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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Chap.3:荷雅门狄(17)下 ...


  •   “啊?”金荻斯惊呆了。听到这个名字,淡忘的伤痛重现于心,鲜红色的眼神低落下来,难受到无法言语。在他追求芭琳丝的道路上,不仅有雅麦斯这样触不可及的大山,与他处在同一起跑线上的对手同样不少。火龙族中有许多人向芭琳丝示过爱,那个琉庇斯也曾是其中之一。金荻斯对他的感觉说不上糟,因为芭琳丝瞧不上他——她平等地藐视雅麦斯以外的任何雄性火龙族。也因为这样,金荻斯一直不怎么担心琉庇斯会超过自己。可如果他也成为芭琳丝的部下,和自己平起平坐……“琉庇斯不都已经有契约主人了嘛……哪有这个空跟着我们东征西跑啊。”他想用打趣的口吻冲刷郁闷,结果发现,自己根本就笑不出来。

      而她却似乎步步紧逼。“你觉得我要不要收下他?”

      “你想收就收吧,我没意见。多一份战力……也好。”金荻斯嘴角轻抿,眼睛向下,自我放弃一般地回答。

      芭琳丝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正色道,“好了,不逗你玩了。我骗你的。”

      “……干嘛突然拿这事逗我啊。”他急得鼻子都皱起来,心中却大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芭琳丝继续看着他,忽然,头脑一热地问,“金荻斯,你为什么喜欢我?”这个问题,她好像从来没问过他,仿佛它天经地义。

      在这个大脑空白的时候,金荻斯原以为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然而,也许是对她的爱早已成为他的一种本能,成为他灵魂的一部分,当他试图表白时,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念叨起来,“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觉得,你不管什么时候都特别引人注目,特别光彩照人。战斗的时候,微笑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哪怕是冲我发火时……”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几近耳语。

      她被那充满傻气的回答逗笑了。“你是不是喜欢被我揍?”

      “我不喜欢,不过也习惯了。芭琳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差?”他反问道。

      “你是很差劲。明知道有危险,还跑去送死。”

      “我……身为部下,不可以让长官涉险。”伤病中的火龙抖着手说,“你是我们队伍的主心骨,你不能有事。”

      芭琳丝微微一惊,面对他如此赤诚又直白的心意,一时间竟有些恍神。“你连我都打不过,倒挺喜欢逞能的。”她刻意板起一个严肃的表情对准他。

      金荻斯紧张地望着这美丽骄傲的雌火龙,只觉得胸口一片火热,像烧得滚烫的铁狠狠烙上他的心。“对不起,我也不该让自己受伤……我变得比以前更脆弱了。你一直都嫌我不够强。那现在……”他诚惶诚恐地问,“你不会更讨厌我了吧?”

      “我确实讨厌你,”她呼了一口气,“但我更讨厌你死。”在他的注视下,她说,“我有你和陶瑞斯就够了。你们永远是我最好的伙伴。”

      “那、那当然了,我和陶瑞斯会永远支持你。”金荻斯难以自已地说着,眼圈都红了,很动情,但是又努力抑制住情感,隔着眼中的水雾,满怀憧憬地看着她,“我们什么时候再出发?我保证一周,不,两天后,就能……”

      “你忘了长老刚才的嘱咐了?”芭琳丝笑着打断他,“静下心,好好养养,别逞强。万一真变成了傻子,我可不好带啊。”

      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她生怕金荻斯累到,在喂他喝了一些粥,又搀扶着上了次厕所后,便命令他再躺卧一会儿,注意休息。他身子还太虚,离恢复战斗力相差甚远,不能有任何闪失。

      在芭琳丝的目光坚持下,金荻斯乖乖躺好,把被子盖到腋下。药里有安定的成分,他很快就沉沉睡去,进入梦乡。待他呼吸平稳,芭琳丝起身,脚步轻柔地出了门。陶瑞斯并未走远,在山脚的一处潺潺飞瀑下候着她。果然,他先前的那番托词,只不过是想要促成她和金荻斯独处的借口。

      “要立刻出击吗?”等她走到近处时,陶瑞斯悄悄问,“金荻斯已经脱离了危险,就让他在家修养一阵。就算只有我们俩,也可以完成任务。”

      没错。他说的这个方案,换作从前的芭琳丝一定会采纳,但这次,她却陷入了纠结。

      “我想金荻斯渴望跟我们一起战斗。”沉默良久后,她回答,“如果我们把他撇在病床上,自己去建功立业的话,他会难过的。长老也说了,他的伤至少要大半个月才能好。最近族内变故多,我们也不急于一时。”

      “明白了。”海龙点点头,又问,“刚才在外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这里离事发地点有段距离,一直陪着病人的陶瑞斯不可能知道那场争斗,但是,他却看出芭琳丝有心事。这名海龙族部下的细腻和缜密,让她不得不服。

      “……没什么,族长会决断的。我们只需要把嘴闭紧,别去管那些闲事。”一番深思熟虑后,她疲惫地说。

      一场舆论风波暂时平息了。事后,海龙王为了安抚老友,特罚德文斯禁足思过一个月,以儆效尤。柏伦格虽然陪瑟提顺利凯旋,却只得到族长的批评,让他今后少干涉别人的任务。他想要插手芭琳丝小队追踪首席的事也彻底黄了。

      细心的人们发现,在这次事件中,族长只处罚了德文斯一个,对同样涉事的费扬斯二人仅口头教育了几句,并未做任何实际惩处。这是个信号。火龙王尽管嘴上不饶恕雅麦斯,心却依然偏向于这位嫡亲后裔。雅麦斯流落人间太久,族中流言蜚语虽然多,但希望他尽快归位的声音仍占据着主流。这也不只是因为大家明白族长的倾向性。一个政权或种族的衰弱往往伴随着统治阶级后继乏人的窘境。雅麦斯代表着火龙族的血脉传承,这个符号本身就至关重要。因此,即便他不完美,也必须存在。

      这段时间,金荻斯的伤逐渐好转,恰如特尔米修斯所预期的节奏。一个月后的某日,芭琳丝来看他,他借故在床上躺得屁股都快烂了,可怜巴巴地求芭琳丝陪他到外面转一转。

      他们来到“龙之躯”和“龙之颚”交界处的一个花园看风景。金荻斯拖着大伤初愈、创口弥新的身躯,在路边长凳上坐下,眯眼吹着风。头上的纱布尽数拆除,洗干净的头发清爽而柔顺,脑袋上已无半点伤疤。他看起来精神还不错,芭琳丝感到欣慰,陪他多待了一会儿。

