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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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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意这次出行却让昭佩受了春寒,她身子本就弱,连着发了好些日子的高烧,卧病在床,被那寒气折磨得形容枯槁。待她真正清醒过来已经是五日之后,她瑟缩在厚厚的棉被里瑟瑟发抖,额上却渗出密密的汗珠,面色发白,嘴唇亦毫无血色,一头青丝凌乱地贴在面上,难得有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慧珠一边忙着伺候昭佩,一边忍不住叨叨:“娘娘,您说您这是何苦呢?去一趟兰陵湖,把自个儿弄成了这样儿,您可不好受。”
昭佩倒是没力气再跟她拌嘴,哼哼两声算是作答。心思一动,又颤着声音问:“皇上可来过?”
“来过,来过。”慧珠捂嘴笑道,一双眸子晶亮,活像只得意的小狐狸。“娘娘您也算是因祸得福,皇上往日对娘娘爱不冷不热的,这些日子倒是来得勤勉,日日守着娘娘,亲自喂娘娘喝药。”
昭佩这才真心实意地一笑。慧珠是承圣二年才来她身边伺候的丫鬟,自是没见过她曾经与萧绎的恩爱模样,那时候整个湘东王府谁不知道,湘东王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王妃一撅嘴、一横眉、一瞪眼。萧绎知道她身子孱弱,经不得病,一病起来就爱使小性子,因此只要昭佩身子不爽利,他便抛下一切,事无巨细地一一料理。
那时候昭佩最喜欢攀着萧绎的颈脖,贴着他的脸巧笑倩兮,一遍遍喃呢地唤他:“七符,七符,七符。”有时也逗弄他:“翩翩儿郎,动人心房,你会不会对别人动心?”或者轻吟着他曾经吟哦的诗句:“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每当她唱出“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句子,萧绎便含住她的双唇吮吸,道:“谁说我不知?你这可是活生生的诬赖。”
昭佩“咯咯”地笑软在他怀中,与他尽享鱼水之欢。这风华绝代的少年占据了她整颗心,自打遇见他,他就再没有从她心房离去过。他玉树临风的身姿成了她永远的念想,挥之不去,呼之不来,隐约朦胧却又无比清晰。
昭佩正想得出神,忽闻殿外尖细的声音:“王贵嫔娘娘到!”
昭佩一怔,这时她来是何意?
由不得她细想,王霜已姗姗然迤逦而来。她眉目温和,端庄高贵,在昭佩榻边盈盈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关切道:“姐姐这是怎么了,自个儿也不小心些,姐姐素日里身子就羸弱,更应该多加注意才是。”
昭佩本气虚,碍于面子却不得不扯出一丝笑容:“是我一时起了贪玩儿的心。”
“听闻姐姐去了兰陵湖?”王霜眼波欲流,似乎含着万千柔情。“皇上也真是的,当初他跟我商量的时候我就说随便一些好了,他却偏不肯,说什么,有些东西是值得纪念的,毕生都不能淡忘。”
难得昭佩同她有一些共识,只道:“是啊,有些东西,真叫人舍不得。”
王霜亦点头称是,仿佛回到了那遥远的闺阁岁月:“第一次见到皇上就是在兰陵,我和一群妙龄女子在湖边嬉戏,忽然听见有箫声,循声望去,就见到了皇上,那时候的皇上真是英俊潇洒,温润如玉……”
他们也是在湖上相识的?!昭佩心里漫上一丝凉意,面上却笑意不减,只是几分失神。
“皇上那画舫名为探秋,他邀我们上去玩儿,皇上可真是饱读诗书,才高八斗,我常常自诩才女,见了皇上,才知道自己才疏学浅。后来啊,皇上说要在宫里建兰陵湖,同我商议许久,他可真是细心……”昭佩脑子里迷迷糊糊,一时觉得不省人事,一时又觉得心蚀骨地痛着,睡意渐浓,再也听不见王霜的声音。
也不知自己是做了什么梦,昭佩觉着褥子里闷热,缓缓张开双眸,映入眼帘的便是萧绎一张担忧的俊颜。她一时恍惚,以为还是从前在王府里的日子,脱口便笑着问他:“七符,你又守了我多久?”
