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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六]拨云见日 ...

  •   萧朗其人,今年十八,平时看起来和小圣贤庄的大多数少年学生一样,课业一般,性格开朗,脾气不错,和谁都能说上两三句,十分符合卧底要求。
      然而,萧朗不是桑海人。一年多以前,萧父病逝,萧母带萧朗从琅琊来到桑海,投奔长兄,不料在城外遇到山匪,逃命途中发生意外,萧母坐在马车上坠崖身亡。萧朗劫后余生,孤身一人找到了在桑海经商的舅舅陈怀义。舅舅舅母收留了萧朗,不久后替他做了安排,将他送到小圣贤庄就学。
      听张良简单说过萧朗的情况后,我总觉得哪里不对:“那萧朗‘生病’的事情,他的家人知道吗?”
      张良淡笑:“我今日出庄,就是去陈家告诉他们这件事的。”
      “那他们怎么说?”
      “陈先生这段时间外出,陈夫人持家。我提了一句二师兄会帮萧朗治病,陈夫人便不再说什么了。”张良说道。
      我悟了。
      萧朗“生病”之后最明显的反常便是风平浪静——和慕风出事后慕家举家上来砸场子的阵势相比。我之前猜测萧朗或许是个孤儿,想去洗尘轩问问颜路,如今从张良这里了解到实情,心情不由得有些复杂。
      我默默叹了口气,问道:“张良先生,你觉得……陈家,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你认为呢?”张良反问,语气平淡。我揉了揉太阳穴,郁闷地说:“我希望最好是没有关系。”
      种种迹象表明,萧朗已经被幕后之人推出来成了替罪羊,而他的舅母陈夫人,无论是不是知情人,如今对萧朗不闻不问的态度都是说得通的。反过来,如果陈夫人对这件事异常上心,反倒可能真是无辜的。
      再一回想前后被牵涉进来的人,我由衷地希望不要再多一个陈家。
      感受到张良的视线,我侧过头,却见张良的神情有些古怪,不由得一凛,紧张起来,一边反省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一边勉强从容地问他:“怎么了?”
      张良缓缓挑眉:“如果陈家与此事无关,线索就更难找了。”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皱着眉脱口道:“那也好过再拉一群无辜人下水……”说到这里,我一顿,后知后觉意识到话题有点偏,“是我傻了,陈家有没有关系又不是我能左右的。”
      张良看了我一眼,没有继续探讨下去,转而道:“陈家这边我们会安排人盯着。倒是你……”顿了顿,他继续,“考虑得如何了?”
      我心下微沉,尽量维持神色自然疑惑:“考虑什么?”
      闻言,张良眉梢微挑,弯了唇,隐隐透出一丝讽刺:“子扬,拖泥带水,不足成事,这个道理你不明白?”
      我的脸色霎时有点僵。
      “你昨晚迟疑,可以理解。但到了现在,你还打算继续自欺欺人吗?”张良的语气姑且算是平静,但话里话外都是刺。
      接二连三被他逼问同一件事,我也恼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我自欺欺人?自欺姑且不说,张良先生,你真被欺了?我看比我还清楚吧?”
      张良笑了笑,道:“关心则乱,当局者迷。”
      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相视半晌,颓然移开视线,说:“我之前也怀疑过他……但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他一直都想救我。或许……真的是巧合也说不定。”
      “说疑点。”
      我叹了口气,抬起手盖住脸,闷声说:“那天睡前,我唯一入口的只有他给我倒的一杯水……但这个其实也说明不了什么,无凭无据,一种猜测而已!万一是我多心呢?”
      “证据?多心?”张良缓缓开口,轻描淡写的语气充斥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令人忽而心悸,“宋翎,你自诩良善之辈,但在你眼中,一条人命、一庄之安,似乎都比不上你们二人的情深意重。”
      这句话如惊雷炸响,让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情深意重?什么玩意?我做什么了就情深意重了?从头到尾不过是怕连累别人好吗!
