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亓墨玥

2、一

　　韩诣麟瞟了一眼手表，又看了看窗外，柳树已经打出了半嫩绿的小芽包，枝条也不似前几天那般僵硬，微微的有了点柔软的姿态。
　　“小韩”，听见有人叫自己，韩诣麟把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章昊澄正半倚着门立在办公室门口：“今晚新的一批英驻华大使就要来了，我们又要去迎接。”
　　“哈，是吗？”韩诣麟漫不经心道：“他们英方还在派人啊，都到现在了还想从中国这里捞好处。”
　　“可不是吗，不过英国老狐狸可机灵着呢，这次派来的大都是一些政治上不得志的老鬼们，这回政府都没派大人物去接见，连外交部的大官都不准备出席，直接把这档子事丢给我们这些小兵嘎子去办了。”章昊澄随意的坐在韩诣麟的对面。
　　“哦，这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吧。”韩诣麟淡淡的笑了笑：“现在哪里都乱七八糟的，年前听说又有学生运动——这两年闹得更火了，哦不，大概一直就没停下来。”
　　“其实我倒觉得动不动一梭子子弹并不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章昊澄压低了声音：“我一直都觉得，你不知道那古话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政府再这么压下去，恐怕是要出大事的。”
　　“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章先生啊，这话可就在我这里说说，出去别胡说八道。”
　　章昊澄爽朗的笑笑：“知道了，那我先回去了，哦对了，时间是七点半，我先走了啊。”
　　“慢走。”韩诣麟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家伙，时间这种正事不是应该放在发表意见的前面吗？这个大大咧咧的性格，真拿他没办法。
　　七点半吗？又要认识一群嚣张跋扈的欠抽的洋鬼子了……
　　闲来无事，韩诣麟拿起一份报纸瞅了瞅政府还在和共产党打仗——他有不好的预感，感到中国就要发生极其可怕的变革了，这次变革不同于以往的任何变革，是翻天覆地的变革。
　　他理了理头发，耳边的发很温柔的落在了脸颊上，他的脸颊透着一种锋利的气息，却被官方的微笑遮掩了。
　　离七点半还有一个钟头，章昊澄已经屁颠屁颠的来找他了：“小韩啊，你怎么像个女人一样磨蹭！这都六点半了，你还不走吗？”
　　“章先生，你不是不想见英国鬼子吗？这时候怎么这么着急？”
　　“诶，讨厌归讨厌，可是要是不早点去又该被上面的人叨叨了。”
　　今年的气氛果然冷清了许多，英国人握手时底气都不那么足了，而且人明显的少了许多，一个个看起来尖嘴猴腮的。
　　这两年英国在国际上的声誉一点点的在往下掉，虽然还是撑着一个海上霸主的壳子，实际上在国际事务中已经不像当初那么说一不二。但尽管是这样，他们对殖民地的掠夺却不加减少，这回来的一群家伙们也不会是省油的灯。
　　果然像是章昊澄说的那样，外交部的大官都不知道哪里鬼混去了，韩诣麟皱皱眉头，这样一来大事小事都得要他出面了——章昊澄这家伙根本靠不住啊。
　　英国的家伙们穿着一贯的皇家礼服，缓缓踱进了大厅。韩诣麟硬着头皮怕了两下手，下面的人于是也都符合着点了点手心，掌声稀稀拉拉的响了两声，着使带头的那红头发的家伙很是不满，韩诣麟带头上前握了握他的手，开始用英语与他攀谈，红头发的叫克尼尔雪莱，对话无非就是那么几句合作愉快，多多指教之类的，韩诣麟心里暗骂：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脸都长到猪脸上去了吗？
　　韩诣麟对这家伙不感兴趣，他那褐色的深深凹陷的眼眸里处处透着不友善，倒是他身边跟着的小翻译官引起了韩诣麟的注意。
　　小家伙看上去十七岁左右，稚气还未脱，一头浅金色的头发格外惹眼。脸蛋白皙干净，淡蓝色的眸子里透露出一种好奇的光。
　　“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翻译官，叫莱里西克莱德曼，今年十七岁。”他拍了拍少年的肩：“给长官问好。”
　　少年有些嫌恶的闪了闪身子，不让人察觉的向旁边挪了挪，开口是标准柔和的中文：“您好。”
　　韩诣麟有些吃惊，又试着用中文问：“是第一次来中国吗？”
　　“是，从前没有来过。”少年微微低下头，很腼腆的样子。
　　非常标准的中文，声音柔和美好——若只听声音，还真辨不出他是个外国人。
　　带翻译官是不常见的。政府中去过英美留学的人不在少数，没有去过的也都能把英文讲个像模像样，只有外出时才用得到的翻译人员，一般都是由政府配备的。这回明明人减了一大半，却带来了一个翻译官，真是奇怪的事情。
　　韩诣麟思索着，伸出和少年握了握手，少年怯怯的伸出手，那手指修长柔软，乍一看像是女孩子的手。
　　克尼尔的眼中却露出不悦的光芒，带着少年走远了。
　　韩诣麟望着克尼尔俊朗高挑的背影，觉得十分奇怪。这时章昊澄从背后突然拍了拍他的肩，下了他一大跳。
　　“喂，你怎么了？”章昊澄看着反应这样大的韩诣麟，问道。
　　“你不觉得奇怪吗？这次英方又在耍什么手腕？以往带翻译官这种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回为什么带了这么一个人？”
　　章昊澄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皱了皱眉头，答：“不清楚。”
　　韩诣麟既然作为这里位置最高的人，自然而然要坐在克尼尔的旁边，但他实在是厌恶这个外表俊朗的红发家伙，心里莫名一阵乱，便让章昊澄代替他应付一会儿，自己去了洗漱间。
　　心烦意乱，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英国不对劲，这两天小日本也闹闹腾腾的。韩诣麟洗了一把脸，这两天天气干燥的厉害，脸上的皮都快要干裂开来了。他望着镜子发了两分钟呆，正欲出去时碰上了金头发的莱里西。
　　莱里西先是一呆，接着胆怯的笑了笑用标准的中文道：“韩先生，您好。”
　　韩诣麟此时正不想回去，也就接着这机会攀谈了两句，希望从他口中套出些什么事情来，　　“您的中文说的真好，之前都没有来过中国吗？”
　　“没，没有。”莱里西还是一如既往的胆怯：“我外祖母是中国人，她总喜欢给我讲中国的事情，使她教我说中文的。”
　　“哦？那你喜欢中国吗？”
　　“很喜欢。”他笑得很开朗，却又突然淡下去了：“只是……好像中国不喜欢我。”
　　韩诣麟看了看眼前的少年，他领口缀着的长花边有些打皱，一身柔和的栗色礼服镶着红边，衬得少年的身材消瘦柔弱。
　　真是天真可爱的厉害啊，韩诣麟心想，这个孩子还真是什么都敢说的出口，和他套套近乎，说不定能从他嘴里套出些什么来。
　　“你来中国，不想家吗？”
　　“我……当然想，只是我是被姐姐的丈夫赶出来的……”少年说着说着停下来了，道：“对不起，我怎能对您说这样不开心的话，如果我的话让您不高兴了，请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韩诣麟温和的笑了：“没关系，有什么事情请尽管说，如果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来问我。”
　　少年诚惶诚恐的点点头“那真是太感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