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京书》绾谙

6、清弦一曲殇余恨，拂衣罢去，天涯永诀

　　西绍长兴元年，十一月。
　　南征远归的绍亲王很是不耐烦的率领三千精骑等在长京城外，面上未见得明显的不豫之色，心下却暗道这次远嫁北戎的宫女可真是磨蹭，再耽搁时辰下去怕是延误他回京的时间。
　　大雪半日未停，通衢天街早是素色，他越来越不耐的暗骂里那一段终于出现绵延的正红仪仗。
　　终于来了。
　　他策马向前，在那明红鸾车前停住。
　　“本王奉圣旨率三千护卫在此迎候，送皇妹出关。”
　　车里竟是悄然。
　　想是这次挑选了封为公主的宫女惊惶不知如何开口罢，他也不置可否又回了队伍最前方去，眼底淡淡讥嘲，北戎北地草原部族，总归不曾领略真正西绍公主风采，是以每每被由宫女晋封的公主蒙混了去。
　　宁国长公主……他嘲讽笑笑，他和皇帝，哪有什么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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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上便是三天。
　　眼见便到边关，他望着已在视线可及处的墙垛，心下长吁一口气，总算将这莫名其妙的送嫁任务完成，今日快马加鞭，足可赶回长京城去，王府里，可是有他牵挂着的人儿。
　　思绪恍惚间忽有乐声起。
　　他一惊旋即又放下心，想是即将远嫁的女子难耐故土长思吧，少不得又一番哀曲了。
　　入耳却是轻曼的曲调，婉转，灵动，似是轻软娇俏的少女提了裙摆跑来，带着颊侧红云一样的晕，日光下绽出烂漫的笑靥。
　　继而少女长成，深宫里繁花若锦，暖风吹拂过重重轻软帘幕，濯洗出内苑里豆蔻梢头泮涣的梦。
　　而这梦逐渐凝固，凝固成无边无际的平静，平静里却是些微的涟漪，涤荡出仪态万方云天千里。
　　却忽转了曲调。万里无云碧空如洗中层层翻卷厚重的乌云铺压而来，掩了澄明的日光，一夜间皇城染血风云变幻，璀璨琉璃瓦下的惊呼与厮杀，深红厚重宫墙脚下堆叠横尸，高高宫门上素衣苍白女子血痕殷殷，眸底尽是猩红的决然。
　　一声凤凰啼血似的长长悲鸣——风雨俱去浮生歇，渺渺荒野上有茕茕行去的孑影，波澜终静处，一人回首，笑意凄凉。
　　“铮！”弦断。
　　赵翊霍然惊醒，讶然回首望向正红婚车，这一曲……
　　一个念头还未转过，身畔副将已经躬下身去，“殿下，该送公主出关。”
　　抬首原来已是城墙。
　　他敛了心思迎上前来迎接的草原王军，例行公事的周全仪礼行过，公主，出关。
　　长长的嫁衣裙裾血色一般艳烈，一地深雪上尽是触目惊心的红，苍茫天地间女子背影笔直而萧瑟，雪花飘落她发顶，染满鬓风霜。
　　城门下，她忽然回头，隔过面纱望向一个方向。
　　他的方向。
　　赵翊心中一紧，似乎是什么绝世珍宝挣了重重桎梏，百般寻觅求索而永不可再回。
　　回过神来时却已不见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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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外官道劲装骑士飞马回城，长京城上的守军远远见了当先那人披风内衬暗金螭纹，早行下礼去。
　　“绍亲王万安。”
　　马上人却不理，长鞭一扬，将暮色甩在背影里。
　　夜已深，他匆匆自宫中复命回府，迫不及待便改了装束悄然溜进别院去。
　　怀了一腔心意转过照壁抬首——人去屋空。
　　向来温润淡定的绍亲王殿下，那一瞬如冻住般僵住，一些隐隐的猜测与预感，这一刻清明凛冽地向他扑来。
　　脑海里绝世一曲摄魂夺魄，脑海里断弦之声寸断肝肠，脑海里嫁衣如火的女子蓦然回首，脑海里关口城墙下他看她——最后一眼。
　　原来如此。
　　宁国长公主——对应那个由他心底一点点漫出，由冰凉至微暖，终于炭火般滚烫烙在他心上的名字——赵昀歆。
　　———
　　“陛下。”
　　亲卫统领一声低呼将他由回忆中惊醒，他袖袍一颤，才惊觉已是月近西山。
　　闭闭眼，“回宫。”
　　明黄御辇自通衢天街行去，当年的她正是由此而来，步步走向关外和亲的归宿。
　　他有些恍惚的想着，七年前她是抱着怎样的萧瑟苍凉心情，等待黎明时那早成定数而又未可知的结局到来。
　　几年前北戎来使，为王妃长子求世子封爵，人人争传草原王是如何宠爱他的王妃，如何为她在草原上建起宫室巍巍，而王妃又是怎样的风标独具，女子之身铁腕为北戎王压下部族之乱。
　　那个他在烟雨中遇见的人，那个自如而睥睨的女子，那个才华卓绝而为元成帝辅政的临安公主，在不为他所见的天涯之远，为她的丈夫写下传奇公主一生里新的篇章，她是——宁国长公主。
　　但望长风挟尘去，岂余扰扰流云心。
　　他生来便是长风，便该吹拂过这万里山河，该将天际漫漶的流云凝炼成皑皑离析的深雪，覆了这臣服于他的土地。
　　愿与不愿——是他私里的心意。
　　该与不该——是他们改不了的命运。
　　那心意永不会改变，只不过兑现的路，永远止步于命运的江畔。
　　八年蚀骨的相思之苦，一生辗转沉沦而不得解脱的劫数，作结于边关墙下挺脊行去的消瘦背影，尘封于她决然弃之不顾的一往情深。
　　原来这一场金粉迷离潋滟沉沉的梦，不过换的那年——苍茫森凉的雪地，参商永离的结局。
　　天明后便该是登基大典，金銮宝殿九龙御座，他将在万众俯伏中坐上，经纬丘壑尽于指掌，他的目光本该居高临下掠过山河万里，尊荣之巅上翻一页属于他的沧桑变幻，却不知那舆图上，是少了谁宛宛的笑颜。
　　宫门近了，佩刀的侍卫次第跪迎圣驾，迎他进那个君临天下而孤家寡人的樊篱。
　　那是他的命运。
　　亲卫簇拥中的明黄御辇悠悠远去，天边一轮冷月，亘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