耶。肩宽腿长的他像一个护卫站在力达身侧,年纪要轻上一些,一头短而密的褐栗色头发健康又硬朗,表情自信中带着轻浮,看起来相当具有行动力。他们和狄思梦娜、莱万特一样,都是T饭局上交的朋友。

      “伙计,在你说出这些有失公允的话之前,我已经为咱们赢下了一场赌局呢。你说对不对,狄思梦娜?你该不会说你忘了那个承诺吧?”莱万特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地看向这名同伴,甚至不屑于去掩饰他的假笑。

      “愿赌服输。”女术士不搭理他,温和地对两名队长说,“我会请你们喝一个礼拜的酒。”刚才的射击练习中,她确实有一箭没能命中十环,现在,她是该兑现承诺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居然是我能享受到的待遇?”洛克耶神色一变,惊喜又好奇的眼神落在莱万特身上,“你一定得告诉我,要如何让向来看不惯我们喝酒的狄思梦娜心甘情愿地买单?”

      “因为我拿事实说话。不可否认,倘若是纯粹的力量比拼,不借助任何外力,那么无论是掰手腕还是战斧格斗,我都是更好的那个。”

      “那不是早就有定论了吗。队内战斧格斗术排名,自然是队长第一,我第二。你的话大概能排个五六名,至于狄思梦娜,你可是十名开外啊。”洛克耶朝她无害地笑笑,“哪怕你是优秀的魔法师,你也要认。”

      “我又没不认。”狄思梦娜用非常严肃的语气和表情说。她为了一改世俗社会对女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印象,多年来除了不断精进自身的魔法和射术外,对于各项军用搏斗术和短兵武器的练习也从不马虎,一直在刻苦锻炼,加强肌体。在目前扩充到三十人的第一部队中,作为唯一的女队员,她的斧头、匕首、短棍等武器格斗术成绩均能维持在十二三名左右的中游水平,枪术和剑术稍差些,但也能稳定排进前二十——当然,这些都没有算上她的杀手锏——魔法。一旦允许她使用强化魔法,恐怕队内就只剩力达队长能与她匹敌,即使是眼下帮腔莱万特的洛克耶副队长,也只有屈居于她的份了。

      “每个人的特长不一样,天赋也各不相同。”力达跨出半个身子,用眼神制止两名男队员的话,然后朝狄思梦娜微微点头致意,“在战场上,如果你能运用的手段比敌人多,那么你就有更多存活的机会。没人能当常胜将军,但是有真材实料的人显然比其他人拥有更多的好运。”队长的职责之一便是鼓励和支持队友,在带头做好战斗和训练工作的同时,平衡好队内成员们的关系,把大家拧成一股绳。自从担任第一近卫部队队长的七八年以来,力达始终都这样要求自己。他从不偏颇任何一方,也不会放弃任何一名队友。“感谢你的慷慨,”最后他笑了笑,“说起喝酒,我想我应该也有份吧?”

      狄思梦娜朝他点了下头,耳垂竟有些红。如果要问队伍中她最尊敬谁,那毫无疑问便是这位队长了。在她刚加入神厅,与同期的其他人在操场接受训练时,曾数次因为性别、身材和不婚主义的原则被他们言语羞辱。这类话题是男人们的壮阳药,他们总是对围绕着女人的黄色笑话乐此不疲。力达出于整顿纪律的需要,进行过严厉的训诫,但最终征服了他们的,还是实力。与这帮并不讨她喜欢的队友磨合了这些年,第一部队的成员对这名术士的战斗力早已是十分认可和拜服。他们再也不敢对她开任何粗俗的笑话了。

      原本吵嚷的休息室安静了一会儿,爱饶舌的洛克耶、莱万特两人在队长的威严下摊了摊手,不再和狄思梦娜拌嘴了。力达将他高大的身躯凑过来,朝女术士靠近,期间一直用警戒和迫切的眼神看着她。迷惑于这个眼神的狄思梦娜不禁皱起眉毛,凝视了他好一会儿,视线始终跟随他的背影。在三人的目光下,力达走向了那堵挂着长柄利斧的墙。虽然只是作为装饰物而存在,但挂在那里的无疑是一把实打实的实战利器。力达将它取下,长一米四、重六斤的战斧在他的手中宛如一块浮木,被十分轻松地提溜着。就在众人以为他技痒难耐想找人切磋时,一道意外的指令却仿佛劈向平原的惊雷般,重重落了下来。

      “狄思梦娜,瞄准那扇窗!”稳重的队长爆出一声怒喝,把斧尖对准他目光所对的方向,“别让他们跑了!”

      惊愕于对敌人失察的女术士浓郁的金发立刻甩动起来,在下一个瞬间,右手背上浮现出一抹由浅入深的红光,形成了一个中间呈五芒星状的圆形魔法阵。这道突如其来的勒令让洛克耶、莱万特感到无所适从。狄思梦娜比呆怔的二人更快行动起来,只一眼就锁定了敌人的位置。

      来不及拿箭,现在握在狄思梦娜手里的,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木弓,和搭在弓弦上、模拟自奥术的火焰箭。箭的另一头,已然对准了目标。

      暴露在众目之下的猎物——荷雅门狄、T,僵硬的身躯仍趴在窗边,表情也出现了一丝慌乱。

      “入侵者啊,劝你们乖乖下来,站好,不要轻举妄动。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会就地将你们射杀!”狄思梦娜双眼眯紧,冷冷地怒视二人。在她身后,手持战斧的力达也已经快步靠近,摆出了战斗架势。

      荷雅门狄转动眼眸,急急地向外眺望。楼栋间的空地上有四五个巡逻的人。对龙术士而言,这些装备精良的军士不过是几只小虾米而已。她完全可以一个瞬步跳下去逃走,对任何可能引起的骚动置之不顾,可是……

      “别担心,我们把话说清楚就好了。”T并不想逃。他冒险闯入,只为了能与曾经的战友叙旧。他笃定地看向荷雅门狄,示意她可以放心。

      须臾的迟疑后,她跟着紫发守护者翻窗来到室内,面对四人。

      “狄思梦娜,是我啊。”T有些不好意思地举起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眼中带着一丝欣喜,和对方相认,“别射箭,我不是有意不走正门的。这点小事,你就饶了我吧。”

      被他叫出名字的女人反而满脸疑惑,仿佛在思考该如何处置这个男人,火箭仍然紧紧地搭在手中,没有丝毫松懈,等待着一个时机。

      T继续向其他几人问候,“力达,洛克耶,莱万特,好久不见。没打招呼就过来了,希望你们不会介意我的唐突。”他眉头舒展,嘴角止不住上扬,话声暗含着一丝激动,与往日的冷面形象很不相称。“怎么就你们这几个在啊,其他人呢,大家都还好吗?”

      队员们瞪大眼睛,一脸错愕,仿佛刚刚听到了什么有悖常识的话,以至于他们无法立刻理解或反应。面面相觑了数秒,他们又动作统一地望向这个说话的男人,流露出强烈的不解和戒备。力达叹了口气,T看见他深幽的目光,随后,听见一个沙哑中略带讽刺的声音对他说,“你,你俩,过来点。”

      T毫不设防地向他们靠近。荷雅门狄也走了两步,但已身体微倾,摆出了迎战的准备。心领神会的洛克耶和莱万特立刻绕至二人身后,以包围之势让他们成为被四人夹击的猎物。一直到这会儿,T都恍如在做梦一般,好似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力达皱起眉头,又浅浅一笑,“能躲过外面的诸多眼线潜入到这里来,我想你们本应该要更加狡猾和谨慎的。没想到竟然自乱阵脚了吗。作为敌人,看来也不过如此啊。”

      刹那间,T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没必要演戏,我想我们这儿没有人见过你。”狄思梦娜紧跟着说,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可疑男子腰间那疑似长剑的布条棍子,“把武器解除。否则别怪我箭不留情。”

      “喂……来真的吗?”对方那冷漠的、划清界限般的口吻如同冬日里的寒风,让T感到不可思议。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接受被这样的态度对待,“就算是开玩笑,也没必要说这些话吧?”

