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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二十]夤夜惊风 ...

  •   我是疼醒的——浑浑噩噩睁开眼,却被视野中的大片阴翳又整懵了,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好在盖在我眼前的庞然大物很快就退后了,绵密的毛发擦过侧脸,撩得我一抖。
      灯光重入眼底,红毛狐狸贴着我肩膀蹲着,冲着我呲牙裂嘴,好在这回没压我心口。我还没完全清醒,下意识抬手去摸脖子上还残留着痛感的地方,然而手一动牵扯肌肉,后颈的闷痛复苏,我愣了一下,总算记起昏过去之前发生的事情。
      也就在此时,一声轻叹在室内幽幽响起。
      这声音我估计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坐起身,阴着脸抬头盯住张良。他正站在床边,低头看我,视线扫过狐狸,唇边一点无可奈何的淡笑,眼神着实是遗憾且扼腕。
      我再环顾一眼四周……确认自己依然在听风居。
      恰是上次温开出事后我被张良带回来过夜的房间。
      心情更复杂了。
      小狐狸钻到我怀中,我抚着狐毛,眼睛依然定在张良身上,一开口,就不由自主地冷笑:“子房不打算解释一下?”
      张良闻言作沉吟之色,又看了一眼狐狸,叹道:“一时不察,让畜生进了门,扰你清眠,是我不好。”
      那两个字一出口,我就感觉到怀中的狐狸毛直接炸了。
      我摁住狐狸,心情和它也差不了多少:“既然如此,听风居果然不适合我休息。我这就回去。”说完掀了薄被抱紧了狐狸从床上下来。张良在此期间一言不发,我心生狐疑,脑海中闪过一丝迟疑,浮起多问张良一句的念头,然而等我站起来,我顿时僵住了。
      衣袍没少。
      腰带没了。
      我僵硬地扭头,环顾,没有在床上和旁边的架子上看到我的腰带。而张良云淡风轻地站在一边,仿佛我是自己躺下睡着并且弄丢了腰带的——反正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我深吸一口气,太阳穴附近的青筋开始蹦跶。
      “……我腰带呢!”我瞪着张良,心道这次他要是和我含糊其辞,就算联手小狐狸也要把他的腰带扒下来借用一次。
      张良微微笑了:“天亮便还你。”
      此时一万头羊驼从脑子里欢快地狼奔而过,我气得声音都开始发抖:“张子房!你欺人太甚!”
      闻言,张良的目光突然变得有点古怪,一瞬间似乎想说什么,又立刻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说:“我不过是怕你醒来后拦不住你,故而出此下策。”
      去你的下策!
      我咬牙切齿,一句“无耻”好不容易憋了下去,深呼吸几次,勉强说服自己冷静:“你说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
      打晕我,还拿走我的腰带,这摆明了今晚不让我走。毕竟一夜未归还有解释的余地,衣衫不整半夜三更从听风居走出去的话一旦被其他人知道,那我和张良的关系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原因我说过了。”张良敛了笑,“你和林姑娘需要分开。”
      我听得火气上涨:“我不是答应了吗!”
      张良不应,静静看我。我在这眼神中怔了一下,随即感觉到一股寒意沿着脚底漫了上来:“迎客居……今晚……”
      “没有。”张良嘴角一抽,答得干脆坦然。我确认他神色自然,提着的心才放下,瞬间松了口气,而后又怒了:“既然没事,那何必非计较这一个晚上?”
      张良略笑了一下,回答:“夜长梦多,以防万一。”
      我无语凝噎,槽多无口。
      小狐狸趁我分心,从我怀中挣出跳到了地上,我匆匆一瞥,心中一惊:“曜曜是怎么来的?林菱……我不回去她会担心的。”
      “林姑娘那里你无须担心。”张良温声道,“我已让子希代为转达,你今夜会留在听风居助我彻夜翻检案卷。至于这狐狸……刚才它来敲门,我一时不察,才让它进了屋,吵醒你了。”
      我默了默,瞧了一眼仍警惕地瞪视着张良的小狐狸,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尴尬:“它大概是担心我吧……”
      张良闻言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弯腰与狐狸对视:“说来也奇怪,它怎么知道你在这?”
      我陡然一僵,低头看到小狐狸摆出蓄势待发的架势,唯恐它控制不住自己扑上去伤到张良,连忙捞起它按在怀里,勉强笑了笑:“闻着气味过来的吧,毕竟这可是狐狸。”
      张良也不知信不信,勾着唇笑了笑,好在没有继续“好奇”下去:“既然来了,那就一起留下吧。”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小腿压到床沿,顿时又是一僵。但张良对我的窘迫似乎视而不见,直起身,说:“你继续休息吧,我去外间看书。”张良指了指屏风外示意我,说完转身要走。我怔怔抱着狐狸,望着张良的背影时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我听到了自己平静到近乎木然的声音:“你在防谁?”
      张良停下了脚步,半晌,轻叹:“你何必明知故问?”
