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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番外一] 纵使相逢(上) ...

  •   我在医馆打杂的第四年,朝堂上出了一件大事——丞相李斯上了一封《焚书令》,具体是怎么写的,传至乡野时已经说不清楚,唯一的共识是诸子百家的经书强制销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得到消息后,杜先生按着我和杜竹声熬了三天三夜,把他的藏书都以医案的形式强行记录了一遍,随后又逼着杜竹声在院子里挖了个大坑,把原册装在大瓮中埋了进去。
      寒风瑟瑟,杜竹声填上最后一捧土时,天方擦亮。杜先生饶是身体硬朗到底也上了年纪,折腾了三天已然吃不消,心头一桩大事落下,当即扶着铁锹准备停业一天。
      也就在这时,医馆的大门方向传来了敲门声,“砰砰砰”,敲得急。
      杜先生整个脸都青了。
      天不亮,和命抗。这个点来就医的,非同一般。
      敲门声还在继续,隐约有人在喊人。
      我默默心疼了一下自己,揉着手进了伙房。杜竹声抹了把脸,认命地到前面去开门。杜先生拖着瘦弱的身体委委屈屈地往前挪。
      伙房里雾气蒸腾,我熟门熟路地煮着清粥做着早点,在一片咕噜声里心不在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隐约猜到来的病人是受了很严重的外伤。
      家属是个姑娘家,有一把干净柔和的好嗓音。
      “小翎,”杜竹声探出头,匆匆知会,“早饭多备一份。”
      我“哦”了一声表示明白。
      端着早点去就诊室时,我见到了房中坐不住的家属——是个二十岁左右的英气女子,引起我注意的是她身上穿着的灰底黑纹长衫和手中的佩剑。
      似是道家的人。
      她见我进来,善解人意地往旁边让了让。我收回视线客气地点头示意,入内把早点摆在了长案上。起身欲走时,我正要顺口劝解这姑娘先吃点东西,视线不经意扫过长案边缘,顿时凝住了。
      青翠革质剑鞘,向上一面嵌九颗北海碧血丹青,鲜红欲滴。
      凌虚。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出现了刹那空白,随即想为什么凌虚会落到别人手中。
      “这位……姑娘?”女子有些迟疑的声音传来,或许是觉察到了我的异常。我在这一声中清醒过来,指尖冰凉地攥着食盘转过了身,头重脚轻地往卧榻那边走。
      杜先生和杜竹声围在一起给病人包扎,我一直走到他们身后,才看清了榻上重伤之人。
      上身大大小小的伤口数不清,最惊心的肋上的贯穿剑伤,深可见骨。
      黑发散乱,双眼紧闭,面无血色。
      俊逸眉眼和记忆深处的那张脸几乎重叠。
      ……几年了?
      “姑娘?”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语气中的迟疑变成了审视。
      连杜家父子也在百忙之中分神看了我一眼。
      我怔怔回头,对上一双剪水秋瞳,脑中划过先前对她的定义,太阳穴一跳,脱口问道:“您……怎么称呼?”
      话音刚落,室内陷入诡异的寂静。
      我眨了一下眼,维持着镇定:“医案记录。”
      她半信半疑,扫了一眼张良,道:“在下姓李。”我轻轻“哦”了一声,重新转回头去看榻上的人,问道:“师傅,这人什么时候醒啊?”“这伤凶险,触动旧疾,再过十二时辰看看。”杜先生一边忙活一边说。李姑娘闻言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大夫,他……”“尽人事,听天命,看他自己造化了。”杜先生气定神闲地说。
      李姑娘沉默了,愁眉紧锁。
      我低头杵在原地,还打算多瞄几眼,杜竹声却喊了我一声,头也不抬,对异状毫无所觉:“小翎,搭把手,换盆水来。”
      我在心中默叹一声,老老实实地端起血水出去了。
      ……
      换了水后我没有继续在就诊室逗留,独自溜回伙房先填饱了肚子。吃完后我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扫一眼周围,心血来潮地把伙房打扫了一遍。
      冬日天醒迟,我打扫完了伙房才到日出时分。伙房的温暖使人眷恋,我想了想,又把后院还没来得及处理的药材捞了进来,倚着灶台悠悠哉哉地干活。
      暖意袭人,我偶尔走神,脑子里间或闪过什么,无心抓取,由它消失。
      直到一溜冷风钻了进来,我揉揉眼,抬头看到是李姑娘走了进来。她神色平和,看了我一眼,从容自若地走到我身边坐下。我扫了一眼她随身携带的佩剑,不等她开口便自发问了出来:“李姐姐,你怎么不在……那位先生身边照顾他啊?”