自打萧绎娶了王霜,昭佩甚少用这般含笑撒娇的语气同他说话,况且她又叫了他的小字,萧绎半是惊喜,半是疑惑,却一如既往温和地回答她:“不久,只一会子。你还睡吗?”
昭佩徐徐摇头,望着头顶上好的金丝芙蓉缎帘子,蓦地清醒过来,霎时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注意到昭佩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萧绎明知她再没好气,却不甘心,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如他所料被昭佩别过脸避开。
“昭佩……”萧绎蹙眉,见昭佩倔强地纹丝不动,无奈徐徐离去。
他走至门前时低声对慧珠嘱咐了两句,昭佩听得不真切,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当真去了。去了!换做以前,他是绝不会轻易离开的,不管她如何给他摆脸色,如何刁钻任性,甚至对他加以拳打脚踢,他也会好言好语地诱哄她,直至她乖乖听话。
眼角不自觉落了一滴泪珠。她一直以为她恨他,恨他三妻四妾,恨他不守诺言,恨他无情无义,却原来她是太爱他,爱到希望他永远是她一个人的,宠着她,呵护她,将她视为唯一的至宝,一生一世都护她安好。
可她才明白,流年韶华,是这世间最无奈的东西。
萧绎前脚一走,慧珠就进了屋子里,伺候着昭佩起身更衣。昭佩无意问她,慧珠却快人快语道:“娘娘您放宽心,皇上说他处理完正事儿,晚上还会过来瞧娘娘。娘娘可别再给皇上摆脸色看了,皇上对您多好呀,说到底是结发妻子,待遇的确与众不同。”
昭佩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王霜的话在脑中挥之不去,引得她愈发怒火难抑。忽地她道:“慧珠,替本宫去季大人府上请季大人过来一同用晚膳。”
慧珠一听,脸色成了酱紫,忙道:“娘娘,您这是要作甚?以往倒也罢了,您要是当着皇上的面儿给他戴绿帽子,皇上不得气得……”她话未完,被昭佩用眼狠狠一睃,气势已经焉了下去,只得可怜巴巴地乞求,“娘娘,您就给我们做奴婢的一条生路吧。”
“本宫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昭佩方撂出这一句话,慧珠便吓软了腿,忙不迭去请季江前来。
季江是个豪爽性子,未见人影,笑声却先到了。他长着一张魅惑众生的妖媚脸蛋儿,笑起来一双眼里犹带三分桃花意,一副春水荡漾的样子,可算是男人中的女人。因两人打小相识,青梅竹马一场,把对方的性子也摸了个透,季江并不拘于礼数,只笑嘻嘻地望着一脸惆怅的昭佩道:“怎的,皇上又踩着你的狗尾巴了?”
昭佩一见着他倒也有了生气,恨恨道:“说谁呢你。”
季江捏着鼻子学她的声音:“说你呢我。”惹得昭佩“扑哧”一笑。慧珠上了茶,偷偷用眼睛瞄两人一眼,昭佩道:“去叫膳房做些季大人喜欢的菜肴。”她才不甘不愿地退下。
季江啜了口茶水,这才笑道:“你的丫头好像很不待见我啊?”
“你勾引她主子,她怎么可能待见你?”昭佩哼了一声。
“我憋屈不憋屈呀皇妃娘娘?首先,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勾引我;其次,天地可鉴,我连腥都没偷着过;最后,我现在从头到脚都成了一个彻底的坏人,众叛亲离,人人唾弃,连皇上都对我发了火,让我官阶连降三级……”
这个昭佩倒是头一回听说,不禁起疑:“前几次怎没听你提起?”
季江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前段日子的事情,私以为应当问你自己跟他说了什么才是。”前段时间?昭佩细细一想,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她质问萧绎为什么对她和季江的暧昧不闻不问,难道是为了这个?
见得昭佩脸上表情忽明忽暗,季江对着她的头便挥了一掌:“果真是你这小妮子!我容易么我,含辛茹苦、尽心尽力地帮你,不惜背负千古骂名……”昭佩明明心有愧疚,却由不得他嚣张,登鼻子上脸喝道:“谁让你传什么‘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话来着?自个儿挖了个坑,可掉下去了吧!”
