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下) ...

  •   「我还是会选择和他在一起。这是不可抗力。」

      艾利side

      今年,在第一场雪飘落在纽约城的街道上时,来自耶格尔先生和他的爱人的明信片又一次送到了我的手上,里面提到他们两人要回德国定居了。哦,等一下,我不能这么称呼他。在两年前第一次收到明信片的时候我曾在回复中以“耶格尔先生”称呼过他,结果在第二天傍晚就从那张硬纸片上所标明的邮箱地址发来了一封邮件,上面写到:我已经说过了,请叫我艾伦。现在我身边的人都这么叫我。

      虽然不论是从本职角度还是从友人角度,我都希望他能把自己从过去解放出来——“艾伦”这名字就是个枷锁。但想了又想,不论是从哪个角度,我这个人又都没有资格去劝说他。转着手里刚从一条街外的店里买来的咖啡,面前的湖面上细微的波动把我引向了更深的回忆。

      正如我在讲述和基尔希斯坦先生之间所发生的事情时所讲到的那样,艾伦也曾是我的一位病人。能像现在这样和他以友人相称可以说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艾伦可能是我所见过的最柔和却也最令人生怖的病人。他的态度太过真诚,所讲的“事实”与他整个人的表象又太过不同,他诚实到让人却步。我从未见过那般“自知”的病人,从未。他面对着我简直像是个在向神的使者忏悔的罪人,或者是过于虔诚的教徒。当一个人把一切真相向你全盘托出时,你会感到那些本应被隐藏起来的东西把你逼得汗毛直竖。你会想要逃离。

      我第一次见艾伦的时候他已经身在一家精神病院里了。他是自己申请入院的。那时候是病人们的自由活动时间,我凭着对照片上的人的印象一眼就看到了当时正坐在墙边一角的艾伦。他在读一本书,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一本《变形计》,要不就是《科学怪人》,总之我每次去见他他都会在看书,而在我的印象里艾伦在我面前也只看过这两本书。

      我向他走了过去,打了个招呼。

      “你好。”

      在他合上书的工夫里我已经坐到了桌子对面。艾伦双手沉稳地握在一起垫在书上,他抬起眼看向我,微垂的剑眉和轻轻上翘的嘴角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些风度翩翩的老乡绅。但在他的眼睛正好能看到我的一瞬,一切都变了。

      “……敏” 腾地一下子艾伦站了起来,膝盖被椅子卡了一下的他整个人向前一个趔趄,但就在我把手伸过去连他的袖口都还没碰到的时候他又重新站直了身子,目光炯炯地像盯着猎物一般地向下盯着我。他身后有好多双眼睛也看了过来,因为刚刚的尖锐的椅子腿和地面的摩擦声。整个大厅的气氛在一瞬间进入了一种莫名的一触即发。

      “格云瑟先生请您先坐下来,我需要和您进行两个人之间的交谈。我是您的心理医生。”

      我以尽量小的声音说到,同时从包里拿出证件从桌子上推了过去。但从刚才开始就死死地盯着我的脸的人却是连瞥都没瞥一眼,冷光下他的发梢一颤一颤。他就维持着那如同看到了天启一般的神情,面对着我留下了泪。

      “阿……哦,天啊,真的是你吗简直不敢相信……是你没错吧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艾伦!你还记得吗”

      “请您先冷静下来听我说,格云瑟先生!”

      他快速地说了一大串话,中间似乎略过了一个人名一样的单词但我却没能听清。我不得不也站起身来,伸出手示意他停下来。但他却趁机一把抓住了我的双手把它们合到一起拉到了他的胸前。在我的错愕中,他低下头来吻上了我的指节。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泪水堆在了他颤抖着的,笑着的嘴角的小窝里。他就那么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每一根手指都和他的眉头一样紧。

      “看到你安然无恙……”

      “庆幸我们能重聚首于这不再浴血的世界。”

      当时,我完全没能理解他的话语的意义,包括他所提到的不清楚姓名的某个人。先不论这是否是一位精神病患者的臆想,我能感受到这个人应该是他的很重要的亲友。从艾伦的反应中我能猜出这个这个人一定是受到了相当的苦难,而当时艾伦却未能做到什么来解救他。这也是我没把这个人想作是艾伦的爱人的一个理由,因为在我听来,他刚刚的一番话中所包含的并不是爱意,而是深深的,深深的庆幸。他的话语的每一个字眼中满都是如释重负的,罪孽得到了救赎的解脱。

      当然,到了现在,我的猜想早已得到了证实。

      而后,在一旁监管的看护人员便冲了过来分开了我和艾伦两人。他们和我道了个歉就急忙扒着艾伦的肩膀把他带了出去。临消失在转弯处之前艾伦还在扭着头看着我,他丝毫没有挣扎,双眼和眉间似乎满都是对上苍的感谢。大厅里其他的病人早就各忙各的了。

      不一会儿那两人便又都回到了大厅里。其中一人耸了耸肩然后朝我走了过来。

      “抱歉,医生。那家伙平时都很老实的,就像你看到的,就坐在那看自己的书。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他挺着浑圆的肚皮,嗓子哑的像个老烟枪。

      后来在往院外走的时候,我又从这名看护人员嘴里了解到了一些艾伦的情况。他对我说,艾伦是为数不多的,可以在院内自由行动的病人。说实话,当听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并不意外,因为他看起来是那么的理智。

      “那个疯子,他说他吃了自己的爱人。”

      “我估计他有臆想症,要不就是精神错乱。”

      不得不说,这真的出乎了我的意料。

      “为什么这么说”