      “唉,像你这样的愣头青怎么能当间谍呢?简直跟故意送死没区别。”几人中的莱万特笑着摇摇头。

      “可这家伙居然知道我们的名字,我看不太正常。莫非我们第一近卫部队的大名已经响亮到尽人皆知,以至于连一个小喽啰都能叫出来了?”副队长那总是游戏人生的轻浮双眼,突然间变得锐利和深刻,“队长,不能放跑这两个家伙。我建议移交给异端裁判部门,让他们开开张。”

      “你们是真理教派的人?”力达的问话毫不拖泥带水。

      “别想以谎言蒙混过关,我们有的是手段让你们吐真话。”莱万特插了一句。

      众人接二连三的话语像是锋利的刀片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捅向T,狠狠洞穿他的耳膜、皮肤和神经,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刺痛。

      荷雅门狄深知T已被自身情绪所吞噬,陷入了混乱的泥沼。然而,比情绪更难把控的是他们如今所处的这个局面。虽然能理解T此时的心情,也希望他能尽快摆脱这个状态,但荷雅门狄明白,自己眼下最应该做的,是想办法稳住这几个言语奇怪、企图逮捕他俩的人,把握局势的主动权。

      她静静观察包围着他们的人,分析每一个人可能会做出的行为。身前是两个老辣的、手持杀人武器的战士,身后的两人尽管赤手空拳,但那股架势也不像要轻易放过他们的样子。她冷静思考,想寻找一个既可以不战斗,又能说服他们,让自己和T完美脱身的方法。

      “这位女士,你打算招吗?”力达也向她看了过来。他紧了紧握住斧柄的手,双眸折射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光芒,朝一直没说话的荷雅门狄发问,“看你这一身黑的装扮,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市民。”这个女人穿着黑色的长袍长靴,袍子外还有宽大的斗篷和兜帽,打扮得利落、硬朗而又神秘,仿佛是从深夜中走出来的幽魂,与五光十色的城市格格不入。力达早就觉得她身份存疑了。

      “您误会我了,我只是比较偏爱黑色而已。就算穿衣风格有些怪,也应该不构成犯罪吧?”荷雅门狄斜睨着他,不慌不忙地回应,“倒是诸位刚才说的真理教派,还望您能够赐教?”

      这番在神厅军官们眼里被视作装傻卖蠢的行为惹得几人小幅度轻笑起来。“噢?你们难道不是那个邪|教组织派来的间谍啊?”洛克耶的眉毛轻轻挑起,目光中充满了对这个女人即将要受到酷刑的感慨和惋惜,像是在看一只可怜的小鸡。“也罢,哪有敌人愿意主动交代的呢。事实到底怎样,我们会弄清楚的。不管怎么说,能潜进我们的休息室,你们也算相当有胆量和本事了,很有被拷问的价值。就让那帮特务陪你们玩玩儿吧。”

      从他们口中套情报看来是失败了,荷雅门狄无奈地撇了撇嘴。她犹豫着下一步行动,视线简略地划过周围军人们的脸,最终落在那位术士的脸上,若有所思。狄思梦娜也凝注她,身体紧绷得一动不动。从刚才起她就一直保持着射击的姿势,等待队长发话。以往的战斗经验告诉她,这个白发的女人深不可测,绝非寻常之辈,甚至比她的那个同伙更厉害、更难对付。狄思梦娜仿佛觉悟到了什么,将原本瞄准T的箭悄悄偏移几分,指向荷雅门狄,以防她做出偷袭的举动。倘若这个女人敢向他们出手,那么她也会毫不留情地还以颜色。

      “别挣扎,省省力气。因为你们很快就叫不出来了。”莱万特幸灾乐祸的话语仿佛是最后通牒。

      窗外,鸟儿在树上欢快地鸣叫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休息室内部的空气则像凝结住了一样,寂静而压抑,军官和擅闯者以严峻的姿态对峙着,仿佛势不两立。

      狄思梦娜目光凌厉,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直到这一刻也没有投降的敌人,随时准备射杀他们。只需力达的一声命令,她百步穿杨的箭就会射出,直插敌人的咽喉或心脏。

      T的思绪一片混乱,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在战斗来临的时刻,他忘记了自卫和反抗,忘记了为自己辩解,甚至连最起码的出声求一句饶都做不到。那年,神厅部队与贼寇血战,自己挺身而出加入战局,和他们成为了患难之交,这些难道全是自己的幻想吗?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

      “T。”荷雅门狄靠近他的耳朵,小声说,“我们得走。”

      “不要动!”狄思梦娜立即喝斥道。

      T出神地看着这个始终与自己兵刃相向的女人,敌意在她的眼底汹涌,好像他是某种不该存在的病菌一样要尽快除灭。“狄思梦娜,你们……真的都不认识我了吗?我是T啊。”

      “冥顽不灵。”力达阴沉着脸,语速极慢。对于这场拙劣的戏,终于失去了耐心。他用绝对理性的目光看了狄思梦娜一眼,没有再说什么。第一部队的任何人都明白这个眼神的含义:别射要害,留活口。

      T站在那里,双唇剧烈颤抖,一点都看不到那个在任务中奋勇作战的守护者的影子。他忽然有一个感觉,这里不是布达,不是神厅,而是一个悬崖边。他理智的一部分在呼吁自己面对事实,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期待,另一部分却要求他屈服,去跳入深渊。

      一只手拍上他的肩头,稍稍用力往下按。“先走。”同行人压低声音,“等出去再说。”

      意识到他们要逃的狄思梦娜发动快攻,射出去的火箭在空中分化成两支箭。终于,T从他一厢情愿的情感中清醒了过来。出于本能,他用自己的身躯将荷雅门狄挤到一边,做出要为她挡招的架势。然而,无论是射手还是防御者的视野,都被一股突然从地面升腾而起的雾气所阻挠。它并非由普通的水汽凝结而成,而是一种神奇的结界魔法,扩散得比任何人的动作都要快,将众人所在的区域轻而易举地遮蔽。弓箭失去了以往的准头,如泥牛入海。女术士不服气地啧了下嘴,与此同时,力达声音高亢地叫了一声,向稍远的两名队友示警。洛克耶、莱万特应声趴下,避免被队长的攻击误伤。依靠着多年战斗经验的力达把手中利斧大力一抛,冷锐的金属武器在迷雾中划出一道渐隐的抛物线。随后响起了窗户玻璃碎裂的声音,宏亮而刺耳。

      “快!追上他们!”技高一筹的敌人借着浓浓雾气破窗而逃。从破碎声判断出一击落空的力达朝窗外高声大喊,引来了外面人的注意。“有一男一女两个可疑之人混进了神厅,你们快带人搜查!洛克耶,你去通知总队长!”

      “是!”在队长的指挥下,第一部队的其余人也都默契行动,一边挥手驱散烟雾,一边接近窗子往外跳,迅速地在室外集合。

      午后的神厅陷入了骚乱之中。入侵者身份成谜,目的未明,行踪更是诡秘难寻。搜捕持续了数小时,事态的严重性惊动了四支近卫队,几乎是神厅部队近一半的兵力。上百名士兵如临大敌,像无头苍蝇一样把神厅大楼层层包围,方圆五英里的街道和建筑也全都进行了搜查。然而,尽管他们竭尽全力,却依旧一无所获。两名入侵者就像白天的星星一样,在众人眼皮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地的谜团。

      如今,脱险的荷雅门狄和T在布达神厅以东五英里外一个三层楼高的房屋顶上歇息。下方的繁华街道上有着各色各样不同的行人和时不时往来穿梭的马车,但这一切都与被保护在防魔结界之中的二人无关。他们成功地逃离追捕人员的监控范围,来到了这个能远观神厅的高处。荷雅门狄让自己的魔法耳目飞到上空,对神厅大楼忙乱的人群进行遥视。在鸟眼展示的画面中,集结的近卫队仍在四处出击,警卫队则在楼与楼之间巡逻,加强安保措施。她还看到两个身着华丽军装的管理层和那几个T号称认识的人在紧急商讨对策,似乎是准备向外界张贴悬赏通告,希望借助民众的力量逮到她和T。从他们激愤填膺的样子看,至少在今天入夜前,都不会停止搜查。

      荷雅门狄笔直站立,观察远方的动向。两米外,T一直半跪着,眼睛牢牢盯着膝盖上的手。虽然安全地逃了出来,可他的内心却没有半点喜悦。直到现在,他的大脑仍被混沌裹满着,只记得刚才狄思梦娜和力达发动攻击时,是荷雅门狄趁乱拉着自己破开了窗,飞檐走壁地奔跑。他感到有一阵风在抚慰着自己,让他的身体轻了许多,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举着。在风的带动下,他居然能够在陡峭不平的屋檐上自如跑动,完全没有要跌跌撞撞摔下来的感觉,甚至到最后,脚尖脱离了砖瓦,整个人好似飞了起来,与风融为一体。

