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式》抉微

15、第十四章 混世魔王

　　帝王蟹、秋刀鱼，神户牛肉、虾仁豆腐、酥炸生蚝、香菇蒸蛋，甘露青花鱼、鸡肉紫苏卷，八道东瀛特有的名菜将两张拼接而成的桌案排得满满当当。刚刚出锅的菜肴金黄油亮，发出“嗞嗞”的声响，诱人的香味勾引着过往食客的味蕾。

　　但是坐在案前大块朵颐的，却只有一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女，长相甜美，双眸晶亮，此刻正娴熟麻利地拨开蟹壳，用小匙一勺一勺地舀着色泽鲜亮的蟹黄。嘴角油光光的，还沾了些饭团米粒，大眼眯成了一道缝，显得分外享受。

　　从这八道菜的荤素比例来看，这少女明显是个食肉动物。

　　每道菜均被少女动了几箸，都吃成这副模样了，显然不会是等人，所以……这八道菜，她是准备一个人吃掉？

　　坐在附近的客人们不由对少女投去了震惊的目光。那么一张樱桃小嘴，一口下去一个鸡肉紫苏卷便没了。不多时，一盘的紫苏卷就全进了肚子，而少女半点儿要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夹起一条秋刀鱼就往嘴里送。

　　这……这是谁家姑娘，如此能吃？

　　于是客人们开始仔细打量着少女的面容。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有人禁不住“啊”了一声，吃惊地望着吃相可怖的少女，这不是……这不是名满扶桑的混世魔王，星宿棋社女弟子渡边优绮么？

　　吃得正欢的渡边优绮若有所觉，将秋刀鱼从中间咬断，抬起头来环视四周，别看她生得甜美娇俏，这一眼扫下来杀气化形，有如实质，骇得旁人连忙低下头去非礼勿视，专心对付盘中餐去了。

　　渡边优绮自得地一笑，又开始跟一桌的美食奋斗了。

　　难得伊藤佐次不在，她今日出门，却被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男孩儿气得半死，追闹了一路，结果无功而返。糕点被马车碾压过去，显然是吃不成了，渡边优绮便没再回头去找，但是心里的怨念无论如何也消不下去。她站在大太阳地里蹙着眉头思索半天，决定去江户城中最大的馆子好好搓一顿，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渡边优绮平生有三好，一吃二睡，第三方是围棋，由此可见美食对她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只片刻功夫，原本平坦的小腹便被撑得溜圆，渡边优绮拍拍自己的肚子，十分不雅地打了一个小小的饱嗝，顿觉心情大好。她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子，准备付账打包——八道菜一个人当然吃不完，至少还剩下了三分之一，浪费从来就不是她的风格。

　　渡边优绮向袖中的荷包摸去，手刚伸到一半儿，突然愣住了。

　　她面色一变，又使劲儿向里面掏，仍是空空如也，不禁脊背发凉。

　　荷包呢，我的荷包呢？

　　一旁的侍者看见渡边优绮诡异的动作，右手都快从袖子里探到左肩了，不由上前关心地问道：“渡边姑娘，需要帮助吗？”

　　“不，不用！谢了。”渡边优绮有些慌乱地应了一声。她用手敲打着脑袋，努力回忆着自己荷包的下落。午前从师兄那里顺钱，塞进了荷包，午后更是常常将它掏出付账，什么寿司、桂花糕、糖葫芦、肉包子、铁板鱿鱼，基本一路上各个铺子她都把荷包掏出来过……井上家的桂花糕与佳秀大美人做的比起来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不过松下家的肉包子味道不说，光是肉就给得好足，真是良心店铺啊……