      平凡的快乐来临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度过这难得的休战时光。金荻斯感到很满足,他稍稍偏过头,看向——

      一位火龙族女性从前方的浮空山道上走过,步履急切,假装没看到他们。她的出现让这个和谐的气氛被撕破了一角。吉芙纳——这位冷漠而不善交际的族人近些年总是形单影只。她有一个不忠的主人,越狱逍遥法外多年,为族长所不容。由于这个缘故,往日的朋友们都疏远了她。金荻斯心有戚戚,却无能为力。他又调回视线,问身边的人,还要追那个女人吗。芭琳丝当然明白他指的是荷雅门狄。她斟酌着该如何回答,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视野尽头,跑得比最轻捷的马儿还要快。

      是布里斯,还有他身后的乔贞。他们从人界回来了。

      猜到他们打算做什么后,芭琳丝马上找了棵大树遮挡住自己,金荻斯虽然迷糊,却也猫着身子,有样学样地躲起来,和她一同偷看。或许是太过心急地想达成目标,这对历经百战的主从忽略了对周遭可能存在的其它龙族气息的侦测。他们拦下了疾行在前方的吉芙纳,想要从她的口中取得答案。

      乔贞那漫长而失意的追猎已有七载,在人界苦苦觅而不得后,被迫寻求吉芙纳的帮助。布里斯最近常常不安,担心他的主人倘若一直抓不到卢奎莎,下半辈子恐怕就只能老死孤塔了。乔贞在追捕荷雅门狄失利之事上本就惹得族长很不快,布里斯事后被海龙王单独召见问过一回话,他用一个精心炮制的谎言竭力包庇下主人,暂且打消了老祖先的疑虑,但他很清楚,这样的幸运是下不为例的。针对卢奎莎的行动决不能再失手。事情的突破口,就在吉芙纳的嘴上。

      他们不是第一次来“骚扰”和“请教”这头母火龙了。然而每一次,吉芙纳都不肯说。倒不是她拒不配合他们的调查,而是尽说些车轱辘的废话,逼着他们自己知难而退。她就像一个隐忍刚强的保护者,坚守着对卢奎莎的忠诚,向两位龙王当年的无情判决发出抗议。

      今天,这位铁娘子似乎打定心思,什么都不说了。“抱歉,对你们持续不断的打扰,我已经深感厌烦。关于我主人的事,一律无可奉告。”吉芙纳嘴角勾起一个淡然的弧度,使她英气勃勃的脸上更添一份冷艳。面对布里斯的追问,她丝毫不惧也不慌乱,咬字清晰,话音坚定,表明自己的态度。

      “两位族长大人下过口谕,要你密切配合我们。吉芙纳,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布里斯急坏了。他平常白皙、无表情的面庞,因为情绪的激动而显得通红。

      “我又没犯法,当然有权保持沉默。还是说,你们打算把白罗加对付密探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好样的,”吉芙纳对卢奎莎矢志不渝的维护让乔贞的心融化了,他默默向她的勇敢和坚强致敬,然后朝布里斯摇了摇头,“我们走吧,布里斯。这份不容玷污的情义,绝非你我所能撼动。如果要强行动用族长的权威,那将是有史以来最卑鄙的侵害。”

      布里斯感情上能理解,理性上却不愿意放弃,可吉芙纳态度强硬,誓死也不肯透露半个字。海龙又缠着火龙僵持了数分钟,当耐心消失后,乔贞率先返身,快步穿梭的身影朝彩虹桥的方向而去。布里斯在原地盲目地站了几秒,最后跟上了他。看情形是不打算回龙神殿报告,而是直接下山了。

      “吉芙纳性子真刚烈啊。”树后的金荻斯偷听完三人的交谈后,小声嘀咕,“可这样也太不明智了。实在不行,随便说一个地方也好呀。至少不要让族长难堪。”

      是吗?芭琳丝眸光微闪。他竟认为吉芙纳应该撒一个谎,而不是老实交代?她的主人和他们如今在追的那女人一样,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可是,吉芙纳却全心全意护着这么个叛徒,被所有的同胞、被她的族长冷落和厌弃。这真的值得吗?

      在这个自我疑问的时刻,芭琳丝忽然想起来,她还有个问题没回答金荻斯。想想那个白发的龙术士,可真不是个容易对付的猎物啊……她处心积虑地算计他们,又是制造迷宫,企图让他们找不到出口衰竭而死,又是利用流星的天象,重创金荻斯使之养了一个月的伤,手段层出不穷,所做的这一切,只为了逃避被龙王审判的命运。她多年前叛逃的过程,叛逃的原因,究竟隐藏着多少不可以被知道和了解、更不可以被公开的故事呢?

      一抹叹息,在抿起的嘴唇上,在芭琳丝凝重的脸上浮现。“龙族现在内外交困,还是要想办法把首席追回来啊。”

      她不能再假装那些落井下石的恶语不存在,不能再对那些动摇人心的话充耳不闻,她充分明白自己手中任务的分量,知道让雅麦斯自证清白是多么重要。同时,她又很想知道,当年荷雅门狄到底做了什么,让事情变成这般田地。她想要她明明白白地解释给自己听。

      最令芭琳丝在意的不是族长对荷雅门狄十年如一日的痛恨,或是他们不惜豪掷万金也要逮回她的那些举措,而是当芭琳丝和队友围住、逼问她,迫使她承认罪行时,她始终避而不谈、不为自己辩解的态度。与前任不同,荷雅门狄的罪绝没有深重到阿尔斐杰洛·罗西那般勾结外敌、举旗反叛、颠覆龙王统治的高度,而是有十分隐秘的、不可说的因素在里面。也许她应该、也能够回来,她想,她和雅麦斯都回来。芭琳丝并非奢求一场和解——火龙王对一个拐跑了子孙、还谋算着要加害自己的叛徒没那么大度,更不会再放任雅麦斯随心所欲地爱一个人类——她期盼的是,一份稳定。首席龙术士和火龙王后裔在人间流浪的岁月已经太久,卡塔特在经年的动乱后,正缺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或一个能使人心安定的局面。她不确定他们的回归会给这片饱经风雨的土地、以及他们的自身带来何种改变,但她自负地相信,一个强有力的族群的庇护,总赛过一朵天边无依无靠的流云。她似乎从没有考虑过他们会拒绝。

      然而,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假如雅麦斯甘愿留在人界呢?