      这奇妙的感觉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和惬意,于是他交出了自己,任凭这狂野而自由的风支配他的身体,推着自己前行。虽然不明白原理,但他知道,这一定是龙术士的魔法。飞行的过程持续了两分钟,在这短暂的时间内,他竟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和束缚,如同一只刚学会飞翔的幼鸟,享受着最单纯的快乐。

      “没事儿了,他们暂时追不到这里。我会一直盯着。”龙术士忽然说道。她让鸟形使魔继续监视,然后朝身旁的男人走近一步。

      听到她的话,T缓缓起身,眼珠子死盯茫茫无际中的一点,人站得像竹竿一样直。荷雅门狄等了半晌也没见他回应,便伸出一根手指,对着他的肩膀戳了戳。

      被她这么一碰触,T猛地向后闪躲,犹如惊弓之鸟,眼睛凶狠地瞪过来。在一瞬的愣神后,他的眼神又慢慢柔和,浮上了一丝愧意。荷雅门狄面容沉静,等待他平复。过了一会儿,传来断断续续的道歉声。

      “抱歉……我,”T吐了一口气,嗓音微弱而低沉,努力压抑自己的情感,“刚刚多亏有你,我们才……”

      “没什么。”

      话声渐渐消失,两人都选择了沉默。风声成为唯一的旋律,吹拂他们的发丝和衣裳。

      T转头凝望布达神厅的方向。尽管以他的视力,根本不可能穿透如此遥远的距离,但他依然坚定地看着。“他们,他们竟然都,都不认识我了。”他想表现得乐观阔达,声音却抑制不住地颤抖,“你相信我吗?”他转向荷雅门狄,“还是说,你也觉得我是在演戏?”

      荷雅门狄很快摇了摇头,“龙族会对目击到异族的涉案者洗脑,杜绝敏感信息外泄。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我们早该想到的。”

      对于这过分直白的回答,T听得都呆住了,仔细一想,又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

      她说得对。他们都是与达斯机械兽人族交过战的人。他曾亲口向两位龙王陈述了事件原委,早就应该料到他们会派遣专人进行善后。为了守住秘密,龙族会不惜一切手段,对任何一名涉事人员的大脑动手脚,矫正他们的记忆。如此想来,恐怕不止是第一部队的那几人被洗了脑,当年的三十多名幸存者,甚至神厅的所有在职人员,都可能被“处理”了一遍。

      而在力达、狄思梦娜、洛克耶等人丢失的记忆中,自然也包含了他们与T经历的种种。

      “洗脑的事,通常是由长老负责的吧。”荷雅门狄提醒他,“你有没有什么印象?”

      魔导团的长老们无事不会踏足人界,骤然下界有时会引起热议,但假如是龙王的密令,他们必定会选择秘密行事,避免被旁人探听。T尽力回想,企图找到些线索。然而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他又从来没有留心过前些年魔导团的动向……思来想去,他只能摇摇头,望天苦叹,“长老们的洗脑手段,是绝对的吗?”

      “是的。他们都是个顶个的魔导大师。那种级别的催眠术,一旦施下了就不会失效,将伴随他们一生。”

      “可你是龙术士,还是首席龙术士。你就不能让他们再想起来?”

      “你是要我催眠那些可怜的人,让他们的大脑受到二度摧残?”荷雅门狄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却用质问性质的眼神盯住他,“噢,那也不是不行。只要你想清楚。”

      T沉默了。他见过白罗加的黑魔法是怎样折磨皮特的,于是,他立即否决了这个不成熟的想法。

      荷雅门狄在内心深处长长地舒了口气,庆幸他没有让自己失望。她之所以试探他,不仅是因为龙族大魔导师们所留下的黑魔法效果就连龙术士也很难破除,更关乎到一个人的人品问题。荷雅门狄本人虽然不排斥在走投无路时用黑魔法惠利于己,却一定会拒绝被他人如此要求和裹挟。假如这男人执意强迫她违背自己的意愿,她将会对他心生厌恶。从此以后,她的心中将只剩下对他的鄙夷和轻视,再也不会有其它的情感了。

      “我敢肯定,那些人忘得很彻底。”荷雅门狄说,“好消息是,长老们法力高深,经验也老道,所以,对受害者脑部的影响应该能降到最低。”

      “会有影响吗?”T声音干涩地问。

      “啊,不然怎么叫作‘黑魔法’呢。猛兽撕咬的力气再轻微,也一定会出血,留下牙印。大概在年老时会逐渐显露出它的危害吧。如果他们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她作出补充,“我的意思是,他们都是军人嘛,难免要打打杀杀,很少能够善终。”

      “最后会怎么样?”

      “说不准。可能会比一般人更早、也更容易出现记忆力衰退,或者空间功能障碍的症状。”

      T又一次沉默。这就是卡塔特的手段,这就是残酷的现实。第一部队的众人被迫遗忘了他,还落下了终生不治的后遗症。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如果族长是因为我最后的那次报告,才派人对力达他们洗的脑,那么……也许泽西加还……”一丝侥幸的情绪划过T的双眼,他的心中莫名燃起了一股希望,“泽西加被我们抬回去后,就一直躺在医务室养伤,两个月后就退伍回乡了。长老应该没找着他。也许,他还记得我。”

      “哦,是那个断了手的?”荷雅门狄小声问。

      T的面色突然垮下来。气味、视觉和触感,先于理性思维,将这个男人最底层的记忆唤醒了。他缓慢蹲下,单手扶额,重重地喘了口粗气。“不,我不能再去打扰他了,我不能……”

      他无法将那个隐情说出口。在那个时候,在他从地上扶起满身血污、呜咽不止的泽西加时,曾一度涌起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闻着他断臂处的血腥,看着他因疼痛而扭曲的表情,搀着他颤抖不已的身体……心底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对T说:让他痛苦吧,让他死。

      倘若那一天,自己没能及时清醒,重新将意识夺回来,而是遵从那个声音的话,或许……泽西加……还有其他的幸存者,都会被他杀死。

      他想要纠正这个错,赎清那份罪,才决定来布达最后见一见故人。这场见面于他而言既是叙旧,亦是告别。然而,龙王毁了这个机会。

      T保持半跪的姿势,自我忏悔着。一瞬间,荷雅门狄仿佛又在他身上看到了那个无形的恶灵,在吞噬、嘲弄他的灵魂。待她眯眼确认时,却又什么都没发生。面前的T,依旧是那个正常的样子。

      “我该让这一切结束。”他站起来,猛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回归冷静和理智。“忘掉这个荒唐的行程。那些人只是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不值得为他们忧虑伤神。”

      T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冰冷如霜,脸上的神情也冷下来,不再是先前那副满脸懊悔的模样。如此多变的男人,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不禁感到惊讶。

      “可是,”她微微叹道,静默片刻,又忍不住说,“你却记了好多年。”

      “我……”他摇摇头,告诉自己,“已经结束了。”望着远方的神厅大楼,想起刚才的险情,他只有苦笑的份儿。

      “T,那个,”荷雅门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想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话,“要不要找地方吃个饭?”

      时间早已过了饭点。下午的阳光慵懒而轻柔,斜斜地铺下来,洒在二人脸上。T表示自己不饿,但他愿意陪伴荷雅门狄。他们行至闹市区,小心地避开匆匆往来的神厅巡逻军官,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荷雅门狄看中了一家小吃店现做现卖的特色烤饼,询问T要不要尝尝,见同行男子那神思倦怠、全无食欲的面庞,便没有强迫他,自己买了两张饼带在路上吃。离开小店后,他们不急不慢地走着,在喧嚣的巷弄间穿行。荷雅门狄一直在前面带路,对将要到达的地点和他们行进的路线了如指掌,T则默默地跟着这名领路人,目光迷离。走了大约三四十分钟,身边的街景从热闹变得萧条,原本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忙碌的商铺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凉和破败。周围只有几栋年久失修的破房子和两条狭窄的小巷,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远远地能听见多瑙河涓流的水声,迎合着他们脚步的回声在空气中回荡。又走了十分钟,在一块空旷的区域前,荷雅门狄停了下来。

      “我过去看看。”她说,“你要是没兴趣,就在这儿等我。”

      T这才抬起头打量四周,发现他们正身处一片墓地。这里是被浮华世界遗忘的角落,是荒废和死寂的代名词,时间在此停滞,风声也变得凄婉,连阳光都无力驱散这里的阴霾。几十座坟茔无序地散布在陵园中,有的早已倾斜,有的则断裂成好几截,灰白的石碑上刻着模糊的名字和日期,诉说着一段段尘封的历史。

      空气里弥漫着难以言明的压抑感。T带着担忧和一丝好奇朝荷雅门狄看过去,发现她面容肃穆,目光凝重而深沉。“我跟你一起去。”他表示。

      荷雅门狄领着T走到一座墓前,暂时停下,眼中闪过一分讶异。有一股微不足道的魔力进入龙术士的感知范围。她半闭起眼睛,细细品味,感觉它是那样的陌生,但并非头一次撞见。事实上,在她初次被这个墓穴吸引,踏足前来查探时,她就感受到一股极其细微的魔力流,和目前的这个很相似。

      身后的T不禁问出声,“怎么了?”