      我感到了恐惧:“你到底想做什么?”
      张良转过了身,脸上没了笑,落在我脸上的目光泛着凉意:“你又在揣测什么?”
      这一眼令我心中一悸,然而担忧和惊惧却使我难以平静:“我也不愿意横加臆测……但你……你能发誓今晚子车不会对林菱做任何事吗?”
      张良沉默不语。
      我如堕冰窖,再开口时声音无法控制地变得尖锐:“你们不能这样!林菱失忆了,她什么都不清楚,你们怎么能趁人之危!”
      “既然她失忆了,你又在害怕什么?”张良静静望着我。
      我感觉心脏仿佛被泡进强酸,灼烧感无孔不入。
      如果在韩媞的祝由术牵动下,林菱被唤醒记忆,又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说出了我和她的真正来历……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们无权窥探。”我沉下脸,再顾不上其他,抱紧了小狐狸打算赶回迎客居阻止韩媞。经过张良身边时,他猛地伸手拉住了我,落在我脸上的目光暗如沉渊:“是她的秘密,还是你们的秘密?”
      眼角一跳,我抿了抿唇,镇定与张良对视:“无论是谁的秘密,都应该在清醒之时由自己决定是否交付。除非……你不认我这个朋友。”
      张良的指尖有一瞬间的僵硬,他压下眼睫,勾起的唇角泄出讽刺的笑:“那如果她永远也清醒不了呢?”
      闻言,我感觉心中又是一沉,这一刻也说不清为什么,强压的怒气似乎被张良的笑掀开一角,冲昏了理智口不择言:“大不了我养她一辈子!”
      禁锢着手臂的力量倏然加大,从骨骼传来的压迫感让我忍不住皱眉,盯着张良的视线却分毫不感动,唯恐寸步的退让后自己和林菱都会陷入万劫不复。
      半晌,张良终于松手。
      他用力闭了一下眼,再次睁开时,眼底已是波澜不惊。他转身,几步走到衣橱前取出了我的腰带搁到架子上,随即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我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惦记着林菱处境未明,放下狐狸拿起腰带,匆匆收拾着跟了出去。
      ……
      夜色渐深,缺月西垂。我和张良都没有提灯出来,身前身后的檐灯沉在昏暗中,于微风中拉扯出摇曳模糊的叠影。
      后面跟着落地无声的狐狸,形如鬼魅。
      张良走得很快,仿佛刚才几次三番阻拦我回去的人不是他。我亦步亦趋,没有落后也不想靠近,偶尔视线移到张良的背影上,又隐隐生出难以名状的苦闷。
      索性把注意力转移到韩媞和林菱身上。
      或许有必要想想怎么对她们解释,让韩媞别生气,让林菱别害怕。
      我盘算着今晚表面的风平浪静过后要如何真正平息汹涌的暗潮,不料当我们进了迎客居时,我才意识到今晚连表面的风平浪静都是痴人说梦。
      一居六人,整整齐齐,没一个安分休息的,全在中庭。
      林菱站在慕风身后,韩媞和慕风正面对峙,许澈、陆凡一人一侧和韩媞构成三面合拢,再往后一点,是不在局中的慕盈袖。
      人人神色紧绷。
      我到时,正听到慕风在说话:“子车,这里是小圣贤庄,林姑娘乃是子扬的故友,请你注意分寸。”
      闻言,我心中就是一跳——看来韩媞不仅对林菱出手,而且还把事情闹大了。
      “我不会伤她。”韩媞冷着脸说道。
      慕风皱了皱眉还想开口,张良先一步出声:“都在闹什么?”
      所有的人的目光顿时齐齐向张良看来,并且不约而同地偏移几寸分我半分。许澈和陆凡均有些诧异,收回视线后相视一眼,双双低头作揖。韩媞脸色僵硬,慕风眉心微松,林菱看到我则是眼睛一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声“颂颂”便要过来,但没走出一步就被慕风拉停,随后谨慎地看着张良。
      “三师公和子扬来得正好。”慕风笑了笑,道,“刚才我正要入睡,突然听到林姑娘在外面惊呼,出来一看,却见子车紧追着林姑娘不放,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子车打算强行对林姑娘施展祝由术。”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向张良浅浅一揖,“我知道子车是三师公的客人,但林姑娘也是子扬故友,住进小圣贤庄与我也有几分关系,情急之下,只好出面阻止,请三师公见谅。”
      张良看着慕风,回以微笑:“你出面阻止皆是出自对子扬一片赤忱,无可厚非。”
      现场气氛一度凝滞,林菱神色僵硬,主动开口问道:“子房先生,子车说要对我施展祝由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良的视线移到林菱身上,面色未改:“想帮林姑娘记起前尘往事而已,并无他意。”
      “那也该由我自己决定答不答应。”林菱的脸色越发难看,“子房先生不该擅自……”
      “不是子房。”
      林菱说到一半的话顿时哽在了喉中,她睁大了眼,目光缓缓移向我,惊疑不定:“颂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目光透着砭骨寒意。
      我有些走神地想,这或许和我刚才开口时林菱的感受相差无几。
      不由得怀疑那句话是否出自我之口,还是刹那之间哪个孤魂野鬼成心作弄,鬼使神差。
      可一眨眼,刚才某一刻,张良被审视时淌过下颌的月光又晃在眼前。
      “是我请子车帮忙的。”我佯装着若无其事,看着林菱,也看着其他讶异的人,唯独不敢看张良,“我……怕你不记得以前的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吃亏。子车曾经用祝由术恢复过被……谭总管被篡改的记忆,我想,或许她会有办法……”
      夜色中林菱的脸色似乎隐隐发白,她似乎信了,又似乎没有信:“你这是什么意思?颂颂,谁会动我的记忆?”