      可抬眼的时候,我迎上了张良的目光——如潮汹汹的失望倾泻而下,触目生寒,凉透肌骨。
      有什么东西在这样的情绪里突然清晰起来。
      于是,如被扼喉,辩无可辩。
      ……
      我回到迎客居的时候韩媞已经回来了,一想到之前所见,再对着她此刻近似面瘫的神情,反差之大令我的心情越发复杂。韩媞注意到我脸色不对,问多了一句,然而我也只能恍恍惚惚地摆摆手,敷衍之后,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室静谧之中,繁杂的思绪缓缓铺开,逐渐地……越发混乱。
      张良说完那句话之后,我因为震惊过头而忘了回应,等我缓过来时,他已经转身离开了。潜意识中我很想喊住张良解释点什么,但理智克制住了冲动,我最终沉默地看着张良离去。
      我无法解释清楚自己对慕风小心翼翼的态度——并且就在刚才,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出了偏颇。
      我视自己为“入侵者”,对于自己带来的一切影响,潜意识中诚惶诚恐,唯恐扰乱了周围人的正常轨迹。我始终在隔岸观火,一心摘除不必要的关联,下意识认为这样对彼此都好。
      却忽视了自己的行为某种程度上是把烂摊子推给对方去解决。
      对慕风如是,对……别的人也是。
      我隐约觉得自己做错了——而在想清楚之前,暂时解释不了。
      但我本就是此间过客,我不属于这里,如果纵容……结果会不会更糟糕?
      “笃笃笃。”我被敲门声打断思绪,连忙整理了一下表情过去开门,见韩媞站在门外,正觉得意外,刚想开口,脚踝处忽然传来了奇异的触感,像……
      我猛地低头,和正用大尾巴扫着我脚踝的小火狐视线相对,顿时眼眶一热,差点喜极而泣。
      “你在哪里找到它的?”我一边弯下腰抱起小狐狸一边喜滋滋地问韩媞,小狐狸也相当配合,几乎我刚伸出手它就抬起前爪扒着我的手轻巧跃入我怀里。温暖厚实的触感传来,一下子冲淡了刚才的诸多念头。韩媞扫了一眼狐狸,道:“不是我找到的,它自己回来的。”
      我笑弯了眼,忍不住夸它:“是吗?原来我们家曜曜这么乖的。”一边夸一边揉狐狸头。狐狸安安稳稳趴在我怀里,小小一只趴出了王侯架势,尾巴慢悠悠晃着,没搭理我。
      韩媞的眼神似乎有那么点一言难尽,不过没有说什么,送完狐狸,随即离开。
      我抱着狐狸心情很好地进了卧房,一边想着小狐狸失踪这么久也不知道到底去了哪看起来倒是一点没受苦,一边把狐狸放在腿上,打算检查检查这小东西有没有哪里磕磕碰碰。
      小狐狸懒洋洋地趴着一动不动,任由我摆布。
      我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直到手指拨开狐狸右耳内侧的绒毛,我看到了一个浅褐色的印记。
      扭曲的线条和奇异的图案,像某种图腾。
      我怔住,一瞬间,记忆解锁,脑中仿佛“咔嗒”一声,晃过曾被我遗漏的一幕。
      ……
      颜路来开门的时候眼底有明显愕然,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怀中的狐狸,迟疑着问:“急匆匆的,出了何事?”
      我一路抱着狐狸跑过来,此刻气喘吁吁:“……进去说。”
      ……
      颜路体贴地给我倒了杯茶,我抱着狐狸在案边坐下,将手中木扇放在案上,满怀感激地先喝水。颜路耐心地等着,我也直截了当,放下杯子后重新拿起木扇将它展开,扇面朝着自己将它平放在案上,指了指扇尾由一道道细微刻痕组成的图案:“颜路先生,你看。”
      颜路的目光落在我指的地方,面色微凝,继而抬头看我:“这木扇从何而来?”
