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可可夫人（PM4，上）》doodling

5、第五章

　　在鲁本斯侯爵夫人的舞会上，一个重大新闻正在传播：行政官尼桑姆•丹•普利卡利欧先生要结婚了。社交界的人们议论纷纷，恶意或善意的揣度事情的原委，自由的发表看法，度过了一个充实的夜晚。克莉丝和我也混入其中。
　　行政官尼桑姆并不是实权人物，出身也平平无奇。他成为当下的话题人物，自然是拜洛可可夫人所赐。而他终于与之分手的那位情人，打算利用一场不定期的舞会，来帮这位不常涉足社交界的先生庆祝一下最后的单身汉生活——当然，这全都是社交界的推测。舞会没有什么名目，但依然隆重非凡。虽说这次的男主角不起眼，可女主人甘心把丈夫交给了其他女伴，一心一意陪着男主角。望着那翩翩起舞的一对，克莉丝忍不住说：
　　“她终于也放手了。”
　　我说：“结婚对行政官先生来说，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希望他幸福。”
　　克莉丝开始揶揄我：“你又打算什么时候结束独身的生活呢？”
　　我回答：“对我而言，美丽的法兰女性太遥不可及了。不过我还没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
　　克莉丝心情很好：“你想娶个神秘的东方女人吗？”
　　“也许吧。不过，我担心我未来的妻子难以捉摸。”
　　像我这种流连于异国他乡的人，找个当地人当妻子倒还不错。况且，要说神秘和难以捉摸，法兰女性的身上也绝不缺乏这些特点。
　　听说行政官没有和他的新娘度蜜月，因为工作太忙的缘故。这项极其重要令他抽不开身的工作就是九月的收获祭。这是法兰王国一个传统的盛大的节日。无论是玛德莱娜街还是平民街道都极为热闹，更不用说一贯混杂着各色人物的圣路易广场。但并非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光辉，聚集在广场的贫民也比往日更多。鲁本斯侯爵夫人不止一次公开表示：应当驱逐这些扎眼的破产者。少数贵族也赞成去掉王都的污点。不过，大部分贵族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反正他们更倾向于在仍属于自己、没有给暴发户铜臭玷污的玛德莱娜街活动。不难理解，行政官先生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正如人们所料，洛可可夫人一如既往地出席了艺术祭。听说她还没成年的时候，连续七年拿到了这项比赛的冠军，不过后来她再也没参加过比赛，也没有作品问世。我也很想去观赏那些震撼心灵的作品——即使有不少已经在洛可可夫人的沙龙里见识过了——却被克莉丝带到了舞蹈大会的现场。克莉丝曾是这里的优胜者。但克莉丝自己也承认，如果当年专注于绘画的狄安娜参加的话，她不肯定能否保住第一。
　　武斗大会是最平民化的地方。尽管赛场人山人海，我们却不用担心挤出一身汗，可以悠闲而优雅的坐在专门为贵族开辟的看台上。周围的贵族男女喝彩得比较有节制，但响彻整个会场的尖叫和嘶吼也将我们带到了亢奋的高潮。身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觉得比赛也惊心动魄了好几倍。我的神经绷得异常紧，好像参赛者的每一次失误都成了自己的失误。最后，胜负终于见分晓，我高悬着的心也回到了原位。比武大会的优胜已经决出，由行政官和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为比赛的冠军颁发奖杯。
　　人群在高喊：
　　“莉洁！莉洁！......”