      “这附近似乎有股魔力,”荷雅门狄朝墓道一指,“是从下面传上来的。”

      听她这么一说,守护者的记忆也被叩开,“虽然我感受不到,不过,应该是白罗加大人的。”

      “白罗加。”荷雅门狄低头,决定记住它。“那个男人曾经在这里布置了颇具规模的结界,以防止内外通联,现在看来,早已完全撤去了。”

      “是。”恢复了往日冷静形象的T点头应道,“那年他和菲拉斯大人在一间墓室中捡到了你的头发,还带回去给龙王看了。我想他们就是在这儿发现的吧。”

      “啊,那可真是我疏忽了呢。”她歪头笑了笑,“我们进去瞧瞧。”

      他们开始下墓。只允许一人通行的墓道逼仄而幽深,墙上遍布裂痕,还滴着肮脏的臭水。荷雅门狄用魔力加强视觉,让眼前昏暗的场景变得亮如白昼。T就只能靠肉眼看路了。更大的考验在等着他。一股浓重的腐臭从地底袭来,混合着潮湿、霉变和死亡的味道,刺激着他的鼻腔,让他感到恶心和窒息。

      “好大的腐味。”T的脚步有些沉重,显然,这股常人难以忍耐的臭味已将他熏得不轻。他赶忙捂住口鼻,加快呼吸的频率,试图将这些臭气从肺部驱赶出去。

      “别动。”荷雅门狄掰开他掩鼻的手,指尖在他的鼻子下轻点,为他屏蔽了嗅觉。

      很快,他们就到达了最底下的墓室。那具墓主人棺椁旁的尸体,让他们为之一惊。

      尸体呈仰躺的姿态瘫坐在躺椅上,早已死去多时,仅剩下累累白骨和残破的衣物碎片。尸身不仅腐成了碎渣,连骨头都几乎烂完了,看起来像一块枯败不堪的朽木,难以想象这曾经会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具残尸所揭示的,不仅仅是死者的凄凉晚景,更昭示了造成这一惨状的元凶那令人发指的残忍手段。

      “果然像那位大人的行事风格。”看着这一幕,T目光黯然,心中隐隐涌起一阵悲痛和愤怒。

      “你好像对他的怨念很重啊?”荷雅门狄侧目看向这名守护者。

      “假如我告诉你,这原是我的任务,你信不信?”他努力回想对方的名字,“很久以前,两位族长交给我一项任务,要我逮捕这个名叫萨克基兰的术士。白罗加抢走了它,后来,族长也把我忘了。我的告别仪式就这么一拖再拖,延误了这么多年。”

      “你也算从中获益,得到了多次下界的机会嘛。”她微微笑了笑,“不过,如果是你经办的话,我想你应该不会把这个术士丢进别人的坟墓里来吧?”

      “我想不会。但也没法送他回家。他犯的罪很严重,涉及到龙族秘辛,万万不能让家里人知道。”

      “不管他犯了什么罪,受到的惩罚也太狠了,实在是个可怜人。”荷雅门狄的目光在T的脸上停留,“帮我一个忙吧,T。给他的尸身找个掩埋之处。”

      他们小心翼翼地清理萨克基兰残破的尸体,将其埋在墓园深处的一棵大树下,给予了他作为一个人类的体面和尊重。T找来两把铁铲,用力将铲尖插入泥土之中。随着一捧捧黄土落下,遗体像是被盖上了一床被子,一点一滴地消失于二人的视野。树龄悠久的紫衫树守护着死者的灵魂,与他们共同见证了这场葬礼。当土堆垒起,形成一个小小的坟冢后,他们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找地方坐下来休息。

      细腻的新土下安躺着一位被龙王下咒而死的悲哀术士。他曾是T的任务,而今,T埋葬了他。他希望他能够安息,获得最后的宁静。对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在自己和荷雅门狄打照面那会儿,她曾说,她也中了诅咒……

      T转头看向这名龙术士,发现她正沉浸在一股深邃的缄默之中,大半张脸几乎没有表情,然而,那双饱含着情感的冰蓝色眼睛却在诉说她的真实内心。

      很长时间,他们都没有交谈。墓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偶尔,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埃,带来丝丝晚春的凉意。风声听起来悲凉而哀婉,好似在为那些逝去的生命低吟浅唱。

      “你是怎么认识这个术士的?”T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把各自的思绪从萨克基兰的离世中拉回到现实。

      荷雅门狄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羞愧,“不,事实上,我并不认识他。我只是跟他见过一次。要不是你告诉我他叫萨克基兰,我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说起来,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就已经……?”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之前没来过这儿。”T诚实地回答。

      她叹了一声,转头凝视新堆起来的坟包,陷入了沉思。那里面躺着的人,生前死得极为缓慢和惨烈,受困于白罗加的结界以及“不可以自尽”的暗示中,魔力长期没有被使用,这反而使他的寿命大大延长。

      “他很努力地在活着啊。”荷雅门狄对着眼前的坟包,说,“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在那个与世隔离的墓室里,由于长久不动用魔力,他的身体没有任何的消耗,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寿命竟奇迹般突破了他所在等级的极限。”她苦笑了一下,又继续说,“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傲慢想法而已。对受难者本人而言,这股惊人的毅力,换来的也只是无尽的折磨而已。或许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能早一点咽气吧。”

      她正在走他的路。她想。对这个她并不知道确切死期的男人,荷雅门狄感到了一种物伤其类般的悲恸。这个土堆埋葬了一个没能扭转命运的人,若干年后,她也会躺进去,在孤独和绝望中,以同样的方式含恨而终。到那时,会有人为自己收敛尸体,哀悼她吗?会有人安葬她烂透的尸骸,坐在坟边感慨她被上位者愚弄的人生吗?

      对于荷雅门狄这番伤怀的话语,T始终默默地聆听,没有打断她。但在一分钟后,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呢喃起来,“寿命……那,”一瞬间,他眼眸深处涌现起激烈的情绪,“狄思梦娜……?”

      荷雅门狄稍稍愣住了,完全没料到话题会转向这里。她扭头凝视着T,好似有许多话要对他说,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T,不要再想这些了。你该放手。”

      “我当然不会再奢求能找回过去,可是,我想知道狄思梦娜她是不是会……”

      “知道这个又有什么用。真话是把刀,只会让你更伤心罢了。”

      “请你告诉我。”T不加思考地点头,眼神毫不动摇,“哪怕真话会带来痛苦,我也愿意去面对,去承受它。”

      荷雅门狄看着他,目光移动到他那张有着坚毅线条的嘴唇,最后,停留在他的眼睛上。那双略深的紫眸也在看她,眼底充满了对真相的渴望以及一丝隐秘的脆弱。荷雅门狄似有些被打动了,想了一会儿,开口讲述起她打从一开始就观察到的情况,“那位女士的魔力比萨克基兰要弱一些,但也属于第二等级。她咒语念得很快,火焰形态的箭矢只用两秒就能搓成,证明她对魔力的操纵已十分熟练,我感觉她应该仍处在上升期,未来还能变得更强,成为第二等级中的上位。她在神厅就职,战斗的机会只怕是不少,魔力消耗的同时亦是对身体的损耗。战斗得越多,燃尽得也就越快。恐怕,她会早早透支吧。”

      “透支?”守护者发出低低的嘶吼。

      “术士这类人本来就是短命的代言词,否则,我们也不会走上与龙族签订共生契约这条路了。”

      “那么,结论是?”T坚持问,“她还能活多久?”