      “是子钟他们。”我顿了顿,解释,“丞相拜访小圣贤庄那天,和我同寝的学友从桑海城中带给我的赠礼,除了我,子明和子羽也各收到了一把。而且如果我没记错,我们三人是随手挑选的。”
      “是哪几个人?”颜路迅速追问。
      我抿了抿唇,说:“唯一能确定的是子南和子希不是,他们二人是帮张良先生晒完书后和我一起回去的,子明子羽肯定也不是,剩下的十个人当时都在场,但我也不清楚是不是都一起出庄了。”
      十个人,除了遇害的温开,还有九人,包括如今被软禁的萧朗。
      “还有,曜曜回来后,我在它身上看到了这个。”我再次拨开小狐狸耳朵上的绒毛,将痕迹展示给颜路看——那个痕迹和木扇上的一模一样。
      “之前……”
      “我没注意。”我摇了摇头,“颜路先生,我不知道这个图案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有些蹊跷……您认得这个吗?它代表什么?”
      颜路盯着那个图案,目光有些奇异,半晌,开口道:“这个图案意义我并不清楚。”
      我一怔,不过很快调整好心态,但我刚想表示静候他们的调查结果时,颜路却突然开了口,说:“我只在子房身上见到过一次。”
      这一次,我彻底呆住了,和颜路对视片刻,艰难开口:“张良先生……身上……胎记?”
      颜路闭了闭眼,叹息:“应当是。”
      我心情梦幻地低头看了一眼安然趴在我膝上的曜曜,心想这四舍五入等于小狐狸和张良身上长了同款胎记,果然不愧是本家么……
      然而这样一来,事情变得越发诡异。本以为对方的目标是小圣贤庄,这一个神转折,倒是把线索指向张良。
      张良,韩媞……莫非是冲着韩国遗部而来?
      不,不对。如果是这样,木扇为何会落到我手中?即使是曲线救国,也不该借我这个异乡人之手,更遑论搭上一只狐狸,除非这个图案……
      “这个图案,是不是隐藏了什么秘密?”我喃喃出声。颜路沉吟片刻,却忽然问我:“你为何不直接将此事告知子房?”
      我一个猝不及防被噎得无话可说,而颜路的洞察力实在过分优秀,看了一眼我的神色就问了出来:“你和子房生了嫌隙?”
      一语中的,直击要害。
      僵硬一瞬后,我喝了口水压压惊,讪讪解释:“您这话说得有点严重了。我这……流落异乡之人,这段时间一直受张良先生照顾,哪有什么嫌隙可生?”
      说完,自己反倒稍微愣了一下——客观来说我也就是抱着张良大腿的一介过客,然而他对我这个挂件兼合作对象在精神层面的要求似乎有点高?
      “子扬是这么想的?”颜路闻言有些诧异地看着我,说,“我还以为,你该是子房的朋友。”
      我再次愣住,隐隐约约,感觉自己摸到了真相的门槛,然而下意识地仍是迟疑:“我……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初来乍到,没有这个资格成为张良先生的朋友吧……”
      颜路笑了笑,目光柔和广袤,清泉一般通透:“我以为子扬虽是女子,性情却难得开阔不羁,但为何独独在面对子房时有失偏颇?子房他虽然年少气盛,却并非目无下尘恃才傲物之辈。你所说的资格,从不存在。”
      我默然,心绪一时起伏难定。
      当然知道张良不轻狂,只是隔了几千年的传说光环加成,早已经习惯了仰望。
      更何况……
      “即便如此,我始终不属于这里。”我垂下眼,心头无端发闷,“我本是异乡人,实不相瞒,留在这里只是想等待一个和故人重逢的时机,早晚有一天后会无期。既然如此,又何必相交过深?”