      芭琳丝仅允许这想法停留一秒,就将它驱逐。她不仅要向荷雅门狄讨真相,她还要问雅麦斯。她会努力这么做的。

      身边人像一尊不动的石雕。金荻斯视线偏向芭琳丝,觉得自己从没有见过她如此深沉的一面。“嗯,我觉得……”刚张开嘴,她的身影就翩然而去,朝不远处那个茕茕孤立的族人靠近。

      乔贞、布里斯消失在彩虹桥的七彩虹光之中,吉芙纳远远望之,松了口气。一股微热的气息飘逸到身后。她转过头,看见了几米外的芭琳丝。

      两个火龙在山道上看着对方。芭琳丝没有问吉芙纳为什么不肯供出卢奎莎,也没有用其他族人讽刺而刻薄的冷语讥诮她。她朝她点点头,用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简单地问了一声好。就只是这样而已。

      吉芙纳芍药红色的瞳眸微微睁大。不止她感到惊讶,连一旁看着的金荻斯都为这神奇的一幕而诧异。短暂的愣神后,她同样点点头。

      芭琳丝长辫一甩,像风一样离开了。金荻斯立刻跟了上去。

      吉芙纳独自留了一会儿。她的身边也有阵风,在山间吹拂起一首婉转温柔的歌曲,抚平了她心中的不安和痛楚。又一次,她铤而走险为主人做了隐瞒。她不在乎龙王会发怒,也不在乎族人对自己的百般冷眼,她唯独想要一个答案。查不出卢奎莎下落的人何止那两个猎手。其实,吉芙纳自己也已经有好几年探知不到卢奎莎的气息了。像一条河流枯竭了一样,她失去了对契约主人的感应。

      她是怎么做到的?一些流动的记忆叩响了吉芙纳心底的钟。一旦记起,某些往事就如潮水般倾泻出来。吉芙纳突然有了一种可怕的猜测:不管身处多么艰难和危险的境地,她那不甘认命的主人也不会让自己沦为一条案板上待宰的鱼。她永远会试图给自己谋求一条出路,就算那条路是对过去和将来的她造成了诸多痛苦的死路。

      吉芙纳想到了答案。她会把这个秘密揉碎在她的心里。

      LI

      - 四年前 -

      巧手的朱利斯为荷雅门狄倾心铸就了神杖。她将足够多的魔力注入杖身之中,又颇费心思地创造了一个空间,让节点与自己的左臂相连。随着隐形咒语的念动,首席龙术士法杖上的光辉渐渐微弱,最后消失于异界的彼岸。它用自身的硬度保护她的手臂,成为一把敌人看不见的秘密武器。

      荷雅门狄在魔法上的造诣日渐精进,这段时间,在藏书馆研读的魔导典籍给了她不少启发和灵感,对于其中记载的一些更为古老的法术,渐渐产生了想要将它们革新的创思。

      一切依旧如常。山上的日子闲散单调,虽没有生存上的压力,不必受繁忙琐事的打扰,却也没什么寄托。有时,荷雅门狄会感到极度的空虚和乏味,如果不找点事情做,她的生活就完全是一种清闲无聊的状态。有时,她又会因为雅麦斯令人宽慰的陪伴而庆幸。与年少时相比,如今的她身体康健,衣食富足无忧,受人景仰,几乎没什么可以挑剔和抱怨的了。

      一些过去的爱好保留了下来。在充裕的闲暇时间里,荷雅门狄时不时会攀登“龙之角”,那个她宣称唯一能观赏卡塔特最高峰“龙之巅”背面的占星高塔,在那里对着墙上的巨龙遗骸结晶体静思;更多时间则用于阅读,把长老们私藏的古籍带回来细细研究。窝在住处的时间变多,光临训练场练剑的次数倒是大不如从前。雅麦斯仍旧每天来陪她至少一餐。在他的提议下,瑟兰崔斯长老把首席的餐饮标准更改为一日二餐,减少主食,加大点心的供给量。恢复了以往职责的守护者奥利弗等人又开始围着荷雅门狄忙前忙后,用细致、热忱但不至于让雅麦斯不舒坦的态度,谨小慎微地讨取首席的欢心。

      这天,荷雅门狄打算找奥诺马伊斯探讨一些魔法上的知识。老师的栖身之所在“龙之魂”海东南角一个水汽袅袅的僻静处,向东毗邻“龙之腹”山,离最近的一头海龙领地有将近一英里远。海面上云蒸雾涌,仿如一幅水墨画,令人神醉。然而,荷雅门狄在这美如仙境的地方等了半个钟头,都没有见着奥诺马伊斯。她想了想,决定到老师平时最常去的“龙之腹”训练场碰碰运气。

      她来对了。在远没有接近到打招呼的距离时,她就听到了兵器碰撞和男人们拍手叫好的声音。她尽可能不引起他们注意,在一堵厚墙外远远地观望。

      几个兴致勃勃的守护者在和奥诺马伊斯轮流单挑,另一些人驻足观看,指指点点。卡塔特所有的守护者都是奥诺马伊斯的徒弟,这些人闲来无事时,会找上他们的师父切磋几局。奥诺马伊斯欢迎挑战,但并非每个人都能够与这位武器大师上演一场精彩纷呈的战斗。显然,凯齐尔就不是个合格的对手。

      奥利弗为好友加油鼓劲,希望他可以多撑几招。凯齐尔磕磕绊绊地抵御奥诺马伊斯的进攻,不出十五个回合就败了。被打飞的训练木剑在空气中旋转落下,插在了地面两块石头间的细缝里,显得十分滑稽。在伙伴们鼓励的口哨声中,凯齐尔面色羞愧地低头退至一旁,紧接着上场的迪伦立刻集中注意力,进入了状态。力量、反应力均更胜凯齐尔一筹的迪伦流畅地挥着剑,应对奥诺马伊斯犀利而稳定的攻势。在坚持了四十回合后,迪伦的防御动作出现了一丝迟疑。奥诺马伊斯抓住时机,挥出角度刁钻的斜斩。那是决定性的一击。

      “我败了!”腰部的防御空挡被打中,左腹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的迪伦忍痛认输,心服口服地向赢家一鞠躬,擦拭额头上的汗。

      “迪伦,你的剑术一直是你们这几个兄弟中最好的。我们有段时间没对练了。今日一试,果然和我之前的判断一样。”