　　诶？停停停！我又跑偏了。

　　渡边优绮懊恼地捶了自己脑袋一下，突然间灵光一闪，那个男孩儿的身影跃入脑海。被撞倒的那一幕浮现而出，糕点散落一地，而荷包……很有可能就是在那时掉出来的！

　　该死！现在怎么办？

　　大庭广众之下，豪点八道大菜，吃饱喝足两手一摊，说自己没带钱，这不纯粹找揍吗？

　　渡边优绮偷偷瞄了一眼远处的店主和几个侍者，与自己娇小的身量暗中对比一下，立时打了个寒战。

　　不行，必须要想个办法，不然就不是星宿棋社颜面扫地，而是她的性命危在旦夕了！

　　大师兄那个老古板若是知道，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到时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一时间渡边优绮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正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到从门口跨入一人，眉眼清朗，身形修长——这些皮囊都被火烧眉毛的她径直忽略过去了，她就死死盯着那人一身白衣的布料，色泽柔亮，质地细腻，腰间一枚青玉苍翠欲滴，好一副贵介公子的打扮！嗯，看起来就很有钱！

　　渡边优绮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她揉了揉圆圆的鹅蛋脸，做出个自以为最天真烂漫的笑脸，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去，一把抓住白衣公子的胳膊，故意大惊小怪地叫道：“哎呀，你怎么才来啊！可得自罚三杯。”

　　渡边优绮的声音很高，满店的人的注意都被吸引了过来。众人听得这吃货竟真在等人，不由自主地望向那边渡边吃干净了三分之二的八道大菜，暗自擦汗。

　　白衣公子被人一把抓住胳膊，有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张口欲言，渡边优绮忙扯着他就往自己桌案前拖，还不忘悄悄冲着对方挤眉弄眼地扮可怜。

　　不得不说，长相甜美的小姑娘目泛水光的模样还是很有杀伤力的。白衣公子见渡边优绮拼命地给她使眼色，又不认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能安坏心，便也由着她去了。

　　“帮个忙好不好呀？”入座时，渡边优绮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小声对白衣公子说了一句。公子挑了挑眉，诧异之色仍未褪去，但还是颔首应下了。

　　渡边优绮见状暗自松了口气，然后满面笑容地指向桌上：“啊，菜已经齐了，请……”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白衣公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两张拼接的桌案上杯盘狼藉，其实也不能说是杯盘狼藉，有几个盘子里剩下的食物，依旧摆放工整，样式精美，可是那些被吃光了的盘子，那真是比舔得都要干净，锃亮锃亮的，还反着晃花人眼的光……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用惊怖的目光看着坐在对面娇小玲珑的少女，表情就跟见了鬼一样。

　　渡边优绮眼珠再次飞快地转了起来，在一瞬间神速完成了表情从尴尬到开怀的转变。她笑弯了双眼，厚着脸皮对白衣公子道：“啊哈哈……啊，那个，对不住对不住，在吃这方面我一向放得比较开。”

　　然后她云袖一挥，豪情万丈地一拍桌子：“店家，店家！”

　　立刻便有侍者听见跑了过来，躬身相询：“渡边姑娘，有何吩咐？”

　　“加几个菜。柴鱼豆腐，蜜汁松板肉，东瀛焗鲜鲍……”渡边优绮挡住了侍者递来的装潢精致的菜单，看也不看便报出一溜菜名，连磕绊都不打一下。她微顿片刻，又补了一句：“再来只叉烧鸡。”

　　侍者听了嘴巴张得足可塞下一只鸡蛋，小心翼翼地问道：“渡边姑娘，你……确定吗？”

　　被人怀疑自己在桌上的战斗力，渡边优绮很是不爽。她瞪着眼睛说：“要不我减两个菜，然后告诉你老板是你劝……”

　　“啊不不不不不！我这就去，二位稍等，稍等。”那侍者一听脸都绿了，连忙打躬作揖地带着菜单落荒而逃，中间还被绊了一下。

　　白衣公子看着侍者狼狈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不过在渡边优绮看过来时，他还是止住了，低声问道：“要我帮你做什么？”

　　渡边优绮一时没回过神来，脱口而出：“我要你帮我顶……”