　　“那一位是？”我从没见过那位人气很高的女将军。
　　克莉丝用扇子遮住半边脸，轻声对我说：“莉洁•托尔巴斯，说起来还是我小时候的朋友。她在十年前那场人魔战争中立了大功，被授予将军的职衔。其实她除了出生低微，举止稍有些粗俗之外，倒是个不错的人。不过，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聊过了。”
　　因为武斗大会结束最晚，会场也最宽阔，最后的祭典就放在了竞技场举行。国王法兰四世从王室的专用包厢里走出来。贵族们屏住呼吸，平民们更是紧张的一动不动了。我第一次见到了国王陛下。他还不到三十岁，金色的头发比王冠的颜色还要灿烂。面容颇为清秀，蔚蓝的眼睛直视前方。陛下身上似乎没有足够的国王威严，反倒有几分诗人的忧郁。这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平凡的青年。这些仅仅是我个人的感觉。陛下的臣民仍很尊敬这位年轻的、看上去还不太成熟的国王，毕恭毕敬的听完了他的致辞。
　　我突然发现，洛可可夫人和利伊先生就坐在人群中。这一发现可真是非同小可。克莉丝显然看到了我的样子，急忙阻止我做出任何举动：“别大惊小怪的和他们打招呼啦。利伊对武斗大会很感兴趣，狄安娜常常不等艺术祭结束就赶过来陪他。”
　　“是么。”我突然想起国王陛下。那个传闻究竟是真的吗？我不敢胡乱揣度那位年轻的国王到底跟洛可可夫人有什么关系。“你以前告诉过我，洛可可夫人是......陛下的情人？”
　　克莉丝瞪了我一眼，小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俩的关系不一般，早在三世陛下在世的时候就有很多蛛丝马迹了。不，应该说在更早之前。”她下意识咬咬嘴唇，我想起了那个小时候就成天嚷着要嫁给王子的克莉丝提娜。“狄安娜平时不会去王城，但陛下会定期从王城消失。这是宫廷侍从那里传出来的信息。不过，没人敢说在洛可可公馆看到过陛下。现在就是这种含糊不清的情况。你不要随便打探她的秘密。我可不会说这是‘不绅士’的行为，但涉及到陛下......如果当事人自己愿意向你倾诉，那又不同......”
　　我点头表示赞同。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收获祭在欢快的气氛中结束，我也该考虑离开了。克莉丝极力挽留我，洛可可夫人也提醒我没有在法兰王国过完三大祭典是件很可惜的事，连尼斯伯爵也尽东道主的情面劝我待满一年。行程就这样给耽搁了。不过我仍然很高兴。
　　天气渐渐转凉了。秋末时，我已经拥有了预约拜访洛可可公馆的权利。夫人的兴趣已经集中到了世界地理上。我总是竭尽所能的回答她的一切问题。她甚至请我帮她画地图，做记录。或许她想帮我写一本游记？我没有少年人旺盛的好奇心，我只会偶然猜想她的真实目的。其实一切都不要紧，只要有她在，这些完全不会令我枯燥无味，回忆的快感也更加强烈。
　　这天我照约定来到了公馆，走进会客厅。这天的洛可可夫人不太寻常。她正靠在柔软的沙发上，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墙上的画，那幅巨大的油画。
　　我们像往常一样打过招呼。我坐到她的侧面，陪她看那幅画。
　　“朗斯先生，曾经听您说过，您是为了逃避战争而离开法兰的？”
　　“可以那样说。”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能够逃避，或许是件幸福的事吧。”她仿佛在呓语。
　　“夫人......”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今天的思绪仿佛很乱。
　　“先生，您知道这幅画里的是什么吗？”她突然发问。
　　她到底要问什么呢？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我索性老老实实回答：“森林......吧。”
　　显然她不需要我回答的，她只是想找个人听她说话而已。“这是不复存在的魔法之森，在人魔战争中破坏殆尽的魔法之森。”
　　“我曾被带到森林的深处，见到了这世间最美的景象。这是我回忆中最珍贵的一部分。就那一次，就在那一瞬间。即使我将此铭记于心，即使我将它定格在这幅画上，也不过是最后的安慰。现实中的它已经永远消失了。”
　　“战争夺走了太多东西，留给人们太多痛苦。”我说。
　　受伤的，仅仅只是一颗敏感的艺术的心吗？
　　“我常常想，要是没有发生过那场战争就好了。可现实就是那么残酷啊。”她接着说。
　　“谁不是那样渴望呢。可现实中，那场战争终究无可避免吧。”
　　“先生，”她欠欠身子，做出一个倾听的姿势，“可以听听您的理由吗？”
　　我踌躇了一会，我不肯定她是否有耐心听我的长篇大论。但她眼神里的鼓励成分使我不再犹豫：
　　“我从来就不认为那场战争——我指的是第一次人魔战争——是终结。人类与魔族之间的矛盾根本就没得到解决。魔族的想法很容易理解，他们的领土观念很强，绝不容许自己的领土受人类侵犯。偏偏人类在属于魔族的土地上发现了魔法石大矿脉。在人类的产业革命中，魔法石是非常重要的一环。于是，人类目标直指魔族最敏感的地方——领土。矛盾未必会引发战争，但问题是谁都不能让步。人类要发展，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魔族要坚守领土，不会放任人类恣意妄为。两族的王都不能向对手低头。所以即使任何一方暂时获胜，争斗也不会结束。尤其是第一次战争留下了那么多仇恨，双方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在您看来，人类和魔族......没有共存的可能。”