      “您过奖了,老师。我实在担当不起。”

      “我向来只说实话。”奥诺马伊斯的眼睛转向了其他人。历经车轮战之后,他的体态仍旧板正挺拔,不见有半分喘气,“剩下的人也别灰心。我会与你们一个个较量,重新评估你们的剑技水平。我非常渴望能看到你们每个人都有进步。”

      奥利弗、马尔科姆、卢锡安等人兴奋地跃跃欲试。他们和凯齐尔、迪伦都是十二世纪上半叶的诺曼底公国人,出生在鲁昂、亚眠、勒阿弗尔等地。不仅家乡离得近,觉醒守护者力量的年代亦十分接近的这几人,互相之间共同语言颇多,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卡塔特历史上最多曾有过一百六十多个守护者,数量庞大,成分复杂,老乡近邻间由于信仰和文化较为相似,往往更容易聊得来,结成派系便顺理成章。一些关系较近的守护者经常聚在一起,渐渐地,形成了二十来个以地域划分的派系。奥利弗和他的四五个死党便是其中之一,他们和另一个以守护者马杰拉为首的法兰西派非常熟络,平时帮荷雅门狄打扫居所的基本就是这两伙人。不过,在诸多派系中,也有像迪特里希这样打通了地域障碍、靠一张巧嘴左右逢源、和各方都称兄道弟的人,亦或是摇摆不定、什么派系都不混,被迫抱团取暖的中间派。T是个例外。习惯独来独往的他不属于任何一方,唯一交好的对象就只有迪特里希这朵主动粘人的“交际花”。龙王对这群人数比龙术士多、能力却远远不及他们的守护者的管束相对松散,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目前的格局。

      “该轮到我了。”马尔科姆张开嘴,想从迪伦手里接过剑,飘移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哎呀……首席大人!”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来,眼睛看向了那位踏步而来的造访者。

      “想您问安,荷雅门狄大人。”奥利弗碎步迎上前,高兴得直呼其名,嘴巴都快要咧到耳朵后面去了,“您也来观看我们和老师的对决吗?或者干脆……您也来对上一局?”

      “那只怕很快就会结束。”荷雅门狄谦逊而礼貌地辞谢一笑后,来到长老身前,说出自己的来意,“老师,我在探索魔导的道路上遇到了一些阻力,想求您指点一二。”

      “不管是提升剑技还是魔法,你总算想起为师这个人了。”奥诺马伊斯的眼神只稍稍柔和了一秒,就锐利起来,“说吧,你那聪明的小脑袋瓜子被何事难住了?”

      荷雅门狄心念一动,把奥诺马伊斯请到离人群较远的地方,打探道,“我想知道人龙共生契约的原理。比方说,契约如何连接和强化契约者双方。如果能了解到这些知识,会对我目前的研究很有用。”

      “这个问题啊……”龙术士导师摸了摸他剃得光滑的下巴,“契约系统的搭建,过去是由两位族长和九长老之首的门德松提斯负责的。你想了解这个做什么?”

      “想法还很模糊,但值得一试。我知道厉害的魔法师,连声音都具有十分强大的魔力,能通过语言发动攻击。所以,我萌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我能发明一种新咒语,让它和‘幻影’还有人龙契约产生联动……您想想,那将是何其震撼人心的效果!”

      奥诺马伊斯沉默地凝视了荷雅门狄一会儿,努力保持平静的表情。弟子不同凡响的资质,让他见证着一个明日之星的诞生。她会成为一项传奇。他想。此刻,他真希望世界能看到她是多么棒。“我那儿有本书,应该能给你提供方便。”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想什么时候来取都可以。”

      “那……现在?”荷雅门狄内心无比雀跃,却用装出来的沉静样子说,“还是明天吧。我就不打扰你们切磋了。”

      “你也可以加入这场师生友谊赛。”奥诺马伊斯浅浅一笑,“你看,大家都等着你呢。”

      奥利弗等人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她。

      荷雅门狄的心已经飞到了她屋子里的书上,“噢,没事的,”她朝他们微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甜美,“瑟兰崔斯长老已经排了新表。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在众人惋惜的目光下,她挥别了老师。

      不一会儿,她就回到了住所,看了眼客厅橱柜上的沙漏。膳房总管为她调整至下午三点的晚餐会在不久后送来。她坐上沙发,拿出一本书看起来。屋外准时响起敲门的声音。守护者迪特里希停好推车,端着圆形带盖餐盘进入室内。他是个只有一只眼睛的男人,长相粗野,头发乱蓬蓬,身高和体格丝毫不比人形态的雄龙逊色,尽管看上去肮脏又粗鲁,但做起伺候人的差事来,却十分得心应手,仿佛谦卑和恭顺已经刻入了他的骨髓。不过,荷雅门狄的直觉告诉她,这两种品德都与他无关。也许是忌惮于她首席的身份,这位壮汉在她面前从来不多说一句话。荷雅门狄假装看他布菜,不让他注意到自己其实在打量他的眼罩。听奥利弗说,他没了的右眼是被上一任首席龙术士刺瞎的。虽然不清楚对方仇恨他的缘由——奥利弗结结巴巴地没敢再说下去——但至少,这印证了她直觉的正确性。

      “首席,您慢用。”餐盘摆齐了。迪特里希深深鞠躬,浓密的亚麻色眉毛下露出一双小而精神的黑眼睛,“我一小时……不,两小时后过来收拾。”想到雅麦斯陪首席用餐的时间向来久,迪特里希临时改了口。

      “多谢。”荷雅门狄目送了他。雅麦斯还没到,她便把刚才翻阅的书拿了过来,继续看下去。桌上的菜一点没动,她对托达纳斯这本写于她故乡的两个邻国——挪威和瑞典——的游记爱不释手,看得极为入迷。里面记述了各种各样的故事,或人们口头相传的轶闻,或一段风起云涌的历史,一些她非常熟悉,另一些她虽不曾听说,却很有兴趣去了解。

      又是一阵敲门声。她的从者从屋外探进半个身子,昂然直入。甭管有多晚,他总是会来。“费扬斯他们硬拉着我不让走。”他还没入座就解释道。

      荷雅门狄目光慢悠悠地从书本移到他身上,又飘了回去,“你多陪他们一会儿也没什么啊。”她对着书页笑起来,好像看到了有趣的东西。

      “在笑什么呢?”被她双颊的一抹笑靥吸引住的雅麦斯瞄了一眼封面。

      “这游记里的很多内容都写得有凭有据,让人信服,看得出来作者是真的有当地旅居的经历,而不是口空无凭地胡编乱造,太难得了。”荷雅门狄不禁问,“这个叫托达纳斯的龙族是何许人?现在还在不在卡塔特?”