　　话刚出口她便立即咬住了舌头，险些就把真话抖落出去了。

　　白衣公子的耳朵不错，见她话说了半截又咽了回去，龇牙咧嘴的表情很是搞怪，于是笑着问道：“帮你顶什么？”

　　“啊不！哎呀，我的意思是，”渡边优绮一阵头痛，手忙脚乱地解释着，“我的意思是，我需要你顶替我坐在这里。”

　　白衣公子一呆：“啊？”

　　“啊，是这样，”话头一开，渡边优绮的谎言立即便流畅起来。她换上一副烦躁的模样，语气急迫：“我在这里约了人，不巧家中又出了事，得临时离开片刻，又怕耽误了人家，所以请你帮个忙好不好呀？”

　　“哦，是这样啊。”白衣公子恍然大悟，“小事一桩，姑娘去吧。”

　　“真的？”渡边优绮一脸惊喜，这是发自内心的。

　　白衣公子笑道：“我原也在等人，不碍事的。”

　　“谢谢，多谢了！”渡边优绮大喜，朝着白衣公子男儿一般地抱拳，然后拍着胸脯道：“这顿饭算我请公子的！”

　　白衣公子忍俊不禁：“算了，我可不跟你争食。快去吧。”

　　渡边优绮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便起身跑出了这家酒楼。

　　她要去原地看看，兴许荷包还在那里也说不定？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恐怕自己还是得回棋社一趟取钱。

　　希望能够赶在那位公子付账之前回来！

　　一路狂奔的渡边优绮气喘吁吁地想着。

　　*******************************************************************************

　　目送那个奇异的少女慌慌张张地出门后，白衣公子便令人将吃净的盘碟撤了，并对侍者道：“我要等人，饭菜过些时候再上。”

　　侍者应声而下。江流儿闭目坐在案前，安静地等待着某人应约而来。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肚子忽而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声响，他忙按住腹部，紧张地四下看看，见无人注意，这才松了口气。

　　今日起得太早，只喝了碗稀粥，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呢……

　　江流儿偷偷瞅了一眼还剩下半尾未动的甘露青花鱼，虽然有些凉了，但那鲜亮的颜色，似乎……很好吃的样子？可是如果吃了，未免不太礼貌吧？

　　他正犹豫着，肚子又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这次的声音更大了，窘得他死死按住不给面子的小腹，即便如此，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掌下那不安分的抗议声。

　　江流儿用眼角扫视四周，觥筹交错，划拳拼酒，很好，没有人注意到他，那么……

　　他咬了咬牙，拿起精致的筷子向那半尾青花鱼夹去，趁着无人注意连忙夹起片鱼肉往口里送去。鱼刚入口，江流儿的表情便是一僵：

　　好甜！

　　而且甜得发腻，简直都要软掉了半个腮帮子！

　　江流儿表情痛苦，那位姑娘，究竟是有多爱甜食，好好的甘露青花鱼，居然特意让厨子加了那么多糖？

　　“这便是江棋圣的待客之道？”

　　一个淡淡的声音在耳畔突兀响起，在江流儿的神智里劈下一道炸雷。他就着含住筷尖的动作转过头去，正见他所约之人青衣广袖，神情不愉地看着自己。

　　江流儿一时呆住了，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案上。

　　来人斜睨一眼，继续云淡风轻地道：“江棋圣的礼数很周到嘛。”

　　江流儿“啊”了一声，慌忙把嘴里的鱼肉囫囵吞下去，甜腻的味道弥漫整个口腔，半边脸都麻了。他僵硬着脸，窘迫万分地向来人拱了拱手：“呃，抱歉，我……”

　　伊藤佐次闻言轻哂，一撩下摆在案前坐下，眼皮也懒得全部睁开，慢条斯理地问道：“江棋圣找我，有事？”