      四目相对,李姑娘神色微凝,继而面上浮出一丝疑色。我目光一闪,有些后悔自己的失态。
      “杜先生说,病人需要静养。”李姑娘恢复从容,清浅地笑了笑,“我心中烦闷,便四处走走。”
      我低头处理着手上药材,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但是那位先生伤得很重,师傅虽然说是十二个时辰内看看情况,也难保其间会出什么变故,如果没有及时应对,可能会更危险。”
      李姑娘闻言笑了笑,说:“你果然是个心地善良的小姑娘,说起这些也头头是道的。我看你年纪不大,才刚及笄吧?跟着杜先生多久了?”
      我按捺着躁意,尽量维持淡定:“四年多了。”
      “四年了啊……”李姑娘点点头,好奇地继续,“你一直在医馆吗?你的家人呢?”
      我一个恍惚,控制不住,折断了手上的一株草药。李姑娘飞快地扫了我一眼,有些歉意道:“抱歉,我是不是不该……”“我本来有个哥哥的,但是四年前他……没了。我的身体从小不太好,他就把我托付给师傅了。”我打断了她,解释完后,扭头盯着眼前的姑娘,说,“李姐姐,你是道家的弟子吧?我哥哥以前还在的时候跟我提过道家呢,说道家的人淡泊侠义,我从小就很喜欢呢。”
      李姑娘一副噎住的样子。
      “但是受伤的那位先生……”我顿了顿,道,“那把剑,我从前听哥哥讲过,本是属于儒家一位很厉害的人物的,只是几年前他就不知去向了。李姐姐,是……他吗?”
      李姑娘沉默了一会儿,避而不答:“你的哥哥倒是见多识广。”
      我也没有接她这个话茬:“哥哥常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希望他没事。”说完,我站了起来,笑了笑,“李姐姐,我还要去打扫医馆其他地方,先不陪你了。”
      李姑娘目光微动,温和一笑:“没事,你忙吧。”
      我转身离开了伙房,贴着墙沿往外走时,反胃到发抖。
      我已经活了二十多年,装小姑娘装天真的样子连我自己都受不了,真不知当初阿竽如何做到面不改色。
      然而顶着这样一副躯体,又寄人篱下,倘若表现得太异样,让人当成怪物,受累的是待我如亲人的杜家。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一个拐角,一不留神差点撞在杜竹声身上。
      “怎么失魂落魄的?”杜竹声扶了我一把,关切问道。我揉了把脸,随口说:“在伙房熏久了,头晕。”杜竹声闻言笑了笑,没再深究。我指了指医馆的诊疗区,说:“我去打扫一下前面。”
      杜竹声点了下头,往旁边让了让,忽然又说:“刚才那个伤患,阿父说虽然伤势凶险,但患者意志顽强,不出意外的话能转危为安。小翎你……不必太担心。”
      我一顿,有些疑惑地看向杜竹声:“我没有担心他啊?”