      “哎呀,我说,你何必问得这么清楚呢。”

      “我想知道。”

      “但我没法给你一个确切的数字。我既非判官,也不掌握生死。更何况,凡事总有例外。像我的师父就很高寿,活到了六七十岁呢。”尽管那是因为他魔力低,而且习惯避战。荷雅门狄想。

      “你一直在避重就轻,”T盯住她,“我明白,你想安慰我。”

      “如果她真是你喜欢的人,那你确实会想要找机会跟她告白。这也是人之常情,我能理解。”荷雅门狄轻轻地说。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T连忙噤声,静坐了好一会儿。“我到底是怎么了。”良久,他低声自问,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我和她不是那样的关系……”他似乎在努力调节自己的情绪,试图找到合适的言辞来打消内心的忧伤和彷徨,“我们只是曾经一起经历过战斗,一起对抗过异族。作为战友,我才想知道她……”

      荷雅门狄不再说话。难道要她明明白白地说出来,那女人已经没几年可活了?一个常年辛苦作战的第二等级术士,一个天资出众的魔法能人,如果得不到龙族的护佑,通常很难活过30岁。而这已经是她即将要到达的年纪了。以荷雅门狄的判断,这名女性将会在一两年内走上巅峰期,并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如流星般陨落。可这些话,她不知道该如何向T坦白,所以刻意隐瞒了一部分实情。

      其实,荷雅门狄也非常在意那个女术士。她担心狄思梦娜是那种和龙族有合作关系的术士。这一类术士虽然不曾与龙族结为长期的合作伙伴,也没有去当密探,但龙族有时候会将一些特殊的任务委托给他们做,从而形成一种松散的雇佣关系。荷雅门狄的启蒙老师林恩就属于这种。在举荐了她担任首席龙术士之后,他甚至还享受到了在卡塔特的居住权。不过,从事后龙族对狄思梦娜的处理看,她并不是这种类型的术士。在看出她被龙族的人洗去记忆时,荷雅门狄还隐隐松了一口气。幸好是这样。她想。否则,她就得为了自保而不得不对她做些什么了。

      “在你看来,我一定是个软弱,爱抱怨的人吧。”T抬了抬肩膀,低声喟叹道,“为了一点点挫折就无病呻吟,乱发脾气。”

      说完,他故作镇定地挺了一下背,露出一抹浅淡的笑。虽是笑着,脸上那自暴自弃的颓败神色却是挥之不去,就连笑容都带上了苦味。荷雅门狄看在眼里,有一瞬间感到了负罪感。

      “你和你的那些老朋友都是战士,曾经在布达的战场上并肩作战,共同面对生死。”她用柔和的语气说,“我知道,那段经历对你来说意义重大。你会这样放不下,是因为你气愤他们对你的遗忘并非出自于本心,而是受外力干涉,硬生生地被扯断,这也是因为……你对他们动了真感情。现在的你,只是需要时间来疗愈。这和软不软弱什么的没关系。”尽管荷雅门狄不曾参与这个男人的过去,没经历过他在布达战斗的那段时光,但她看得出来,这个性格内向、不善言辞的男人,对那些战友非常珍惜,因此,也由衷地替他感到难过。

      朋友……这个词压在紫发男子的胸口,很沉重,很沉重。

      在这个纷繁复杂、充满变数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着实是一种奇妙而难以言说的存在。有的人,哪怕在漫长人生中只匆匆相遇数次,也依然能在彼此的心间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被命运的红线紧紧相连。还有些人,即便每天都面对面地相处,却摩擦不出一丁点火花,无法建立起任何深刻的交集,只因为他们无缘。

      而龙族的干涉,硬是让原本有缘的人也变得无缘了。曾经过命的朋友,如今已变成了过眼云烟。看来,他是真的没有理由继续在人界待下去了。

      “抱歉啊,让你一直像哄孩子似的迁就我,真是太不应该了。”T轻拍身上的尘土,如同拍打掉这一身的烦恼。从地上站起来后,他定住身子,回头朝她露出一个感激、真诚的笑。

      荷雅门狄也站起来,视线追随着他。还有一件事,她始终没说出口。这名龙族的守护者,她其实对他十分刮目相看。因为即使是身处被射杀的险境,这个男人首先想到的竟不是拔剑回击或避开,而是用肉身遮挡她,救一个和自己正式相识还不到半天的叛徒。一个人在最危急时刻做出的反应,往往能揭示出其内心最真实的一面。这个男人,究竟是出于本能的驱使还是故意骗取她的信任,到这一刻,事实已经十分明了了。他的行为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态度和立场。也正因他的真实和坦诚,荷雅门狄才愿意和他多接触。

      “我这么待你,也是为了自己打算嘛。”荷雅门狄嘴角微翘,故意摆出一个狡猾的笑容,“我想你多少该放弃抓我的念头了吧?”

      “这个嘛……”T闻言,微微瘪了瘪嘴,脸上透露出些许无奈和困惑,又似乎在权衡着利弊。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跟你走的。”一直都轻声细语说着话的荷雅门狄,语气突然间变得决绝而果断,让人不敢质疑。

      “我也……不是您的对手。不过,”T叹了口气,不自觉地用上了敬语。尽管他明白自己的实力与曾经的首席龙术士相差甚远,无法强行留住她,可他毕竟是深受龙族恩惠的人,身上职责所在,有些话他不得不说。“还望您能够谅解,我一旦回去,就必须向龙王禀报这里的事。”

      “你说归说。反正等他们派人来,我早就不在这里了。”荷雅门狄满不在乎地回答,忽然又话锋一变,“但是啊,看在你这人还不错的份上,我想提醒你一句。为了你的安全和前程,你最好什么都不要说。”

      “这是为什么?”

      “你想啊,要是龙王将来如愿以偿,成功逼得我认罪伏法,那自然皆大欢喜,可要是他们的爪牙迟迟抓不到我,你猜他们最后清算时,会不会找替罪羊问责泄愤?而你,又会不会恰好是那个倒霉的幸运儿呢?”

      “您说的这些,我还真没有想过。不过,确实是这样的道理……”

      “所以,要么就现在坚定地和我对抗,要么就彻底放弃那个汇报的念头。我想你自会分明的,对吧?”荷雅门狄紧紧相逼,目光锐利,想看他如何抉择。

      T眉心深皱,静静思考着。他知道荷雅门狄所言非虚,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沉甸甸的真实。以两位族长大人的性子,推一个无名小卒承担罪责,来掩盖他们的无能狂怒,这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事。他很意外自己会如此信任一个卡塔特的背叛者,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人。在与之相处的这段时间,T觉得她并没有多么十恶不赦。她特立独行,不畏强权,不随波逐流,很有个性,注定不讨权势者喜欢。同时,她宽容而善良,尽管有时会有些强势,然而T一点也无法讨厌她。“我明白了。”在一阵漫长的沉默后,他突然开口,关切地问道,“这些年,您是怎么过来的?”

      “为什么要问这种事?”她反问道,语调带着疑惑和不满,显然是不想聊这些。

      “抱歉,恕我多嘴了。”守护者有些尴尬地把头垂下,瞅着她的鞋子。雅麦斯这个名字不可轻提,于是,他只能用婉转的方式说,“我只是觉得您一个人在人界漂泊了这么多年,一定经历了不少风风雨雨吧。”

      荷雅门狄不置可否地挑挑眉毛,没有回答T的试探,而是转移了话题,“我是自由之身,不像你,受着龙族的制约。我倒想问问你,你还准备在布达待多久啊。如果不急着回去的话,有没有兴趣打听一下那个所谓的真理教派?”