　　从小师妹口中得知那夜佳秀雪姬已有见面之意，却被自己生生错过，伊藤佐次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今日弈战之后，他本欲去鹤鸣筑当面解释，孰料突被这小子约在午时来此，江流儿一国棋圣，这约着实不好推却，可经此一事任谁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因此伊藤佐次有此反应并不为过。

　　伊藤佐次不想听他解释，江流儿更不想继续这个尴尬话题，自是乐见其成，便道：“鬼才之名，江流已敬仰多时，今日幸得一见……”

　　伊藤佐次不耐地摆手打断：“伊藤棋力如何心下自知，江棋圣若再恭维便是嘲弄了。此来何意，直说便是。”

　　他已拜托渡边优绮与佳秀雪姬再次相约。放一次鸽子已是过分，若再度违约，就连他都自觉无言以对了。他赶时间，实在没工夫听这些客套话。

　　一旁侍者见人已来齐，便自觉将渡边优绮先前点好的菜肴依次端上了案。伊藤佐次说话间闲闲一瞥，见菜样甚是眼熟，大鱼大肉，红润澄黄，其上还有肉眼可见不曾溶解的砂糖颗粒，只是看着便觉甜腻。男子喜啖肉食不奇怪，可怎么这位大明棋圣也如此酷爱甜食？

　　想起渡边优绮圆润丰盈的鹅蛋脸，伊藤佐次打量着坐在对面的江流儿，只见丰神俊朗，恍若玉树临风，并未有半点发福迹象。然而看着那些油腻的肉食，灰白的砂糖，他仍是下意识地喃喃道：“江棋圣的口味……嗯，与我小师妹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江流儿正对着那四五道一看牙根便软的菜发愁，听见伊藤佐次这样说，更是尴尬，竟被人看做与小女孩儿一样的口味了。他刚想解释，伊藤佐次便继续说了下去：“事没说完，我是吃不下去的。江棋圣现在可以说了。”

　　江流儿只好道：“好吧，我便直说了。我是想询问伊藤公子一个人的下落。”

　　伊藤挑眉：“何人？”

　　“前名人黒\木。”

　　“黒\木？”伊藤佐次长眉一皱，拜幕府所赐，这个名字几乎都要成为日本棋坛的禁忌了，“数年过去，黒\木销声匿迹，难得还有人记得他的存在。”

　　江流儿道：“他的影响，不会因权势而被抹杀。”

　　伊藤佐次笑了：“看来你对里面的事情很懂嘛。”

　　江流儿眼睛骤然一亮：“伊藤公子能如此说，想来一定是比我知道得更多。”

　　“我是知道，可我不能说啊。”伊藤佐次微一摊手，“要掉脑袋的。”

　　江流儿皱眉，看来幕府这次确实是对黒\木动真格的了。

　　“那么中川百合的下落……”

　　伊藤佐次看着他，似笑非笑：“黒\木与中川百合素来焦孟不离，自是在一处了。江棋圣是不知道，还是装傻？”

　　传闻多是黒\木与小百合被软禁一处，江流儿此问也多是侥幸，并未抱多少希望。他知道伊藤佐次是真的不能说，毕竟幕府在东瀛拥有极为恐怖的威慑力量，他没有权利要求一个初识之人为他去冒杀头之险。

　　黒\木，你在哪儿呢？

　　江流儿叹了口气，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伊藤佐次看着他整个人都萎靡下去，也不知怎地便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我虽然无法明言，但却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

　　“什么人？”

　　江流儿听到事情似乎出现转机，不由猛地抬起头来。

　　伊藤佐次话一出口其实便有些后悔，但迎着对方企盼灼亮的目光，又实在不好反悔，只能将那人的身份模糊了一下：“是那位与你对弈的棋手，樱子姑娘。”

　　“樱子姑娘？”江流儿眉心一蹙，疑惑地问道：“她一个女儿家，会知道多少，又能告诉我多少呢？”

　　伊藤佐次的脑海中浮现出德川樱的身影，清冷肃杀，不由暗自打个寒颤，道：“你去寻她便是，绝不令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