      “没有就没有吧。”杜竹声不以为意,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停在原地,思绪忽然不受控制,想起我刚醒时问起了他,赤忻冷漠的神色。
      赤忻说,他死了。
      行刺失败,尸骨无存。
      而我说了什么来着……
      ——我不信。我一个字都不信。
      张子房是未来的谋圣,他会有大好前途,必将建功立业,青史留香。
      史官定论,刻在我脑子里的过往。
      绝不会有假。
      ……
      我本打算在医馆大堂熬个一天,然而杜先生折腾三天后到底撑不住,不得不歇一天,杜竹声只能代替他坐镇大堂,这样一来,给张良熬药的事就落到了我头上。
      虽然医馆还有其它学徒,但张良这情况一看便知不同寻常,为免节外生枝,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迫不得以,搬了药炉和药罐坐在诊室外的石墩上认命熬药。
      一抬头,就能透过窗户看到李姑娘正衣不解带地守着人。
      侠骨柔肠,还……挺合适。
      我低头揉了把眼睛,没再窥伺,直到药熬好,我端着药进屋,李姑娘接了手,我才再次把视线移到张良身上。
      之前见到人的那一刻,毫无防备,冲击甚于其它,震惊之下甚至没能细看,此时静下心来端详,终于觉察出些微不同。
      说不上是哪里变了,只是就连这样闭目昏睡,都透着一股凛然的淡漠。
      少年意气无处寻,满面风霜。
      李姑娘对我的瞩目似乎不在意,只一心一意给张良喂药,小心细致,没有丝毫不耐烦。
      我不太想看,又不太舍得离开,注意到张良似乎在冒汗,便过去拧起汗巾替他擦了擦。李姑娘抬头看我,温柔一笑:“多谢。”
      听到这两个字我如被针扎,顿了顿起身勉强笑了一下:“水凉了,李姐姐,我去换一盆。”说完,不等她再道谢,我转身匆匆抱水离开。
      跨过门槛时,我想自己八成是病得不轻。
      ……
      换了水回来时我已经收拾好心情,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收起药碗打算出去,处于昏迷状态的张良却突然反应剧烈,开始挣扎,脸上浮出痛色,白色中衣上血迹渗出。李姑娘顿时惊慌,我也吓了一跳,撂下碗过去想看看。
      李姑娘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目光惊疑不定。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李姐姐你先在这看着,我去喊杜大……”话没说完,另一只手猝然被一阵冰冷扣住,我僵了一下,心中一跳,低头看向那只惨白的手,有些慌乱地试图挣脱却无果。
      这边李姑娘却先松了手,匆匆起身:“你看着吧,我去叫人。”
      她急急去找人了,卧榻上张良满头大汗,扣着我的腕骨仿佛抓着救命稻草。我定定神,跪下来按住他臂肩穴位,果然见张良平静了几分。
      四下寂静,只有彼此的呼吸声相互交错。
      我心生酸涩,趁张良手指放松,屈起手腕与他掌心相扣,缓缓倾身贴着他的肩窝,感受着那点将断不断的温度,克制不住周身的战栗。
      屋外有脚步声传来,我连忙直起身松开手,垂头平复心绪。
      “杜小先生,他……”李姑娘语气焦灼。杜竹声接手,一面安抚她一面察看张良的状况,视线扫过张良抓着我的手时微微顿住,随即自然而然地帮我分开,替张良紧急施针:“是服药后的应激反应,不必惊慌。”
      李姑娘魂不守舍地点头,忧心忡忡。
      我有点走神,手腕受束的桎梏感觉仿佛还在,直至杜竹声出声喊我,让我去柜台取现成的药粉给患者兑水喝下。
      ……
      这一天我前前后后为张良熬了四服药,张良的应激反应出现了两次,下午第四服药喝下之后他开始发热,杜竹声又来了一次,察看过后,停了药,提了一坛酒来给张良做物理降温。
      我和李姑娘双双退出了屋子。
      ……
      做好晚饭,我给杜竹声和李姑娘送了过去。张良还在持续发热,不过体温已经有所降低,杜竹声只时不时往他额头擦酒精。李姑娘见杜竹声面有倦色,连忙上前打算接手,不料一转身,晃了晃,人险些栽倒。
      杜竹声伸手扶了一把,叹了口气。
      李姑娘的脸色实在不算好——作为同行之人,张良都伤成了这样,她没道理毫发无伤。
      我盯着自己的脚尖,平静出声:“李姐姐吃完了也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先在这里守一会儿,等……入夜了,你再过来。”
      “这……”她有些迟疑。
      “李姑娘,”杜竹声开口,“你歇一歇吧,我吃完饭便来接替小翎。”
      李姑娘叹息一声:“麻烦两位了。”
      ……
      屋内再度安静下来,我跪坐下来,汗巾蘸了碗中酒一遍遍拭过张良的额头,心中安宁平静。
      没有什么比他还活着更值得庆幸。
      没有什么比让他活下去更重要。
      我揉了揉眼睛,考虑着等张良清醒之后要如何不引人注意地躲到他们离开。
      一抬头,对上一双沉凝如渊的眼睛。
      “……”
      我僵住了。
      然后,我看到了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
      十五岁上下的小丫头,和当初截然不同的一张脸。
      谁也认不出我——何况赤忻发了毒誓,确定对张良用了遗忘。
      没什么好慌的。
      “先生,你醒啦?”我轻声说着,顺势起身,“我去喊人来。”
      “你是谁?”张良看着我,声音有些沙哑,目光尚且平淡,却似乎掺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保持镇定,说:“这里是医馆,我是医馆的学徒。”说完,维持着从容姿态往外走。
      刚一转身,手腕猛地被抓住。我猝不及防,明显一抖,张良很快松开,再开口时还是那句话:“你是谁?”