      说到最后,莫名其妙地感觉很沉重,仿佛归去不止归去,还藏着一层离愁别绪。
      颜路却轻笑一声,起身推开旁边的槅门,清风穿堂,翠色盈门。他背对着我,明亮的光线里身影虚化成天地间皎皎白玉:“子扬是重情之人,但这世间向来难得圆满。相遇相交不过机缘巧合,倘若苛求过多,反倒自苦。”
      一字一句皆温柔,偏这温柔中隐有一分沧桑一分惋叹。我静静看着颜路,听他缓缓继续:“子扬可知道,子房他少时便曾遇一人,如父如兄,如师如友,引为知己,可惜,多年前……不幸罹难。当时子房悲恸至深,大病了一场,病中我陪着他,听他絮絮说起过往,字字都是放不下。”
      我怔怔地握着杯子,脑海中像是能看见当年那个痛失挚友的少年,一身意气散尽,彻头彻尾,只剩悲伤。
      生离死别,彻骨之伤。
      “那时我问他,如果早知今日,是否宁愿从不相识?”颜路说到这里,顿了顿,回头看我,眼中有浅淡笑意,“你猜,子房如何回我?”
      我有点恍惚,低声说:“虽九死,犹未悔。”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悲伤不会让曾经的欢乐滋生怨怼,只会越发怀念,越发感念。
      “对,这就是子房的答案。”颜路弯了唇角,眸色温和,写满未尽之言。
      我在颜路眼中看到了他的言外之意,也看到了自己的回应,盘桓在心头数日的迷障彻底散开,得见天高地远,明山秀水。
      我抑制不住地扬起嘴角,抱着小狐狸站了起来,向颜路郑重地九十度鞠躬:“多谢颜路先生点拨。我明白了。”
      闻言,颜路脸上的笑容越发温柔。他收起木扇,递给我:“子扬明白了,那这木扇?”
      我有点窘迫地接过木扇,笑道:“我亲自去问。”
      ……
      说是要亲自去问当事人,但当我抱着小狐狸颠颠去了听风居,我并没有见到张良,只看到了在院子里收书的许澈。
      得知张良下午有课,正在六艺馆教授剑术,我就没敢冲过去找人,唯恐和那些“同窗”相对尴尬,索性把狐狸暂时放了,扭头打算一边给许澈帮忙一边等张良回来。
      许澈此人宛如人形木偶,沉默寡言,神色寡淡,然而当小狐狸跳上房顶时,我明显观察到他的目光随着移动了过去。
      心念一动,我主动开口道:“曜曜很有灵性的。”见许澈看向我,我笑着解释道,“我知道张良先生不太招狐狸喜欢,不过之前他和曜曜接触过,没出什么事。你不用担心。”
      闻言,许澈垂下眼,继续收归书简,语气平静地说:“畜生不可以人性度之,性情不可以常理推之。”
      我一听顿时一僵,下意识回头,果不其然,就看到曜曜坐在高处俯瞰,一双嗔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住许澈,仿佛还透着点……戾气。
      许澈并不是迟钝的人,几乎是下一刻就抬头和狐狸对上了视线。他的表情始终恒定,目光停了一秒就移开了,不以为意中带着“果不其然”的意味,说:“你看,畜生不通人言,但不过瞬息,它便突然有了敌意。”
      我默了,心想这狐狸保不齐真听的懂……
      再看一眼,曜曜似乎在磨牙。
      我觉得有点牙疼,仿佛预见了粉丝掐架的前兆——然而要不是小狐狸现在作用特殊,我压根不想让它和张良见面。
      “你放心,我会盯着它,绝对不会让它伤到张良先生一根毫毛。”我正儿八经地向许澈保证。
      许澈头也不抬:“师尊上次被狐狸咬伤的时候,二师伯也在他身边。”
      言下之意即连颜路都没能防住的事情我瞎担保个什么……
      我抱着书册,后知后觉:“你……是希望我把这狐狸送走,还是我把狐狸带走?”
      话音落下,许澈终于停下忙碌的脚步,转身看着我,明亮的日光下,瞳色微凉而隐有深意:“我只是在想,倘若因子扬之失累及师尊,子扬难免会感到不安,只是到时候再如何悔不当初,也为时已晚。”
      我怔了怔——悔不当初?为时已晚?
      影子一般沉寂的少年,在此时亮出锋芒——然而也只是一瞬,一瞬后重新收敛了所有情绪,还是平素木讷模样,继续做着琐碎的日常。
      我站在原地,无言以对,忽生心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六]拨云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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