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随君（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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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明澈之外的人。
尽管凭借着高度优势，我也只能偶尔看到乡间小径有个人影，通常那个人影会是明澈。
每日我都会坐在树枝上听着明澈给我念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他会很温柔的笑着告诉我很多事，好像他知道我一直在听一样。那双浅绿的眸子也像多年前一样。
我一怔。
多年前？
我忘掉了很多事，只记得我寻明澈好久。不记得我寻他的理由，不记得我怎样寻得他，不记得我为何变成这副样子。
我只有明澈。
来者身着一袭白衣，衣襟上银白色的暗纹在很好的月色下闪着光，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微长的红色卷发披在肩上，戴着面具，一手拎着酒。
不知何时，他已倚在我身边，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树干说：“瑞熏。”
从他口中说出的两个字极为熟悉，我却无论如何想不起在何时何地听过。
“你……是谁？”我有些迟疑地问出，不确定这人能否听到。
男子抬头，故意让我看到他勾起的嘴角，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像在讽刺我的无知。
我几乎从树枝上跌下去，在我目前的状态下，没有任何一个普通人可以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看到我。
男子却突然喊道：“吴大人，月色正好，何不与在下共饮月色？”
明澈果真从房内走出，尽管满脸迷茫，却像中了蛊似的径直朝男子走去。、
我本想守着明澈，浓重的睡意却不断袭来，我终于伸手按在树干上，安安静静地被树干上的漩涡吸入，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亮橙色发的小女孩用盛满泪水的果绿色眸子看着明澈，明澈笑笑，答应陪她十五天。
梦里亮橙色发的女孩长大了，同那人签订了契约，帮那人做事；那人则答应她帮她寻得明澈，让她能亲口说一声“谢谢”。
梦里那人在一片纯白中伸手迎接亮橙色发的女子，笑着唤她“瑞熏”。
梦里那人在一片纯白中笑着教她如何将字写得好看，尽管她已写得不错。
梦里那人在一片纯白中笑着和她比肩，说我已比你高出好多。
梦里纯白散尽，连绵不绝的雨淋湿了那人和她。
梦里倾盆大雨，那人蓝紫色的眸子已不像平常那般温柔，那般流光溢彩。
梦里那人问她那十年之约究竟算什么。
梦里她说她不悔，明明回到初遇的地方。
梦里她舍弃当初立下契约时所说的不会离开你，不会选择背叛。
梦里那人转身，却在看到她手心代表契约的印记那一瞬崩溃。
为什么……一切都要如此的不可挽回呢？
她临走时笑着说：虽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背叛，但我比谁都清楚。自己对明澈仅仅是放不下，对那人却不单单是放不开。
笑得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冰冷的贴着面颊流下来。
作为局外人看着他们故事的我，泪水不断地流出来，胸口很闷，几乎喘不过气。
这明明不是我的故事啊。
最后的场景在我眼前分崩离析，她从散发着微光的地方走向我，掬起我长至脚踝的亮橙色长发说：
瑞熏，去告诉他吧，你有负于他。
来不及抹掉脸上的泪水，我想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暖暖的，托起我的脸，玉葱似的指甲轻轻一划，长发尽断，滑落在脚边。
她向那泛着微光的地方走去，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银白色发的男子站在树顶，血红的眸子闪烁不定：
跟着天曜那家伙果然能找到呢。
直到次日正午，我才醒来。
梦境中的一切让我心烦，以至于没有发现天空灰蒙蒙的，下着小雨。
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再抬头看时已经有些奇怪的东西正朝明澈所在的小屋走去。