      这次我只迟疑了半秒,随即果断地拿出毕生演技,茫然回头:“我……我叫……”话还没说完,张良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身体牵动,中衣上又开始渗血。我登时一慌,赶紧倒了杯温水慢慢喂他喝下,随后也顾不上再揣摩他的脸色,放下杯子就跑出去喊人了。
      ……
      溜回伙房后我捧出盖在锅里保温的粥猛灌一大口,惊魂未定。
      和清醒着的张良面对面,于我而言实在太考验心理素质。
      总觉得他随时会看破我的伪装。
      而刚才张良的反常……或许是因为我一瞬间的慌乱被他注意到了。
      毕意他向来多疑。
      就像当初——一念闪过,我打住思绪。
      不该再回想了。
      前尘已作古。
      “小翎?”杜竹声突然冒了出来,把正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我吓了一跳。我瞪他:“干嘛?”杜竹声一呆,无辜道:“你怎么一惊一乍的?”
      我微僵,随即抹了把脸,含糊说:“正打瞌睡,被你吓到了。”
      杜竹声:“……”
      “杜大哥,你……有什么事吗?”我扯开话题。
      “那位先生不是醒了吗?阿父让我重新配药。”杜竹声边说边翻找,“不过有几味药前面刚好用完了,我就来这里拿了。”
      我蹲在灶边慢吞吞喝着白粥,心情逐渐放松:“师傅又考你啦?”“是啊。”杜竹声点头。我有些同情:“师傅对你可真是寄予厚望,这两天累成这样都不忘折腾你。”“阿父总念叨自己上了年纪,”杜竹声轻叹,“争不得,也只好顺他心意。”“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念到这,话锋一转,“至于饿其体肤要不就算了吧——所以,杜大哥你明天想吃什么?”
      “飞禽走兽。”
      “哦……那就牛膝、狗脊、羊蹄、过江龙,怎么样?”我一本正经地问。
      杜竹声闻言笑骂:“你这盛宴我怕是无福消受……”他一边说一边拎着药材往外走,掀起门帘时话音却忽地一顿。
      我心中一跳,下意识看了过去。
      “张先生?”杜竹声微讶,“你怎么出来了?”
      我僵住了。
      张良披着外衣站在门外,神色温和,声音透着点虚弱:“出来如厕,寻了一会儿,听到此处有人说话,便过来了,没想到是你们。”他顿了顿,视线越过杜竹声落在我身上,“方才仓促,没来得及……多谢姑娘此前照顾。”
      我掐着掌心,平静地看着张良,说:“先生客气了,其实你昏迷时一直是李姐姐在照顾你,只是刚才那一会儿她去吃饭了,我就暂时替她守一会儿。”
      张良的视线在我身上停了停,而后淡淡道:“原来如此。”
      我僵坐着,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说什么,也不知该看哪。
      杜竹声笑道:“张先生找不到地方的话,我带你去吧?”
      “有劳。”张良颔首。
      两人便一起离开了。
      我伸展开已经僵硬的手指,缓缓将脸埋入掌心。
      ……
      我又梦见了他,在分别前一夜。
      他吻着我推上门前,悬在他头顶的弦月温柔得像一块甜美的水果软糖。
      ……
      醒时眼中一片酸软。
      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真正想要逃避的。
      不是害怕张良记起一切,不是害怕他认出我,与我秋后算账。
      而是,他确确实实,彻底忘记。
      是他看着我时,与看陌生人一般疏离的眼神。
      这世上终会有另一个女子在他身侧,不离不弃,风雨同舟。
      而我曾拥有的一切,俱是过往云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番外一] 纵使相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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