      “一头海龙,你的授业恩师奥诺马伊斯的发小,龙术士修齐布兰卡的契约者。”雅麦斯回答。

      “哇?”

      “不过,他和他的主人有段时间没回这里了。”

      “是还在人界游历吗?”

      “也许吧,谁知道呢。”他也不确定。那对神神秘秘的主从只在多年前镇压叛乱时匆匆被人们一瞥,之后又淡出了公众视野,行踪至今成谜。雅麦斯并不关心他们的去处,他更在意对这本书大加赞许的荷雅门狄,看她小脸上扬起的快乐神采,似乎被里面描写的故事深深打动了,“托达纳斯都写了些什么?我想,能让你赞不绝口的书,一定有它的独到之处。”

      “他写了盾女的故事!好多好多!一些人特别有名,我甚至还听过。”

      “盾女?”

      “就是持盾的女战士,另一只手有时是剑,有时是斧头或长矛。我母亲就是一个盾女。她最惯用的武器就是左手盾加右手剑。她技艺出众,十分善战。”荷雅门狄把书放平在桌上,眸中闪烁着一种炽热而崇拜的光芒,仿佛眼前是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战斗画面,“我的故乡民风尚武,女人也可以凭自身意愿当兵,积极地投身战场。比起迷信血统论,大家更推崇武力至上,谁有战功,谁就在民众心中最有威望。我作为家中长女……还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嗯,因为常年的作战、伤病还有聚少离多,他们只生下了我一个独女,自然对我寄予了厚望。母亲很早就想把我往盾女的方向培养。可你知道,我得了那个查不出病因的怪症,四岁白头,身子骨一天比一天消瘦,”她稍许停顿,眼睛中的光芒褪去了一些,声音渐渐变得哀婉,“邻村的好几个大夫都预言我活不过成年,我就这样被不同的人宣判着同一种死刑。换作别的家庭,一个羸弱不治的孩子极可能会遭亲生父母的遗弃。曾经拥有的爱,也会被转移和加倍投注到后来生的孩子上。可他们没有,我的父母没有。他们对我关爱备至,给了我所能得到的一切……”

      父母留下了最美好的记忆给她。从小被双亲捧在掌心的女孩,尽管饱受病痛折磨,童年的生活却无比幸福。就像无条件爱着自己的亲人那样,她也无条件爱着他们,想念着他们,从来没有埋怨过他们在走投无路下让林恩带走自己的决定。她来到了卡塔特山,得到了拯救自己的“解药”,她应该满足了。

      雅麦斯听着,竭力维持心中的平静,为自己把话题带去了一个伤感的方向而深深懊恼。他极力思考,要如何让她开心起来。“我记得你说过,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是战士。你虽然没成为盾女,却也继承了你母亲的英勇。你还说,你的父亲特别执迷于……我是指,相信死后殊荣。你们最著名的那个神叫奥丁,对不对?”对面的女孩眼神闪烁,流露出惊讶的神情,雅麦斯立刻抓住了它,“我就不能知道你们的信仰吗。这方面的知识,我也一直在试着学习。”

      “可你只说对了一半。”荷雅门狄回答,“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其实,奥丁不是我们的本土神,是侵略了我们的人逼我们信奉的神。再然后,他们自己也没几个人信了,反而改信了别的宗教。”

      “哦,这故事听起来有点耳熟。他们改信的那个东西,叫什么……来着?”

      “耶稣。”她舀了口牛肉汤喝。

      “啊,是的,守护者中就有不少人是祂的信徒。”他想起来,爱萨斯他们还给她弄过一套这个宗教的书。“那你信不信这位耶稣?你觉得祂存在吗?”

      “信的时候祂就在,不信的时候,自然不在。”

      “真是个狡猾的想法。”

      “这是我父亲说的。他早年去过瑞典和挪威的一些村庄,也就是我们西面的那些强盗邻居。据说,那里的人在自己国家里,会虔诚地满脸涂上油彩,去崇拜奥丁、托尔、弗丽嘉,芙蕾雅这些神。一旦到了南方,就又立刻戴上十字架,行为举止和言谈比多数本地人对基督教的上帝还要虔诚。”

      “是什么让他们能做到这一点?我是说,我们龙族从来不敢有这种变通的底气。人类在信仰上因地制宜、入乡随俗的态度,倒让我有些佩服。”

      “因为在他们看来,耶稣只不过是南方那些人的奥丁。宗教本就是为了顺应人——顺应统治者的需求才存在。这就和我来到卡塔特,加盟龙族的道理一样。你们不也是希望我……”一股炙热的气息移动而至,阻止了她继续。当荷雅门狄注意到时,她发现,雅麦斯已经蹲在了自己的身前。

      “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想。”雅麦斯拉住她的袖口,如此急切。“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掺杂任何虚假的利益。”

      “嗯……”尾音持续微弱,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息捂住了她的嘴。那双红眼仁直直地看着她,坚定地表示不希望听她这样冷冰冰地说。荷雅门狄发出一阵狼狈的咕哝声表示投降,“是我的错。我应该考虑到你的心情。不过我想,你可以放开我的手。”

      直到被提醒的这一刻,雅麦斯才明白过来,打从他单膝跪在她座椅前,他们就一直肌肤相贴——自己的手不止抓着她的衣袖,还紧紧地握着她的腕部。“抱歉。”他立即松开,仿若无事般坐了回去。他没有想到,她竟已完全不抵抗他的碰触,而自己居然也一点不介意去碰触她。“你虽然不信那些异教徒的神,却也学会了传唱那些神话和那些神明。”他半恼起来,有些用力地捏了下酒杯。

      “它们很壮美。”荷雅门狄用一种讲故事的语气说,“诸神黄昏降临,世界树坍塌。神族和巨人族的战争让天地失色,星辰陨落,万物俱灭。大部分生灵都随着旧世界消亡了,只有极少数神祇和两个新人类始祖侥幸活了下来,为新秩序的重建与复苏保留了火种。”

      “你们人类的神会死?”