我想阻止，但已经超出了楠木所在的范围，如果我强行闯出去，恐怕会直接消散。
顾不了那么多，我咬咬牙从树枝上跳下。
带着轻蔑语气的一句话在我冲下去前一刻响起：“上一次是自焚，这一次也好不到哪去。”
自焚？
没等我考虑更多，一条铁索已经缠在我腰间生生将我拉回去撞在树上，紧接着就有一只手紧紧掐住我的脖颈，同时手的主人压低声音狠狠地说：“咱可忘不了啊，你就是用那东西对付惜华的。”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些正向明澈靠近的东西，但……惜华，是谁？
我挣扎着试图看到此刻紧紧缚住我的究竟是谁，却被一抹银色刺痛了眼。紧接着就是突如其来的撞击，杂乱的画面中，熟悉的亮橙色时隐时现。
在那人的命令下派出那些本不属于这世界的东西去袭击惜华……
化作蝴蝶打探情报却被蓝色的火焰焚烧……
紧接着就是……对那人的背叛……
老去的明澈安静躺在身边，再听不到她亲口说的那声“谢谢”……
在红发男子的引导下自焚为救明澈……
原来那夜来找明澈喝酒的是……
我的故人呵……
再度回过神来，腰间的铁索已被撤去，刚才的银发男子正满脸不悦地单手撑脸看着我：“竟然能在生死关头走神，也真不愧是活了千年的楠木精。”
“涉……”
“亏你还记得咱啊。”
“差点就不记得了。”
“喂喂你那是什么意思啊？”
我摇摇头没再说话，他的脸色却凝重起来。
“刚才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吧？你连自保都做不到，就更别说保护你的那个明澈了。如果来的不是咱……”
涉没再说下去，我低声问：“然后？”
涉笑着伸手对我说：“来吧，我们来合作。这次，咱不再和你签下契约。但是，咱保证会保护好你的明澈；你要付出的也很简单，只需要在咱问你的时候回答咱的问题。”
我握住那只手，手心干燥而温暖：“抱歉，我有很多事不记得了，但我会尽我所能。”
“总会想起来的嘛。”
从那次之后，涉就没有再出现过。我还是那样陪着明澈，明澈还是那样不知道我的存在。
那次明澈在给我念书的时候突然顿住，像是想了很久之后开始和我说话：“其实我在看到那截焦木上的嫩芽的时候，我觉得你有很多事要告诉我。那种楠木焚后的香气让我很怀念，我也不知道的原因……我想知道你的故事，想知道为什么我会觉得怀念。我想到了辞官还乡，但是啊……我放不下皇上。我是那样坚信着他会成为一位明君，可无论如何我还是放不下。我看着皇上长大，他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但是终究我连他的名字都不曾唤过；在他开始用“朕”这个尊贵的自称时，我也明白了……我终究还是，还是，和他疏远了……或者说，我们不曾亲近过，我觉得的亲近，只是一时的错觉……”
明澈喃喃地说着，我努力抑制住呜咽声，最终还是放声大哭。
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也不会缠着你了哦，真的。
真的哦，明澈，我不骗你。
秋天了，我总是坐在平常坐的那根树枝上晒着太阳倚着树干看着渐渐变色的树林。
涉终于来了一次。
刚来就直接扔给我一张羊皮纸要我告诉他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上面绘着的药草。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辨认出那模糊不清的轮廓，闭上眼掌心聚起光团，我很快伸手给涉指明方向。
“你可不要骗咱啊。”涉说。
“我会信守承诺的。不过，这种药草只有在开花的时候才会有效，这两天也正巧是花期，你运气真好。”
“那是。”
“你找这种药草要做什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治疗体寒的。”
涉把头扭向一边说：“要你管。”
“嗯，我不管。如果要送给惜华的话，记得不要让她看出来。”
“真的吗？……”
涉拉下脸很不满地看着我，我却只是耸了耸肩。
“你这两天好像虚弱了很多啊？”
“秋天嘛，植物都会受影响的，我还没有脱离本体，肯定会虚弱的。”
“那么，我走了。明天来看你哦。”
“记得给我带丸子。”
“嗯。”
第二天涉果然来了，带着丸子。
他说还会过来，于是我要他带蜜酥。
第三天他带了蜜酥。
第四天他带了大福饼。
第五天他带了梅花包子。
……
……
……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秋末了。