      恰似一条走偏了的路,你推我挤,冷不防背后寒风凛冽,已是绝壁,掌心瞬间冒出一手冷汗。
      林菱的表情让我感到莫大的悲伤,我连忙走到她面前,牵着她的双手,十指紧扣,也不知是为了拴住谁的希望:“是我不好,我应该留下来陪你的。你别怕,我真的只是担心你。林菱,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真的……放心不下。”
      她整个人都有些僵硬,手指慢慢收紧,仿佛这辈子都不愿意松开,目光似恨似悲:“那就一直和我在一起啊,颂颂。”
      我怔然,才记起不久前在听风居答应过张良的事情,顿时仿佛能感受到张良就在后面盯着我,盯得我一个头两个大,只好含糊其辞:“我不会丢下你。”
      “可是你要把我交给别人!”林菱的声调骤然拔高,泛红的眼角溢出怨怼,掐入手背的五指益发用力,“你根本不相信我!”
      我被最后这句话当头打了一个闷棍,呆呆地望着林菱,在她明艳尖锐的眉眼逼视下竟无法开口反驳。
      我答应了张良的安排,一步步妥协,一步步退让。我说着对她珍之重之,这样小心翼翼,这样……戒备慎重。
      心底蓬勃而出的自我怀疑导致我在这一刻走了神,没有注意林菱逐渐逼近的面容是否潜藏了什么危险,直到加在手掌上的力量骤然消失,冰凉粘腻的触感缠住脖子,我才猛地回神,才看清林菱杀气腾腾的凌厉面孔。
      咽喉被窒息感和痛感彻底灌满,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林菱歇斯底里的声音钻入我耳中,却像是无法抵达脑海也无法被解读,疯狂狰狞的脸像是记忆被碎玻璃扭曲过一般,格外陌生。我的意识似乎已经被一只手按在冰冷的地上砸得面目全非,无法动弹,无法站立。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当窒息的感觉缓缓消退,眼前恢复清晰时,张良正扶着我的肩膀,低头轻声喊我。绕过张良温和的眉眼,是被陆凡和许澈一起制住的林菱,她跪在地上,挣扎着大喊着让他们松手,声音撕裂般刺痛人的耳膜。她谁也不看,眼底是连眼泪都填不满的沉暗空洞。
      我止不住地开始发抖,想走上去,想让他们松手,但张良死死地按住了我,而韩媞沉着脸打晕了林菱。
      一切喧嚣归于沉寂,所有人静默无声,风拂过枝叶“沙沙”轻响,似乎里面还藏着刚才撕心裂肺的余音。
      “阿风!你的伤口!”慕盈袖的惊呼声突然打破寂静。我有些茫然地转动视线,才看到慕风腰侧正从浅色中衣上泅开的暗色。他的身体似乎轻微地晃了晃,脸色微白,五官绷紧,强行压抑的疼痛泄出踪迹。离慕风最近的许澈立刻走上去扶住他,碰了碰伤处后抬头看向张良:“老师,子尧的伤口裂开了。”
      慕盈袖已经赶到慕风身边,擦着他额上的冷汗,神色焦灼地转过头喊了一声“子房先生”,欲言又止。
      不知何时,所有人又是一起看向了张良。
      张良缓缓开口:“先带回房间。”
      得到指示,许澈便扶着慕风慢慢往回走,半跪在林菱身后用手撑住她后背的陆凡却面露迟疑。韩媞目光一动,打算上前。
      “我来。”
      我轻声说着向林菱走去,肩膀上张良的手在短暂的凝滞后沉默撤离。我不知道张良是什么表情,但陆凡在我走过去时提着林菱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帮我把林菱挂到我的肩上。
      重量压下,沉甸甸的感觉,让人想起刚刚还缠在脖子上的窒息感。肺部的隐痛似乎被唤醒,我稍稍抬头,缓缓呼出一口气,随后抱紧了林菱,一步一步向卧房走去。
      韩媞垂眼站在路边,当我扶着林菱经过时,我听到一声压得极低的“子扬”。
      我停了一下脚步,没有回头,没有看她,只是同样放轻了声音,说:“不是你的错。”
      夜凉如水,长空月隐,星辰晦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二十]夤夜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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