“你狼心狗肺呀你!”季江气得直哼哼,“费力不讨好,早知道我才不会帮你。说吧,今儿把我找来又让我陪你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到底是季江了解她,一语中的。昭佩立即安静下来,脸上阴晴不定,好一会儿工夫,才扭扭捏捏地说:“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在乎。”
季江断喝一声,护住自己:“我守身如玉的!”
气得昭佩敲了敲他的脑袋:“一天都在想些什么?”他这才嘿嘿一笑,却一本正经道:“昭佩,你们这样猜忌来猜忌去的,有什么意思?不如当面问个清楚,省得你胡思乱想。我知道你倔强,他高傲,你们都放不下身段,不如我替你问好了,如何?”
昭佩不做声。
季江又是一叹:“你以为他为什么不在乎?他知道你足够爱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昭佩,萧绎他爱你爱得可以不计自己皇帝的尊严,夫复何求?我是你的青梅竹马,却也是他兄弟,他相信我们不会对不起他,所以不动声色。他给了你全部的信任,你又怎么可以践踏他的心意?”
为什么连季江也这样对她?!昭佩眼圈儿一红,直道:“那王霜怎么解释?袁心意怎么解释?夏玉玲怎么解释?他的后宫佳丽三千又该怎么解释?!季江,他说过他此生只要我一个人!他说过的!”
“昭佩!”季江握住她的手,“萧绎不容易!我只是在官场混,已经觉得疲惫不堪,何况他是皇帝!帝王术远远比你想象中要复杂,那些心怀鬼胎的大臣们不是个个都信得过!迫不得已要娶那些女子,他心里不比你轻松!那个位置本就不快乐,如果他再失去你,他会崩溃的你知道吗?!”
昭佩气急败坏地捂住双耳:“我不听!我不听!如果你是来替他当说客的,就滚!季江,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不想见到萧绎!”
怕是世上再没有人比季江更清楚昭佩的秉性,偏偏他疼她甚过任何人,见不得她一丝一毫伤心,只得顺着她的意思。“得了,别闹了,什么事儿,我帮你就是了。”
月上梢头冷如钩,春红献媚情徒留。萧绎踏着清滟的月色匆匆而来,因担忧昭佩的病情,连李俞等太监侍卫都没有带。他见慧珠手足无措地守在房门前,面目焦灼,以为昭佩病情恶化,不禁心下一慌,加快了脚步。
慧珠瞧见他,更是大惊失色,嗓音格外清亮地请安:“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声音落在萧绎耳里,却以为她是吓坏了,忙问:“是你家主子病情恶化了吗?”
“不,不,不是……”慧珠忽然泪如泉涌,“皇上,您等等再进去,等等……”
萧绎哪里等得了,破门而入的一刹那他被眼前活色生香一幕惊呆了。暧昧的气息在空气里流淌,地上衣衫凌乱,而床榻上一对男女正相拥痴缠,娇喘连连。萧绎大骇,生生往后退了一步。男子似乎这才注意到闯进来的人,蓦然回首,萧绎更是吸了一口气——季江!
竟然真的是季江和昭佩!
萧绎呆若木鸡,一时间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他一直以为是昭佩使小性子,故意气他,刺激他,可眼前的这一幕又算什么?!算什么?!
而那女子竟毫不知廉耻裹了衣被从榻上姗姗而来,笑道:“七符?”
她叫他七符!再这样的情形下,她这般亲昵地叫他七符!萧绎冷冷地扯了扯嘴角,只觉得心痛欲裂。她温柔道:“七符,你心痛吗?你知道别的女人婉转承恩时我是什么样的感受了吗?七符,七符……”
萧绎蓦地出声打断她:“我已经把天下都捧给你,你还要什么?”
昭佩嗤笑一声:“天下?你觉得我在乎天下?萧绎,这人世间我只在乎你,可是你,只在乎你的天下!为了你的天下,你可以背叛给我的诺言,你可以变得心硬血冷,我告诉你,我不要!我徐昭佩不要天下!”
“你怎样才肯相信我?!”
