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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长京书之流年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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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绍宣德三年,三月中,北戎。
北地的春天总是来得比中原晚上许多,然而一旦来了,似乎一霎时便给草原披上万紫千红的春光。
“哗啦”一声帐门掀开,风风火火冲进来的人骑装精干眉目隽朗,“草原上第一束盛开的鲜花,献给我的大妃!”
榻前椅上素衣温婉的女子含笑起身行来,为他抚顺几缕被风挑乱的鬓发,“一束鲜花而已,何苦费了大力气骑马到南边去摘,算来这也第十束了……”
嘴上碎碎的怨怪,手上却是小心翼翼的珍惜,一偏首酡了脸颊,望向那一端妆台上早怀了一腔甜蜜心意细细拭净的花瓶。
他笑得欣慰,当年的誓言,他已守了十年——让每一年草原的第一束花,都只为她一人盛放。
“独一无二的第一束花,自然只属于北戎独一无二的王妃……喜欢么?”
“就你话多嘴油!”女子似娇似嗔虚虚拍他一下,却仍深深嗅下,“嗯~喜欢……倒让我想起以前……罢了不说了,都是旧事。”
她笑意黯了黯,转首意欲继续方才没做完的事,却听见他平静温和的声。
“你想家吗?”
她愕然回首,不解看他。眼底晃过一丝做错事后荒凉的孩子才有的——张皇。
若不是确定自己对她的一切观察入微,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一闪而过的眼神刺痛了他的心。那片孕育了无数美好的中原沃土,究竟埋藏了她怎样不愿回顾的曾经。
他不是没听过从中原嫁来的女子相思成疾甚至偷偷逃走的故事,当年执意求娶,他也曾怀揣着这样的担心,他怕自己的私心毁了他眼前的绝世明珠。
但是他更怕这颗明珠被中原的明刀暗箭伤的体无完肤。
可是他的担心从来没发生过。
他看到了,他的草原他的臣民看到了,她已是好得到了极致的王妃。
意识到二人之间破天荒的相顾无言,一向爽朗的草原汉子平复了一下混乱的思绪,又一次开口打破沉默:“昀歆……你已经十年没有回过中原了,你想家吗?”
她愣了愣然而旋即浅浅一笑,“你糊涂了,和亲公主怎么能随意回朝省亲呢?”
他皱皱眉,“和亲?你是我一见倾心向皇帝求娶来的妻,什么时候成了‘和亲’公主,北戎王不便带王妃入西绍,还不许赫哲带他远离故土的妻子回家么?”
她怔了怔,回身默默向着去处行去,坐下了才低低开口,“也好,你愿意的话……就去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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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三年,四月中,锦江。
正是烟雨时节,锦江上却不知怎的鲜有游人,渺渺江面上一叶小舟翩然荡过,绵绵细雨里微微摇曳着若有似无的涟漪,说不出的轻软旖旎情致。
舟头立着水色衣裙的女子,层层远山浓翠如墨晕染出烟雨里一点淡淡的徜徉情怀,悠悠碧水细纹轻软环绕氤氲斯人唇角平静温和的清浅笑意,身畔有简衣素袍的男子含笑站上,饶是生母出自中原自幼深受汉学浸淫,他身上仍有着北地草原男儿特有的疏狂闲朗。
“夫人在出神什么?”
“一别已久,锦江上的风致一如当年一般醉人,倒不知为何今日江上如此寂静,游览了小半日也未见得旁的游船。”
他遥遥望向远方,眼眸微微一眯,“不见得,那边矮坡后河道不正转过来一艘画舫么?”