我又要了丸子，涉坐到我身边时把盒子递给我顺手拿走一串。
“明澈呢？”
“出去采购了，估计要到黄昏才会回来。”
涉伸手碰了碰我的肩膀，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咱还以为能直接穿过你摸到树干呢。”
我慢慢伸展着手掌，我整个人已是半透明的了，甚至可以透过我看到我背后的东西，那种随时可能被楠木吸回去的感觉也更强烈了。
静静地坐了不知多久，丸子要吃光了。我伸手拉住涉的衣袖说：“我还要吃丸子，还要记得帮我捎奶茶哦，要最正宗的那家。”
涉皱了皱眉说：“你还真是不见外啊，不过……”他站在树枝的最细的末梢很绅士地鞠了一躬，“很荣幸为您效劳。”
紧接着他向后翻身，稳稳落地后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
我的时间……不多了吧。
涉很快带着我要的东西回来，捧着暖暖的奶茶暖手的时候，他问我：“难道你的明澈就没有弄些好吃的给你吗？每次只会找我要。”
我的手轻微地抖了一下，没被涉察觉到：“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存在。”
“啊，这样啊……”涉双手撑在脑后望天。
然后是很无聊的沉默，我倒也不觉得有多难耐，只是一味地望着远方山峦的轮廓。
“涉，我可以靠在你的肩膀上休息一下么？”
涉一句话都没多说，只是放下手，我慢慢挪过去将头枕在他的肩膀上，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透过衣料传过来的暖意。
我舒舒服服地枕着发问：“你喜欢惜华吧？”
“谁会喜欢那种女人。”
“你就嘴硬吧。”
“咱说的都是实话。”
“涉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嗯。”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棵大楠木，她身边有很多其他的楠木，但是都不会说话，所以她很寂寞。终于，她可以脱离本体了，可以和其他人聊天了。可是啊，她在一次郊游中不慎落队，遇到了那个改变她一生的人。她一直想找到那个人，说‘谢谢’，可是一直没有找到，这就成了她的一件心事，永远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好不容易回到了那个地方，可是当年的人早已不在了，然后她就遇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帮他做事，认识了很多很特别的人。她一直想和他们亲近，想知道他们的故事。可是，她没有机会，因为那人的命令，她没有任何机会。终于啊，她选择了背叛，同时，她也找到了想说‘谢谢’的人，可是那人啊……再也听不见了，永远也……听不见了。为了让他听见，她离开了，终究是没能说出口。好不容易她回来了，但他却还是听不见，她终究是要离开的，可那句‘谢谢’啊，从那时到现在一次也没有说出口过。她也很希望找到被背叛的那人，向他道歉，并奢望着他的原谅。但是时间没有再给她更多的机会，她离开的时候到了，还有这么的事情没有做。你说她到底该怎么做啊涉？”
泪水大颗大颗地滴下，浸湿了涉的衣服，在上面留下大块的水渍。
涉一言不发，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涉啊，我好想和玉杭一起吃包子哟，好想和二姬一起陪小熊猫玩哦，好想摸摸芭乐的小脸哦，好想看看惜华被我吓到的样子哦，好想使劲地拧一拧小皇帝的脸解气哦，好想让阿宝给我买冰糖葫芦哦……我什么都记起来了哦涉，突然就全部想起来了，完全不顾我的感受啊……”
“抱歉哦，涉，关于秋天一到我就会变得虚弱的那些话我完全是瞎说的。但是啊，这个冬天，我就会一直睡下去哦，再醒来的时候你们又都不在了，我又什么都没有了……虽然我还没有找到彦芹很不甘心，可没办法啊……”
“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身体渐渐淡化在空气中，最后的意识模糊了。
我仿佛看到那背对着我前行的绿发男子转过身来冲我笑，蓝紫色的眸子那么温柔，和以前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随君（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