昭佩咄咄逼人:“除非你为我亲手毁了你的天下!”
承圣三年八月廿一。昭佩已经整整三个多月没有见过萧绎。她有时会自怜自艾地想,兴许他真的不想要她了,也许,他恨她。可昭佩无奈发现,最心痛的竟然是自己,她亲手逼走了他,最盼望见到他的,却也还是她!
这一日,季江忽然入宫来找她,却全不似素日里的嘻嘻哈哈,面色阴郁地盯着昭佩。昭佩一面漫不经心逗弄着笼子里的鸟儿,一面问他:“今儿是怎么了,精神这般不济,好像我欠了你钱似的。”
季江却道:“欠的不是钱,因为这世上,只有钱可以还得清。”
昭佩却嗤的一笑,并不当真:“那你说说,我欠了你什么?”
好半晌没有听见季江的声音,昭佩复问了一遍,季江这才沉声道:“萧绎和王霜是在湘东王府的一次筵席上认识的。”
昭佩手上一僵,却故作镇静,徐徐抬眉:“那又如何?”
“西魏大举入兵,直逼皇城,萧绎消极抵抗,此时恐西魏大军已离京不远。”
昭佩怔住了,终于再不能安之若素,手中的笼子落地,清脆的一声响,鸟儿受了惊上窜下跳,扑腾得羽毛纷飞,叽喳声尖细凄厉,好似利剑刺入昭佩的心脏。她心中滋味百般难辨,许久才消化掉季江的话,霎时泪如雨下。“为什么?他真的那么在乎我,又为什么要你过来陪我?”
季江咬了咬唇道:“萧绎让我带你走。”又喟叹,“你知道了真相,岂肯再走?快去吧,他在前殿里等着你。”
昭佩颤巍巍站起身来,头晕目眩,腿一软,又要摔下去,幸得季江搭了一把力。昭佩已经嚎啕大哭,苦苦哀求着:“季江,带我去,带我去七符身边!我要和他在一起!”
“我带你去!”季江二话不说将昭佩放在背上,一路小跑。昭佩只觉得这条路是那样长,那样长,好像一辈子也走不完。她心急如焚,只想着要见他,一定要见他!
她终于看见了他——
前殿高台,狂风猎猎,他身姿傲然地立在台边,睥睨天下。昭佩这才惊觉他的双肩这般削瘦,如何能承受如此沉重的负担?他从没有变过!他还是那立于探秋画舫上风华绝代的少年,还是那王府中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的湘东王,还是那视她重于一切的翩翩儿郎,还是那她最爱最爱的七符。
是她的刁蛮任性一次次伤害了他!
昭佩把双手拢在嘴边大喊:“七符!七符!”那风中的人儿一低头,原本淡漠如冰的脸上霎时欣喜若狂,须臾后,又忧色隐隐。昭佩跳下季江的背,三步并作两步向高台跑去。她的一袭白衫在风中飘荡,虚无缥缈,衬得她愈发轻盈纤弱,像是仙子般翩然若飞。她终于爬上了高台,终于扑入了萧绎温暖的怀中。
她泣不成声,只知道一遍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么多年来,萧绎第一次真真正正安稳地拥住了自己心爱的女子,他声音喑哑,似叹惋、似喃呢、似宠溺、似无奈:“我只是想告诉你,在我心中,你远比这天下更重要。”
闻言,昭佩似笑非笑,踮起脚尖,玉臂攀上他的颈脖,贴着脸颊在他耳畔道:“七符,你真是我的痴儿。”
萧绎笑了笑:“别把我想得那么好,我只是不知道没了你该怎么活下去。”
昭佩再次泣不成声。“昭佩,我答应过你的,永远也不会忘。不管你是不是容颜变老,是不是半面而妆,是不是心怀怨怼,是不是对我不忠,是不是不再爱我,我都会记得,我说过,一生一世有你,足矣。既然皇位会让我背弃承诺,那么我选择遵守我的承诺。”
他们站在夕阳中。女子白衣飘飘,男子衣蓝胜水,四周是风呼声、惊叫声、厮杀声、刀剑声,而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
两颗心终于再次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