      “那个教派啊……”T与她目光交汇,心中有一丝因她的刻意掩饰而产生的失落,但还是利索地回答了,“我差不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哦?说说看。”她微微倾头。

      “据说是一个有着数百名教徒的教派,少说也发展了几十年了。信徒大多是穷困潦倒、生活窘迫的底层民众,但教派最初的创立者和掌权的高级官员却都是有钱人。他们利用底层民众的不满和困境,打着接济流浪者、病人、老人和无业人群的旗号,吸引了大量诸如小偷、奴隶、娼|妓、乞丐等这样的社会底层人士,在马特劳山区一带创建了该组织,时常有信徒渗透到附近的各个城镇开展传教活动。教廷起先并没有把这个教派看在眼里,对于大部分异端教派,都采取归化怀柔的态度,但随着该教势力的逐步壮大,终于有一天被官方认定为邪|教,开始严厉的打击。最激烈的一次是在23年前,教廷的军队曾一举捣毁了真理教最大的两个聚居地,对手无寸铁的教众重拳出击,捕获了一大批人。当时的第七任教主在绝望下,带着该教的一百多名成员集体喝下有毒的饮料自杀,剩下的那些不愿就死的人也各自作鸟兽散,后续被零零散散地抓捕归案,或策反或判刑。但你知道,信仰这东西嘛,总是屡禁不止的。教会自信地以为他们能轻易把异端邪说打压下去,统一民众的思想,可结果却是越压迫越反弹。从布达神厅如今的戒严程度看,这个教派怕是这些年又旧火重燃了。”

      “你对这些事的了解竟这么深入,与你相比,我都有些惭愧了。”

      “这些都是力达、洛克耶他们告诉我的,是老修士们在官方案卷上的记载,每一个神厅的任职人员都必须学习并熟悉过去的宗教斗争史,从中汲取经验和教训。何其讽刺啊,我是从他们口中才得知了这些秘密,他们却把我当成那个教派的一员了。”T苦笑起来,眼里有些失落。他想给自己增加些信心,于是又稳住声音,继续道,“其实在民间,像这种异端教派是相当多的。一些是为了寻求归属和温暖,另一些则是故意和官方教会对着干。这些纷争中,既有对信仰的真诚追求,也有别有用心的利用和操纵,总之是一团乱麻,理不清道不明。最后真正受苦的,始终是那些被诓骗和牺牲的普通民众。”

      “而这也恰好给了我们的老对手搅混水的机会。就算那个真理教不是异族搞出来的组织,也不能排除有异族混迹其中的可能性。”

      “这个问题就很难说了。它本身加入的门槛就很低,对任何有意愿投靠的人都不会拒收,达斯机械兽人族要想钻空子,那自然在所难免。不过,如若龙族发现这个教派有异族潜伏的迹象,那些黑衣密探是绝不会坐视不理的。而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龙术士对相关事件负责。如果要调查的话,说真的,我还真不知该从何查起啊。”

      这话字字在理,荷雅门狄无法反驳。他们对真理教派的了解仍太过肤浅,不仅如此,能逗留在布达的时间也极为有限。在短时间内想摸清一个建立了数十年的教派的底细,拔除里面不确定存在的异族势力,无异于痴人说梦。何况教会之间的派系对立、权力斗争这些盘根错节的事务,说穿了都只是世俗层面上的纠葛,与他们龙术士、守护者的身份和使命并不相符。为龙族打工,最忌讳的就是被卷入到凡尘俗世之中。他们没理由也没立场去干预这些事,只能顺其自然。

      “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T看她很长时间没说话,便微微探身问。

      荷雅门狄没有马上回答他。她想,至少她见证了萨克基兰的终末,埋葬了他的尸骨,这次布达之旅总算没有白来。至于再之后的事……“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在这儿待上几天。”

      “也好。既然你有此意,我自当奉陪。”T说着,眸中尽是温柔的目光。他没有再说什么,但那不容怀疑的态度却让人能够实实在在感受到他的心意。

      荷雅门狄不由得再次审视这个男人,想透过他的外表看到更多内在的东西。她的目光在他的面颊和脖颈间流转,隔着衣物看遍他全身,最后落在腰部的剑上。当注意到她赤|裸|裸不加以遮掩的视线后,T感到自己心跳加快,手心也开始冒汗,莫名涌起了一丝怯意。他把头低下,不敢与她对视。

      “你这人有时候还真是出人意料的拘谨啊。”荷雅门狄微微一笑,带着几分调侃的语气说,“就像当年为我传膳进膳时,总是那样的谨小慎微。”

      “那些久远的事,您还记得啊?”T有些局促不安地回应。

      “其实,不怎么记得了。别丧气,毕竟我们也没见几次嘛。只不过,我记得有一回……”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停止了,似乎是在回忆着某个难以言表的片段。

      “什么?”T忍不住稍稍抬起头,眼中带着几分期待。

      “不,没什么,别在意。”荷雅门狄却只是笑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时间也不早了,我们找个旅店歇脚吧。”

      T点了点头,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然后提议道,“鉴于我们八成被当作了通缉犯,在市中心住店会很危险。我认为,到城郊找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馆更稳妥些。我对这边熟,可以带路。”

      “那就有劳你陪伴了,守护者大人。”

      “都说了,不要那样称呼我。”

      “好的——T。”

      LIII

      本章第二部分发不出来,讲述的是卢奎莎与荷雅门狄分道扬镳后的经历,详情请移步凹三。

      LIV

      - 四年前 -

      柔亮的阳光从高不可见的天空射下,映照在龙神殿顶部的彩绘天窗上,抚慰着那神圣庄严的历史画像。

      荷雅门狄在殿内接受火龙王、海龙王的传唤,感受着那股源自古老龙族的威严与神秘。她平素并不常来此地。在成为首席龙术士的这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里,统共也只拜见过他们五六回。龙王的传召总是随性而为,没有固定的规律,见面时,谈话内容大多是一些例行的问候和冠冕堂皇的训导,了解她近日的状况。荷雅门狄总是认真应对,无论问题大小,她都会用心回答,展现出自己的敬业和忠诚。这次也一样。她一用完早餐,就立刻赶赴这里,接受两位族长的训示。她小心维护着气氛,在一场谦卑、礼貌又言之无物的交谈过后,完成了她的问安工作,他们便要她退下,回居所待着。荷雅门狄听命离开,冰蓝色的眼睛却忽然流露出一丝期待,尚未走出几米远,又重新折返回来,朝两位龙王恭敬地鞠了一躬。

      见她似乎有未尽之言,宝座上的老者也颇为好奇。“还有什么事吗,首席?”海龙王发问。

      “族长明鉴,我确有一事相求。”荷雅门狄的语气恭敬而清澈,目光看着台阶,等待两位族长的回应。在得到他们的允准后,她继续道,“自从我担任首席龙术士以来,已有些时日了。可直到现在,都没有执行过一件任务。身居此位,却做不出半点成绩,实在缺乏说服力。这让我感到很不安。我一直都渴望为龙族贡献自己的力量。因此,我斗胆自荐,希望能主动承担一些任务,以证明自己的训练成果和价值。”

      “你的请求很突然啊,首席。是因为什么让你动了这个心思?”海龙王浅蓝色的尖瞳微微眯起,目光深邃如海,透出一股敏锐的洞察力。这些日子,有两位龙术士成功完成了任务,他们的英勇事迹早已传遍卡塔特山脉,也难保荷雅门狄没有因此受到一些启发,或是萌生出羡慕和攀比的情绪。海龙王虽然理解,但他更关心她的动机。他需要听一听她会怎么说。

      “商人经商,农民务农,而战士,自然是要战斗了。”荷雅门狄温和、柔顺地回答,“名贵的宝刀也好,普通的餐刀、屠宰刀也好,一直放着不用,难免生锈。我身为首席龙术士,不能只一味享受龙族的厚待,而不去承担这个职位应有的责任。”

      这话说得天衣无缝,可严厉的族长总能挑出毛病。火龙王的眉头皱起来,以他那犀利的目光审视着荷雅门狄,拷问她的决心和信念,“你知道我们龙族如今是何处境吗?在你加入我族前,我们面临着怎样的困局,你也该有所耳闻吧?”他的声音如滚滚雷声,在宫墙上回响。

      “我在训练时,就已经从老师那里了解了那些往事。”荷雅门狄微微低头,以示尊重。在她上山之前,卡塔特曾经被刹耶军围困欺压了将近二十年,几乎每天都处在被侵略的恐惧中,离城破族灭只差了一点时运。那段历史对龙族而言是不堪回首的耻辱,可以称得上是卡塔特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甚至比第二任首席龙术士阿尔斐杰洛的叛乱还要严重……对了,它之所以会发生,恰恰是由阿尔斐杰洛的叛乱而起的连锁反应,是整个叛乱事件的延续。

      “既然你清楚那段历史,就应该心怀敬畏。”火龙王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哀思,但很快就从沉痛的回忆中拔离出来,恢复了坚毅和严肃,“当年的敌人何其凶残,他们的铁蹄践踏着我族的家园,每一天都是生死的较量。幸而天神垂怜,没有让他们得逞,使我族度过了那段黑暗的岁月。你是在那之后来到这里的。没有亲身感受过当时的困境,只从口头上了解,才会说得这般轻松。”