      “当然。他们只是比人类强,又并非无敌。常青树再好,也难逃凋零的一天。”

      在奇怪的沉默中,雅麦斯思考起来。

      “说起来,我注意到一个有意思的地方,”荷雅门狄笑着说,“在人类的神话和宗教故事里,龙往往是邪恶贪婪的化身,或英雄们成就伟业之路上必须要打倒的怪物。毒龙尼德霍格啃断世界树树根,百头巨龙拉冬看守金苹果,邪龙法夫纳觊觎巨大的宝库。此外,还有许多没名字的龙,也同样被描绘成卑劣、贪财甚至好色的形象。”抱着深入了解的目的,她最近恶补了一大堆相关知识。长老们的书库让她的求知欲得到了极大满足。

      “在你看来,我和他们描绘的那个样子像不像?”雅麦斯理所当然把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

      这一点都没让荷雅门狄意外。她已经学会了如何稳健地接住他的问话并巧妙还击,“那得看看才知道。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继续接触。不过,眼见为实,耳听却不一定为虚。你们龙族的历史形象如何,得取决于你们自己的神话。而你们的神又在哪里呢?”

      “卡塔特的神只有一位。我族的创世传说中写道神创造了世间的万事万物,也包括你们人类。神说,龙是祂的奴隶,人是祂的玩具,世界是祂的庭院,毁了可以再造。然而,没有一个龙族的子民真真切切地见过神的真容,就连龙族的两位王,也只是在世界稳定之初,目睹了一瞬祂的光辉而已。接下来我要说些大不敬的话。或许,神想要隐藏,不愿意显露自己。或许,神在被人遗忘后,等同于步入了死亡。又或许,祂从未真实存在过。”雅麦斯晃了晃头,“但我想,祂曾经存在。”

      “是什么让你这样确定?”

      “我们的神,给我们设下了诸多禁制。其中有职责,有惩罚,更有禁忌。”他缓缓道,“祂让我们当世界的守望者,让我们为情所困,却剥夺了我们爱人的能力。”

      荷雅门狄听了目瞪口呆。这是书本上绝不会告诉她的东西。“雅麦斯,我不太明白。”她皱起眉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也不明白。”虽然脸上的其它部分毫无表情,但眉间的一丝忧郁出卖了他,“你认为,感情这种东西,是纯粹和永恒的吗?”

      “我不好说。以我的年龄和阅历来说,我得到的、以及我付出的感情也许都还不够多。但我觉得……如果有一种感情,不需要理由,不需要解释,不带着目的,那它就是纯粹的。反之,则是虚假而污浊的伪爱。我不知道真正纯粹的感情会不会永恒,但我希望它可以。”荷雅门狄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说。

      聆听的过程中,雅麦斯的表情几次变化,时而质疑,时而沉思,最后,定格为一个嘲弄的笑。

      “你不相信我说的吗?”她问。

      “我信你言行合一,可我不信所有人都能如你这样诚实。”火龙缓缓一笑,“人类的心总是变幻莫测,正如你们对信仰的态度。永恒的是记忆,而不是情感。再美好的感情,都战胜不了时间。对于人类这种短寿的生物而言,这一点是无可抵赖的。”她刚想抗议这听起来像是歧视的话语,却被他强硬地制止了。雅麦斯开始主导这场谈话,继续说了下去,“感情就如巫师的幻象,扑火的飞蛾,迷宫中的歧路,如无药可医的病,熄灭前的蜡烛,薄冰上狂奔的马。它让轻信于此的人痛苦,让讴歌它的人绝望,越是得不到的人,才越会赞美它。如果说亲情是血缘的纽带,友情是灵魂的相吸,那么爱情就一定是个谎言了。它作为实现种族延续的一种手段而被杜撰,只是一场寄托了美好愿望的梦罢了,而梦,终将会醒来。”

      “所以,你拒绝爱任何人。”荷雅门狄的心绷紧了。不知为何,她为这个可能的答案而感到手脚冰冷。

      “我确实不打算被任何感情所累。但不是不想,是不能。龙族有极大的概率会因为至亲至爱的逝去而心碎。我……我们别无选择。”

      “心碎?什么意思?”

      “算是一种诗意的形容。你要按字面意思理解也行。反正差不多就是那样的死法。”

      “这未免也太……”虽然这结局听起来令人悲伤,荷雅门狄紧绷着的心却微微放松,“我懂了。你刚才说,你们龙族没有爱人的能力,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吧?”

      “不,那是另一码事。”雅麦斯坦言,“龙族的心碎而亡,不止是为了亲情。友情也好,爱情也罢,任何一种挚爱生命的消逝,都足以杀死一个为之心碎的龙族。这便是神加注于我们的‘惩罚’。而‘禁忌’则是指,祂屏蔽了我们的知觉。不过你还太小,这个话题不适合再深入探讨,我们以后再说。”他敲敲桌面,指了指满桌的八珍玉食,示意道,“先吃饭吧。”

      他们聊得太投机,以至于晚饭都还没怎么动。荷雅门狄赶紧抓起肉汁松饼轻咬了几口,心里却一直在惦记二人未尽的谈话。她很享受这个过程。雅麦斯有多久没有伤到她,惹恼她,而只是单纯地和她说笑玩乐了?她有点想不起来他们上一回闹不愉快是什么时候了。自从离开家园,跟随林恩浪迹江湖,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后,她总算还能找到快乐了。藏书阁的书,严厉又慈爱的老师,还有眼前的这位火龙……他们给了她生命中全部的欢乐。

      她看向雅麦斯,朝他挤弄了一个狡黠的笑,“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向老师请教的。不如还是由你来告诉我吧。”

      “这可不是一个学生该问老师的问题。”雅麦斯喉头一动,笑了起来,“相信我,奥诺马伊斯会传授你任何知识,但唯独此事,他绝对闭口不言。”

      “雅麦斯,你也太坏了吧。”

      “我有很多缺点,但‘对你坏’绝不是其中之一。我天天来陪你,都快被周围那帮人骂死了。”

      “我很理解他们。你有空是该多跟朋友们聚聚。”

      “这事你不用担心,我自己会把握好度。”雅麦斯吃完最后的一点炖兔肉,用餐巾擦了擦嘴,说,“时间不早了,你放松休息吧。明天见。”

      荷雅门狄没有阻拦他。这顿早晚饭结束于下午四点三刻。她让雅麦斯去过他的私人时间,自己则坐回沙发,继续看托纳达斯的游记,对不久后进来收拾残局的迪特里希的动作置若罔闻。一直捧书读到八点,她才挪步去了三楼的浴室洗澡,把书和换下来的衣裳放在主卧沙发上。洗完上床后,她又看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畅快地读完。带着一丝未完全减退的兴奋,她躺下睡着了。