　　“的确如此。除非出现既能真心站在对方立场去考虑、又能领导自己一族放弃部分利益的人物，或许才可以阻止战争的再度爆发，为两个民族开辟一条新的道路。只是在那种环境下，这样的人物不可能存在吧。”
　　“有人......曾对我说，即使从来没有走过的路，他也愿意去尝试。”她垂下眼帘。
　　她在回忆些什么？她或许曾经认识能改变局势的人物。那会是谁？法兰三世陛下？如果陛下当时有这种想法，我大概也不会离开故乡吧。既然洛可可夫人称他为“某人”，如果真是三世陛下甚至是——这未必是我的的大胆猜测——当年的王子，现在的四世陛下，她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我满腹怀疑，却不敢随口询问。我简直后悔与她谈到这个话题了。
　　“不过，只有一方想也没用的。人类的一厢情愿不能解决两族的矛盾。”
　　“不过是一厢情愿啊......战争还是爆发了。”
　　“幸运的是，获胜的是人类。”
　　“您认为人类获胜是件好事吗？或者您认为魔族是该消失的一方？”她盯着我。
　　“夫人，”我顿了顿。“战争最终结束，人类可以加速发展，对于人类的我们来说应该高兴。因为站在人类的角度，魔族确实妨碍了我们的发展，虽然魔族有魔族的理由。不过公正地说，人类和魔族没什么差别，都在为自己的信念和需求而战。因此，不能说魔族就‘应该’被消灭吧。”
　　“您这是在同情魔族吗？”她的目光有些灼人。
　　“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在同情他们。我只是想尽力去了解战争的起源。”我说。
　　“战争的原因......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她突然激动起来。“一样是什么都做不了啊！”
　　她这样莫名其妙的激动让我疑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这天她的情绪处于不稳定的状态。而我觉得自己被她牵引着，也跟着激动起来。
　　“就算是无力改变现实，也不需要活在混沌中。将来才不会因为当初的无知而后悔啊！”
　　“您不懂的，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那种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东西从手中滑落的感觉。您不理解......”
　　她的眼里含着泪，我看得一清二楚。长长的睫毛，微红的眼眶，看上去多美啊。她一定在那场战争中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我却只能在一边呆呆看着她伤心。如果我真的爱上了她，我会不顾一切地走上前抱住她安慰她吧。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只是她的“您”而已。
　　她没有说出“失态了”一类的歉语。她只是沉默。我说：
　　“为自己没有办法再更改的事情痛苦是没有意义的。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事情我们无能为力。与其一直沉浸在悲伤中，不如做些让自己感到快乐的事。”
　　不知不觉，脑子里浮现了很多人的身影：回到法兰那天在港口碰到的小乞丐，在广场上演讲的年轻人，收获祭期间见到的王都贫民。这就是这个繁华的魔法工业时代的阴暗面。就是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我还能怎么办？我也是什么都无法抓住的人，我不过是一个选择了逃避的人。能够逃避，或许真的很幸福。
　　她似乎已经渐渐从悲伤中走了出来：“您一直这样想的吗？”
　　“我相信是的。”
　　她轻阂上眼睛，像在考虑一件很重要的事。良久，她睁开眼睛，说：
　　“先生，我可以信任你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想都没想就回答：“夫人，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她稍作停顿。“我想暂时离开法兰王国一段时间，去海外看看。你能够当我的向导吗？”
　　“我非常乐意。”她说的是真的吗？
　　“不过，具体的计划还需要有一段时间才能订好。在此之前，你能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吧。”
　　“请信赖我，夫人。”
　　“谢谢你接受我突兀的请求。请相信，我不是心血来潮。一旦作出决定，我决不轻易更改。”她眸子里的光芒是那么迷人。“谢谢你，朗斯先生。”
　　“我非常乐意效劳。”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言语来表达我的心情。
　　至今我仍不清楚她究竟打算做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觉得这样会比较幸福。在那一刻，我真的认为，我们的关系揭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