      “你虽然年轻气盛,却也忠勇可嘉,令人感佩。”海龙王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穿越了漫长的岁月,直击台阶下那个人类女孩的心扉。“对于你的加盟,我们也一直非常感激,所以,给了你我们能给的一切待遇。”他略微顿了顿,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细细思量着,仿佛要看透她的内心,语调突然充满了胁迫性,“但有一点你必须牢记,你是首席龙术士,是作为我族的底牌而存在的。你最大的职责,甚至可以说唯一的职责,便是要镇守在这片山脉,守好我族的圣地,随时防范可能入侵的敌军。除此之外,你没有别的任务。永远牢记这一点。”

      “是。”荷雅门狄表面接受了指示,心中却有些不甘,冰蓝色的眼眸仍然坚定而沉着地迎向两位老者,并未被他们的话语完全说服。

      “其它任务自有人会料理。你又何须那么操劳。我说你啊,就安安心心地待在山上,和雅麦斯好好相处就行了。”火龙王忽然用一种不耐烦、却又夹杂着些许亲切的口吻说道,仿佛在安慰一个焦虑的孩子。他很少会展露这种情绪。浅红色的眼瞳又尖又利,却已不似先前那般严刻。那幽深的目光中既带着对荷雅门狄的深深期许,同时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关怀。

      果然……话题还是转到了雅麦斯身上。在荷雅门狄为数不多的谒见中,族长时常会问到她的从者,对他们的主从关系异常关心。今天也是如此。这不禁令她揣测起龙术士的历史上是不是曾经出现过主从离心阋墙的反面例子,以至于他们杯弓蛇影了?

      “我和雅麦斯都很好,请您放心。我们几乎每天都见面。对于他的慷慨和热情,我感到受宠若惊,也常常提醒自己要懂得回报。”恭维话讲到一半,她忽然又想到一些找补的理由,便立刻说下去,“只是……这次的请战,我事先没跟他商量,才会有所唐突,还望族长大人您……”

      “嗯,荷雅门狄,你去吧。”火龙王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挥了挥手准许她离开。

      她深深鞠躬,从正殿退了出来。侍立于殿外的守护者T、卢锡安向她点头问好,用目光为她送行。荷雅门狄忘了回礼。想到今天雅麦斯人不在,整个人顿时像泄了气一样,感到心头发闷。他一大早被费扬斯和翁忒斯几人叫了去,没有陪她用早膳。估计下午会来吧。这样想着,荷雅门狄稍稍提起精神,回了居所。

      她的从者在和她一山之隔的距离外,与族人们坐在“龙之爪”山脚的一块草坪上。

      “最近族里也没什么事,风平浪静得很,你们把我叫来,搞这么大的阵仗,干嘛呀?”雅麦斯颇为不爽地问,心里早已有了几分猜测。从他们如今所在的地方抬头向南望,正好能看见当年他一时冲动打坏的“龙之骨”那高低不平的山顶。今天不仅费扬斯和翁忒斯亲自上阵堵他的门,把他叫到这儿来,连里欧斯、爱萨斯、纽因斯、阿布诺斯这几个,也罕见地齐聚在一起凑热闹,看他们那意味深长,一副等着看戏的嘴脸,雅麦斯就来气。“没什么事的话,我可走了。”

      “哎?多待一会儿陪哥们聊聊天都不行啊,这么着急?”费扬斯笑呵呵地打趣着,伸手拦下他起身的动作。他们之间还有更多的趣事未聊,可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跑他。

      “有的人啊,人在这儿,心却不在噢。”翁忒斯紧随其后地说,“才一个早上不见,就受不了啦?从前乔贞在山上时,布里斯也没时时刻刻粘着他呀。哪怕是离不开娘的孩子,也没像你这样夸张的。”他和费扬斯的脸上都挂着轻松的笑意,一唱一和,调侃着心不在焉的雅麦斯。

      “如果找我有要事商议,我自当洗耳恭听。可你们这些人啊,搞了半天,合着就是来损我的。”雅麦斯无奈地坐回去,看着两人,不禁翻了个白眼,“你们不就是想说我太宠荷雅门狄了嘛。说呗,反正我也早就听倦了,随便你们说。”他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话语中满是不在乎,仿佛在告诉他们,自己已经习惯了他们在这件事情上的揶揄,并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

      “知道你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可我就纳了闷,你俩天天在一块就不腻吗,到底哪来那么多话说不完啊?”费扬斯追问。

      “我们在一起不一定要说话。哪怕什么都不做,我也喜欢。”雅麦斯为了维护自己和主人的关系,说得义正言辞,一时间竟没有发现自己在不经意中露出的“马脚”。

      觉察出他言语中的含意,在场的人无不被这份真实而又直接的情感所震撼。爱萨斯、里欧斯几人看来看去,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他们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次稀松平常的聚会,却没有想过会听到这样的惊人之语。他们不禁开始回忆这一年来在雅麦斯和他的主人身上发生的事,试图从中找出更多的线索和暗示。而一边的费扬斯和翁忒斯的表情则要淡定得多,仿佛早已洞悉了雅麦斯对荷雅门狄的特殊感情。费扬斯甚至朝翁忒斯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再煽一把火。

      “那你也试试像陪伴她一样陪我们啊。还是说,你其实并不享受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光?”翁忒斯敏锐地抓准机会,对雅麦斯嘲讽开呛。

      他话音刚落,雅麦斯就立刻瞪了过去。尽管他明白翁忒斯只是在开玩笑,可这些话却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敏感点,像是要逼他直视自己最不愿意承认的那个部分,这让他感到非常不舒服。

      场面顿时变得有些冰冷和紧张。爱萨斯及时轻咳一声,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转,传递着调和的意味,“族长今早传首席大人问话了呢。你们的关系如今这般牢固,想必族长看了也会很欣慰。”他语气平和、面带微笑地说道,用眼神提醒翁忒斯不要过分挑衅,同时也试图安抚雅麦斯,让他不必太过于计较。

      “那是自然。”雅麦斯说,“契约者之间一体同心,是龙族与人类结盟情谊的象征,本来就是再好不过的。也就你们几个叽叽歪歪。”他自己也觉得心虚,便找了个台阶就坡下驴。

      在爱萨斯的调解下,气氛缓和下来。翁忒斯见前戏做得差不多了,决定进入正题。他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目光深沉地注视着雅麦斯,“其实,我们今天是想要和你玩一个特别的游戏,才找你过来的。大家都想做个见证,所以……”

      “游戏?”不等翁忒斯说完,雅麦斯就打断了他,环顾一圈。他注意到一些人流露出好奇的神色,一些人则已经开始偷笑了。他们知道他不会退缩,都在等着看事情的发展和结果。

      “对,打赌。”费扬斯面向他,直截了当地说,声音清晰而有力,“我要跟你赌一局。你敢不敢?”

      “呵,幼稚。”雅麦斯嗤之以鼻,“我看你们是闲出屁来了。是不是得给你们每个人都找个主人栓起来,才能让你们安分知足?”

      “就拿你的主人来赌。”费扬斯加重了语气。

      此言一出,空气再一次变得凝固。“费扬斯,你说话小心点。”雅麦斯的面色瞬间凝重,目光尖锐地盯着这名伙伴。他左腿前伸的坐姿没有任何改变,但放在右膝上的手却在一点点地用力和发狠,手背上的粗大青筋像破土前的嫩芽般暴起,书写着他的愤怒。

      每个人都感受到他对荷雅门狄极力袒护的态度。里欧斯委婉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这样不太好吧,费扬斯。还是算了。”

      然而,费扬斯却坚持继续。多年来的陪伴与追随,让他对雅麦斯的性格和底线知根知底,因此总能够在轻松说笑和适度的挑衅间保持平衡。“游戏还没开始呢,就准备打退堂鼓了?好歹听听内容吧。”他迎着雅麦斯的目光,朗声笑道,“赌你能不能忍受和你的主人一周不见面。你要是觉得一周时间太长,五天也行。”

      雅麦斯听了这话,险些被它逗笑。“你也太小瞧我了。”他眉宇间露出不屑和轻蔑,冷哼起来,“我当然会赢。可你为什么敢拿这种无聊的把戏来要挟我?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因为你口是心非。”费扬斯毫不留情地回应道,仿佛已经等这个机会很久了。“哪怕我们是多年的兄弟,我也见不得你这样惺惺作态。你明明对她在意得要死,却硬是不肯承认,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要我们假装不知道。我实在看不下去。”