      ……一艘装载着四十人的战船犹如一把尖刀,在海面上破浪前行。船首的龙头和船尾盘绕的蛇向上翘起,布满了栩栩如生的几何图案。战士们齐心划动长桨,嘴里哼唱着低沉的战歌,身后背着战斧,硕大的圆盾则挂在船舷两侧,由杉木和松木制成,绘制着华丽的花纹。在这群个个身材高大、肌肉结实的勇士中,不乏有女性的身影,头顶金色辫发,眼神像老鹰一样坚毅。苍白的天之尽头突然聚起浓厚的乌云,一场未知的暴风雨降临了。战士们的衣服瞬间湿透,他们一刻也不敢放松,加速划船,因为伴随着极端天气而来的往往是危机。灰暗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影。一头龙破空而出,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向龙头船发起俯冲。悍勇的战士们尽全力架起盾阵护住自身,战斧紧握于身侧,伺机行动。黑龙的翅膀彷如绞肉机一样划过盾阵,拍散了数面盾牌,利爪刺入缺口,收割了生命。不再平静的海面震出滔天巨响,随便掀起的一阵浪都足以使船上的人摔倒。许多人掉入大海,更多的人葬身龙口。鲜血与海浪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凄美的画卷。人们求救的哀嚎被雨点和巨龙的嘶吼声吞没,渐渐听不到了。最后,只剩下孤独的幽灵船随风浮动的声音,在海上回荡……

      “唔……”从噩梦中惊醒的荷雅门狄难受地喘息,心跳如擂鼓般狂烈,浑身都有些颤抖。

      柔白的光从窗帘透到屋内。她歪头看了看,却无法判断时间。卡塔特山脉的天永远亮着,迷迷糊糊的少女干脆翻个身,把头钻到枕头下面,逃避光源。可梦中的情节却纠缠着她,让她无法再安心睡去。北欧海盗……邪恶的黑龙……还有……血。

      下|身传来黏稠的、湿润的感觉。一丝血腥味被龙术士灵敏过人的鼻子闻到了。她顿时弹坐起来。

      掀开被子后,映入眼帘的画面让荷雅门狄为之一怔。鹅黄色的睡裙上,在靠近两腿之间的位置处,竟赫然有一滩血迹,颜色颇深。她狐疑了一会儿,跳到床下,发现同样颜色的血在床单上也有一些。

      腹部隐隐有一股下坠感,胀痛而发酸,不太舒服。荷雅门狄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眼里瞬间充满了迷茫和惊恐,睡意全无。

      在恍惚的思绪中,她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母亲教育过她,说女孩子的初潮约莫在11至14岁之间的青春期到来,外部症状表现为下|身会在几天内间歇性地出血。这段时间,要保持充足的休息,还要……她想不起更多了。但问题必须解决。她设法让自己不要恐惧,处理眼下的困境。

      楼下的一阵响动,让她的思绪断开了。荷雅门狄狼狈地捂紧肚子,赤脚奔下去,来到二楼的楼梯口,看到是雅麦斯推门而入,给她带来了早餐,在瞬间的安心后又很快紧张起来。

      雅麦斯感到上方有契约主人的气息,抬起头却没瞧见人。“刚起吗?”他问了一声,继续做平常的工作,丝毫没注意到楼上有什么异样。

      缩回墙后的荷雅门狄不敢吭声,雅麦斯又叫了一次,她才支支吾吾地嗯道。随后,她听见他坐下来的声音。

      荷雅门狄踮起脚尖,躲进了二楼的浴室。她慌慌张张地想找件干净的裙子替换掉身上这条,又突然想到自己全部的换洗衣物都在楼上的衣帽间和主卧室,如果就这么上去而不做任何清洁的话,难免会被下面的人发现,那些黏糊糊的东西更是会淌得到处都是。

      头脑冷静下来后,荷雅门狄立刻到盥手池接水,清洗身体上的血,擦掉那些暗红的污渍。在确定经血暂时不流了之后,她让自己跑得像旋风一样快,一瞬间就通过楼梯闪现到了三楼。即使是耳聪目明的火龙抬头望过去时,也只听见一阵轻微而短促的气流声,看到一抹虚影。

      “在做什么呢?快下来吃饭了。”

      “我、我马上就好!”从三楼衣帽间传来她慌慌张张的回应声。

      荷雅门狄拿了条新内裤,又找遍衣橱,翻出白色的短衫和一条深色的训练裤装。正当她回到卧室,紧闭房门,准备把裙子脱掉,换上这套衣裤时,她感到自己的大腿上又开始有液体往下滑,低头一看,已是血迹斑斑。之前的一切功夫都白费了。她懊恼地抱住了头。

      脚步声在向她靠近。雅麦斯沿楼梯走了上来。荷雅门狄听到他把手搭在门把上,倒抽了一口气。

      “别进来!雅麦斯,别开门!”她急得手舞足蹈。

      “我只是想问问你,”他停在外面,隔着门问道,“你……是不是肚子痛?”

      “这没道理。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

      “你我共享了契约。我能感受到你身上的……伤痛。”

      “那你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说不上来,很奇怪的感觉。硬要说的话,肚子仿佛有点不对劲,但不算很严重。我猜你也许是生理上出了什么问题,可具体的原因和后果,我却不甚明了。”

      门内的少女早已羞愧得满面通红,幸好他如今看不见。“我来告诉你……但你得答应我,你不会进来,在没得到我的允许前。”

      雅麦斯没马上回答,等了一会儿,他突然说,“我闻到了血的味道。你受伤了?”