她顺着他所望方向看去,果然见了一艘精致画舫徐徐行来,隐隐的有悠悠丝竹清音传来,她微微蹙蹙眉,运足目力试图看清那端画舫上是怎样一群人,船悠悠行得近了,舫上重重丝幕后安然闲坐品茶赏景的人影渐渐清晰。
赵昀歆在那人容颜现出的一刹那,愣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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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致舟上清音缓远茶香袅袅,粼粼的水光映照着高踞座上淡漠人影,雍容气度然而寂寥深深。
眼风无意间掠过远方江面上一叶轻舟,水色衣裙的女子瞬间吸引了他的目光——那年锦江上她也是一抹水漾色彩黯淡了烟雨画境中山光水色,斯人风流,终不再矣。
他微微一叹正欲收回眼光来,余光却瞥得那边女子半侧回首,向着他的方向现出半边精致如玉的容颜。
一瞬间天地失声山河无色。
是她。
手中茶盏砰然跌落,一船乐工娇童惶恐跪下,他却不顾及从人讶异的眼光,几乎是风一样掠至船头掌风一掀扯起重重丝幔,一抬首,正对上迎面行来的轻舟舟头悠悠静立的女子,熟悉至惊心的眉目,点染着点点温和疏离的笑意。
温和,释然,疏离。
一如当年船畔初见的温和——那是她面对所有人的面具。
还有他无数次期望的释然——那是只有她能给他的饶恕。
但是做梦也没想过的疏离——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结局。
有这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从他心上流过,丝丝缕缕缠绕上不知哪来的隐痛。
他缓缓坐回去,抚顺衣袍,微笑雍容。
他是赵翊,她是赵昀歆。
他是西绍皇帝,即位时年号“宣德”;她是北戎大妃,出嫁前封号“宁国”。
这些,他很清楚,他都记得。
轻舟飏飏而来,他高踞座上仪态万方。
画舫渐渐临近,她静立舟头姿容绝妍。
如此沉静自如的两个人。
擦肩而过时,她转首,浅浅一笑,似是轻声又似是无声道一句:“一别久矣。”
他一怔,雍容浅笑几是霎时碎裂,“一别……”
一时语塞,擦肩而过。
留下只给他自己听的两个字——“永,离。”
远去轻舟上疏朗男子步出船篷怡然揽了她肩:“你认识他?”
她声线仍是波澜不惊的温和:“一个故人,多年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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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来行至船尾,无声望向那向着另一方的轻舟上,柔情温软,俪影双双。
她刚才说——一个故人。
他浅浅一笑,寥然散于风中。
……微雨湖上,男子浅笑温润如玉,行进那一叶小舟中,方寸之地,氤氲着豆蔻年华里泮涣扰扰的芬芳,谁曾想锢了他一生心意于此。
……染血宫城,他锦袍金冠执了染血长剑飞马至墙下,看见素衣披发女子傲然立于城头,看向他的一刻眼神惊痛而嘲讽,凄然一笑,一跳惊心。
……烟雨锦江,天水色衣裙的亭亭女子娉然而立,一转首笑意流丽绵长,然而一触及他——顷刻碎裂。
……王府别院,一个个她独处的夜晚里纸笺上写下属于她的字句,月夜疏影斜上那些素宣彩笺,彼时谁曾想——心意永埋。
……飞雪边城,他高踞马上遥望嫁衣艳烈的笔直背影没进塞外苍茫的深雪,原来——嫁衣如血。
……巍巍宫门,群臣俯首,四面不靠御座上舆图锦绣河山大好,他君临天下。
散在风中的寥寥笑意又收束在唇角,那弧度凉得惊心。
微眯了眼看见那一方的轻舟上她半偏螓首,对上身畔男子含笑凝睇的眼,世间之最是伉俪情深,不过尔尔。
孤影望己身,原来孑然而已。
这一番权谋修罗场里他一路披荆斩棘染血而来,尽头处终于登顶践极独沐那一身万众荣光,却恍然这荣光森凉至此。
从此他高高在上执掌生杀,从此他远离了红尘烟火千帐夜灯;从此他皇权无上万众俯伏,从此他身畔寥落孤家寡人;从此他在那四面不靠御座上享百官金水桥前山呼舞拜,从此他在那高旷孤绝殿顶上看那人北地雪中巧笑倩兮。
人世完满于他,他于人世完满,彼此不过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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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舟上她整整丈夫沾了细雨的鬓发,笑得温柔:“雨大了,回船篷去看吧。”
携手对坐,赏心乐景,鹣鲽情深。
雨幕里她看向自己夫君的眼神温柔绵软,浅浅释然。
她曾以为她一生永难忘却,便是微雨湖与锦江之上,两场倾世烟雨。她曾以为她一生心意所倾,便是那年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而今日旧地重游,身畔那人旷朗而将她凝睇,她终于明白——这一世向往,原来都在北地沉雄阔凉的草原,有他伴她,并肩策马的草原。
她说:“赫哲,我想家了。”
一回首,流年已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