      雅麦斯脖子一僵,被这意料之外的话语震得哑然失声。无数情绪交杂、纷飞,像心底下了一场暴雪。他非常气恼于费扬斯的直言不讳,觉得自己的心被无情地剖开来,暴露在众人眼下。那种被他说中了心事的感觉令他感到十分矛盾,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他和荷雅门狄的关系改善并非一蹴而就。他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费扬斯、翁忒斯都看在眼里。这个曾经敌视乔贞、构陷阿尔斐杰洛、迫害雅士帕尔的冷酷火龙,在与荷雅门狄相识的最初,也十分厌恶这个被强迫绑定的契约对象,对她怀有一种天然的恶意。然而这一次,历史却并未沿原有的轨迹继续运行。雅麦斯意志消沉,失去了斗志,不仅没有对他的追随者下达任何苛待荷雅门狄的命令,甚至还主动警告他们不许轻举妄动。这个体弱多病的小姑娘使他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温柔,他对她不止怜悯,更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生出了欣赏和关爱。他一步步接纳了这名少女,会留心她的训练进度,因她的受辱而愤怒,为她出头撑腰,大费周章地装修她住的大房子,主动献出鳞片做神杖,送上各种礼物嘘寒问暖,甚至还每天陪着她,到了如胶似漆的程度。这种种变化,费扬斯、翁忒斯两人有目共睹,感到不可思议。尽管雅麦斯从未承认过对荷雅门狄的好感,但心中的天平早已悄悄倾斜,他的行动更是证明了一切。他对荷雅门狄的偏心和爱重,让他勉力维持的冷漠像纸糊的墙一样不堪一击,可笑至极。费扬斯看不惯他的自我欺骗和掩饰。他向来敬重雅麦斯,珍惜他们的同胞之情,从未想过要伤害他,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赌局,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他正视自己的心,不要再逃避下去。

      “雅麦斯,你就不问问输家要答应赢家做什么吗?如果费扬斯赌输了,你大可以名正言顺地惩罚他。”纽因斯添油加醋地说。

      他的话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把本就不平静的水搅得更加动荡。阿布诺斯也连声附和。爱萨斯虽然保持沉默,但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难以掩饰。只有里欧斯表情隐含着担忧,却也没有阻止这场赌局。

      “这简单,”翁忒斯说道,“就从今天开始算,看雅麦斯能否保证五天内不见荷雅门狄。赢家可以得到对输家的任意处置权。你们两个就说说想要对方做什么吧。”

      “我要是赢了你的话,你就当着我们大伙儿的面,明明白白地说出你对她的真实想法。”费扬斯自信说完,做了一个“你请”的动作。

      雅麦斯盯了他一会儿,随后淡定地抱起双臂,“可以。但假如我做到了,我要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向我道歉,说你之前的那些话全都是你愚蠢又浅薄的误解。”他点头答应下来,接受了这个挑战。

      “没问题,那我们就一言为定。”费扬斯向前倾了倾身子,抬起手,想要与雅麦斯击掌为盟。他笑得明媚张扬,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

      “输了可别后悔。”雅麦斯和他碰了拳。

      “绝不后悔,因为赢的人一定是我。”

      一个看似荒唐又孩子气的赌局就此定下。几人又闲聊了片刻,而后各自散去了。雅麦斯迈着沉重而缓慢的步伐独自返回,走到“龙之巅”山脚时,不由自主地朝半山腰首席居所的方向遥望,差点就因为习惯使然而走上那条熟悉的山道。他赶紧收回目光,吐了一口气,在心底暗自犯嘀咕,然后郁闷地抄近路跳上洞穴前的空地,回了自己的家。

      当天下午,他在左侧洞窟的储物间拿了瓶已存放一年有余的李子酒,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客厅里,安安静静地品尝了很久。他尝试用酒精让自己思绪平静,可每当酒杯放下,族人们的坏笑就会和白发女孩的脸一起浮现在他的脑海,怎么也赶不走。

      晚上,他躺在卧室木床上,长久地望着那片被雕琢成壁的洞顶,花了两个多小时才终于睡着,意识模糊的前一刻仍想着白天的赌局。

      第二天上午,他神不守舍地在洞口劳作,把自己精心养护的花圃里里外外浇灌了一遍,施上肥料,修剪掉过长和病弱的部分,却还是觉得没做好。这里的每一株植物都是他心血和志趣的象征,尤其是这清美如雪、不染尘埃的栀子花。心烦意乱中,他又百无聊赖地回屋吹起了笛子。笛声断断续续,曲不成调,每一个散乱的音符都仿佛是他内心的焦躁和挣扎在倾诉。

      到了下午,他终于想明白,自己不需要为了一个无聊的赌约,不需要为了向别人证明什么,而去疏远一个自己随时随地想见的人。丢掉思想包袱后,他不禁控诉起自己的愚蠢。一股强烈的冲动从心底爆发,他想要立刻见到她,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

      当雅麦斯在脑中盘算着之后该怎么搪塞那群损友们的问话时,他的人已经站在了通往女孩住所外的那条鹅卵石小道上,步履轻捷而坚定。

      我输了。他想。可那又如何呢。进去吧。

      雅麦斯昂首挺胸地走近别墅,感知到主人的气息在后花园,便绕到房子后面。他看见荷雅门狄在池塘边,手中拿着鱼饲料,低头洒向池塘里的鹦鹉鱼群,欣赏着它们探头啄食,在水面上追逐和游动。她身量纤纤,穿着银色的薄绸裙,看起来轻盈飘逸。如果有风把裙子吹起来,就会有流动的银光闪闪发亮,好似河水流淌于身。

      “雅麦斯?”荷雅门狄回过头,又惊又喜,“还以为你今天也不来了呢。”

      “我……”雅麦斯想不出解释的理由,干脆跳过这个话题,看向荷雅门狄的手,“在喂鱼啊?”

      “嗯,”她略一点头,“正好待会儿也要吃饭了。留下来一起吗?”句尾是疑问的口吻,显示出她对于自己的邀请似乎没什么信心。

      “当然。”雅麦斯马上说。他算准了时间前来,自然一口应下。

      他们站在池边看了一会儿。荷雅门狄分了些鱼食给雅麦斯。他轻轻一洒,无数颗粒在水上跳跃,惹得鱼群竞相争抢,摇头摆尾,溅起一圈圈涟漪。

      在温暖的阳光下,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大约十分钟后,送餐的守护者到了。

      奎特尔梅推着餐车从外面进来,听到两人的声音在后院,立刻调转方向。他小心翼翼地把车停稳,向他们亲切地行礼问安,“首席大人,雅麦斯大人,下午好。我送来今天的晚餐。”

      雅麦斯火红色的眼珠在他的身上飞速扫过,倏忽间生出了一个心思,“今天我们在外面吃怎样?这样好的风景,可不能辜负了。”他扭头向荷雅门狄提议。

      “好啊。”她欣然接受。

      在得到主人的同意后,雅麦斯又把头转向奎特尔梅,“你,去把饭厅里的桌子椅子搬到这里来,布置好。”他目光阴戾,犹如一道无形的墙向这个人类男人压去。他仍记得这混账东西当初带头霸凌主人的仇,又因为被迫和朋友们打赌,误了和荷雅门狄见面的时间而导致心情不佳,现在眼见这家伙主动送上门,可不得使劲劳动他出口气。

      后花园明明就有石桌石凳可供使用,雅麦斯却强行要他去室内另外搬。在奎特尔梅看来,自己平日里要伺候首席龙术士用膳,已经够卑微的了,如今在分内之责外,又追加了额外的差遣,好像他是个可以被随便使唤的佣人。奎特尔梅心中有气,却不敢冲撞雅麦斯。人微言轻的他,只能尽力满足这个尊贵者的要求,佯装出乐意的样子,“两位大人稍等片刻,我马上布置妥当。”

      说罢,守护者利索地进了屋,从饭厅搬出一张正方形桌子,双手紧紧地握住桌子的两侧,用尽全身力气让桌脚缓缓离地,避免撞到门框,下台阶时,一步一步地挪动着,以确保平稳,终于将桌子放置在鱼池边上。随后他又进去搬来两张椅子,放在合适的位置,再从餐车上取下吃食分别摆好。当他忙完这些后,双颊上已泛起微红的汗珠,却又不得不满脸堆笑,尽显媚态。

      “你们二位慢用。晚些时候我会再来,把这些都收拾整齐,恢复原样。”

      “嗯。”雅麦斯的心情在看到奎特尔梅顺服的姿态后得到了疏解,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你还是没有原谅他。”荷雅门狄平静地望着守护者离开的方向。

      “你也没劝阻我嘛。”雅麦斯说。

      他们相视一笑,坐了下来,开始享用面前的美味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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