      “我……我来月事了。”荷雅门狄闭紧眼睛,豁出去了一样脱口而出。

      她听见外面人浓重的呼吸。在长达十秒的沉默后,他才说,“我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需要我现在做什么?”声音冷静而果断。

      “你能找到干净的布条吗?最好多拿一些。”荷雅门狄微微开门,让自己的眼睛能透过门缝看见对方。火龙那双标志性的竖眼瞳,正装着担忧和紧张凝视着她。

      “没问题,我会办妥的。”雅麦斯确定了一下她的状态。那张佯装镇定的脸上,仍旧是平常沉静而冷淡的样子,然而红红的耳朵尖和躲闪的眼神却暴露出她的真实心情。雅麦斯捕捉到这些信息,也自觉一阵尴尬,却责无旁贷。卡塔特没有女侍从,作为她最亲近的契约从者,这种涉及到主人隐私的事确实也只有雅麦斯能帮她做。走到楼梯口,他忽然想起什么,又折回来两步,“你最好到盥洗室等着,那儿可以方便你随时擦血。我去去就回。”

      “别让人看见!”她冲雅麦斯的背影喊道,看着他点头应下。

      趁四下无人,主卧的脏床单被扯下冲洗,晾去了二楼阳台。幸好血迹渗透得不太深,没弄脏下面的羽毛床垫。在做这些事情时,身上又流出了少量的血,她不得不再擦洗一遍,然后坐进浴缸,在焦急中等待她的从者。

      离开了半小时的雅麦斯带着一个满载白布条的袋子回到首席居所,把它们交给三楼浴室中的荷雅门狄。这捆一次性的止血绷带有数十条,取材于雅麦斯洞穴内一张崭新的白绢床单。他用小刀割开它,做成许多个长布条,给她充当月事布。荷雅门狄一脸害羞地从门缝中接过它们,关紧门,脱掉脏裙,把其中一条白布垫在内裤上,裹在自己的两腿中间,再把衣服从头套下,把裤子穿好。当一切弄完后,她长吁了一口气。

      “这些布条不用反复清洗,用完就可以扔。”站立在门外的火龙满怀善意地说。

      “谢谢你的帮助。”荷雅门狄一边说一边用毛巾擦干自己的手,“但这件事,希望你不要跟任何人说。”

      “我保证不说。让它成为我俩之间的秘密。可这些布用完后……”

      “我会一个不剩地全烧掉。”

      “好。余下的这些应该够你用一段时间。这次就先将就吧。我会想办法再帮你搞一些来。”

      这话听上去仿佛他明白月事并非只来这一次,而是具有周期性和规律性。这火龙所知的比她预想的还要多。荷雅门狄感觉自己的脸又开始发烫了。“给你添麻烦了。我也不想……”

      “小事一桩。”他在门边说,“你流了那么些血,有没有觉得头晕或者腿酸,需不需要吃点什么东西补一下|身体?”

      “我已经没事了。”荷雅门狄摇着头,把他的话堵住,“母亲早就告诫过我要做好心理准备。这只是正常的生理现象而已。多注意休息就好。”她终于打开了门,让自己平静地站在他面前。

      “是的。”等她出来后,雅麦斯良久地盯着她,左看右看,“我很意外我竟没第一时间注意到你的变化,也许朝夕相处使我忽视了某些事。”

      荷雅门狄脸颊微红,听他往下说。

      “你个子变高了些,也变得……更像女人了。”雅麦斯望着一年前身高只到他胸口处的女主人,似懂非懂地说。一年后的现在,她已经长到能勉强触及他锁骨的位置了。

      在这个地方,人们对于人龙共生契约,一直存在着一个谬误:缔结仪式完成后,人类龙术士这一方会因为获得了超出人体极限的长寿而停止生长,容貌维持不变——事实上,这并不能囊括所有的情况。只有当人类龙术士已经成年时,才会如此。而如果换成非成年的人类契约者,缔结契约后则会继续自然地成长,直到发育期结束,外貌和体型才会被固定。

      女性来月事是性成熟的标志。这虽然是大实话,却太过露骨,雅麦斯没好意思说。但两人都知道他是这个意思。

      “雅麦斯,你再胡说八道,我可要堵你的嘴了。”像一只逞强的小兽般,荷雅门狄叫起来,对他发出警告。尽管她试图摆出生气的模样来,可脸上的红晕却十分惹人怜爱,一点也不像是发火。

      “抱歉……”他们都沉默了片刻,然后,雅麦斯抬了抬手,把那个装着多余布条的袋子接到自己手上,“总之,这么处理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

      “嗯。几天后,血就不会再流了。我想是这样的。”女孩仓促地点头,“之后的事等之后再说吧。”她快饿坏了,赶紧跨过雅麦斯身边,下了楼。

      这段时间,腹痛和腰酸的现象分秒相伴,让荷雅门狄本就低于常人的食欲愈加不振,几乎吃不下饭。好在她龙术士的特殊体质,让月事只来了三天就结束了。雅麦斯为她解决了后续的布条来源问题。他某天用完早餐后对荷雅门狄耳语,让她忍一忍稍后感受到的痛。接着,他故意用树枝把自己的左手肘从上到下割出一道伤,上门找特尔米修斯给自己治疗,谎称是和族人们打赌时伤到的。

      “不要用魔法治愈我。我和费扬斯、翁忒斯他们几个说好要赌一赌谁的愈合能力更强。如果这伤好得太快,就失去游戏的意义了。”他在特尔米修斯的住处坚持道,“也不必缝合,简单包扎一下就好。”

      “你也老大不小了,雅麦斯。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幼稚,没个正形。”特尔米修斯一面摇头一面用消毒水冲洗他的伤口,然后拿出了绷带。

      “就因为长大了,才偶尔想放纵一下。以后我会注意分寸。”雅麦斯说,“不过,能不能再给我几卷绷带?我要棉布的那种。哦,长老,我不是不相信您的技术,但是您知道我闲不住的。万一又不小心受伤了,我可以自己处理,不必再劳您费心。”

      “也好,你那里是该常备一些。”就这样,特尔米修斯给了他几卷,并同意他用完了再过来拿。

      雅麦斯将它们尽数带给了主人。看着他左臂上缠绕的绷带,荷雅门狄的心里一阵过意不去。但火龙却一笑置之。

      通过两三个月的观察,她发现自己的月事间隔期就像月亮绕地球公转的周期那样稳定,十分好算,完全能提前准备好。经期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这些绷带够她用大半年。

      之后的一段时间,雅麦斯对他粗制滥造的月事布条进行了一些改良。他参考英格兰的书籍记载,裁剪棉布绷带到合适的大小,做成垫子,里面用吸血性强的泥炭藓填充,又串上四根毛线系在两端,方便荷雅门狄固定。

      荷雅门狄感谢雅麦斯的付出。他手上的伤很快就无恙了,但他对自己的好,被她一直铭记在了心底。六岁那年,师父林恩把她带离了温馨和谐的家,也带走了她生命中相当重量的童真和欢快。现在,有一个人——一头真心待她的火龙填补了这个空缺。没有人能够未经她的许可,从她的手中夺走它。她想,她会尽全力确保这一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7章 Chap.3:荷雅门狄(17)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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