      听到这话,比我矮上一头的男人挑起了眉,他一耸肩把自己烤肠一般的手指摊开在了大肚子前。

      “因为他的爱人明明还活的好好的。”

      第二天,我便去见了这名“爱人”。

      当时的冲击我到现在还记得——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名分不出年龄的矮小的男子。虽然从名字和声音里我早已得知这应该是一名男性,但真人的氛围却和我印象中的想差太多——他身上没有半点和艾伦相配的气息。

      “你好,我是……”

      “无需多说,我该知道的你昨天都已经在电话里和我讲清了。”

      说完,这名叫“利威尔”的男人便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当然,这不是他的真名。「叫我利威尔吧,如果你只是想要知道关于那小子的事情的话。」在电话里,面前的男人是这么对我说的。

      利威尔和艾伦一样,给人的感觉很安静。但利威尔的静却像是罩在他周身的铁皮箱,冰冷且坚硬。与日光格格不入。所以那一天,天上的云才那么浓重。

      侍者从身边经过,他抬手点了一杯咖啡。问我,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点。

      “你想问我什么”

      利威尔向前弓着身子直入主题。我问他艾伦在自行入院之前是否表现出什么异常。他的回答让我对艾伦的病因有了新的看法。

      他说,“他一直就很异常。”

      “从和他接触开始就一直如此。他对我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总是对我过度保护又好像很害怕太接近我。在与我的相处上他显得很矛盾。”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和他在一起”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应该答应他,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那你知道他的‘吃掉了爱人'的臆想吗?”

      “知道,他把一切都和我说了。”

      我在这时问到了关于他的化名的问题。我觉得这个名字一定与整件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利威尔‘这个名字是那小子这么叫的,他说这样他会感到更自然。他也给自己起了个名字……”

      “艾伦。”

      “……没错。是他自己对你说的吗”

      “是的。这两个名字背后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不止两个,还有很多。”

      咖啡上来了。侍者的手指掐着杯碟把它放到了利威尔面前。桌子对面的人刚还冷漠的眼神突然间深邃了起来。他终于开始认真地打量起了坐在他对面的我。

      “剩下的你去和他说吧。他一定很想亲口告诉你。”

      利威尔说完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蒸腾的白雾模糊了他的鼻尖。

      与利威尔谈过后,不论我怎么琢磨,这两人之间的感情都可以说是令人捉摸不透的。他们在一起不是因为爱,更不可能是因为性。艾伦之于利威尔其人的执着,利威尔之于艾伦荒谬言行的淡然,这一切使得这两人看起来似乎从老早以前就相知了一般。他们只是在最初看了对方一眼就立刻一拍即合。那是一场在潜意识里静待了许久的再会。再会,我自然而然地想要用这个词来形容两人的相遇。

      之后的一天,我去到了艾伦所在的病院。这一次治疗是在他的病房内进行的。就如我之前所说,艾伦当时正在看书。看到我进了房间他便放下了手中的读物,神色间比起前日的初见多了一分拘谨。

      我脱下大衣在他对面坐下。就在我刚想要表示他可以不必在意之前的事时,艾伦已经先开口向我致以了歉意。他说希望我不要在意,他只是一时混乱才把那些话脱口而出了。紧接着他便提出,希望我能够以“艾伦”来称呼他。既然对方提到了,我便顺着机会问了下去。

      “艾伦,昨天我去见了你的爱人利威尔先生。我曾向他提起过关于你们两人的名字的事。你为什么要给自己和爱人加上这样的称呼”

      “不,医生。名字不是我加的,而是本就如此。它们确确实实曾是我们两人的名字。”

      “在你的想象中吗?”

      “不,那是现实。千真万确的现实。”

      “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那些发生过的事情至今还保存在我的头脑里,这些记忆能在我的全身引起共鸣,仿佛历历在目……对不起,我知道这并不值得信任。”

      语尾弱了下去,他低下头对握了一下双手。他似乎很在意我的感受。我在昨天和利威尔先生谈话时曾向他询问了关于艾伦的性格的问题。当我说完自己对于艾伦的感觉后,利威尔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罩着杯口从嗓子眼里笑了出来。

      “你说他柔和有趣的见解。”

      “或许在你面前他确实如此吧。”

      就是从这句话里,我得知了艾伦在压抑着什么。除了致使他把自己送进这所病院的原因以外他还有什么巨大的感情被隐藏着。

      “艾伦,我希望你能和我说实话。把一切都告诉我。我是你的心理医生,我需要知道你的想法。”

      听了这话,握着手的人为难地皱了皱眉。沉默了片刻,他微弱地回应了我。然后他的神色又恢复了平和。

      “我明白了。医生,我相信你已经知道了我的问题所在。我说我杀掉了利威尔。我把他吃了。”

      “没错,我所听到的就是这样。但我所知道的也仅限于此。”

      “我会向病院求救是希望我可以由此来远离利威尔。我很害怕,我怕我又一次伤害他。”

      艾伦伸出舌舔了舔起皮泛白的嘴唇。注射药物的后遗症让他经常口渴,放在手边的杯子里盛着的水只剩下小半。我看着他,等他接着说下去。

      “我从第一次见到利威尔,不,我从记事起就知晓了这些……这些我所犯下的罪过。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再去接触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只要我一接近他们的笑脸都会被泪水浸染。尤其是利威尔……我本意是想要保护他的,但结果我却……”

      他有点哽咽了,是那种对自己的气愤而造成的生理反应。手指愤愤地撩起前刘海,艾伦金色的眼睛露出了一丝狠厉。我觉得这就是利威尔所见的,原本的艾伦。但那也只不过是错觉一般的一刹那,随后他又像突然没电了的小人玩偶,一下子又归于了秋日池塘水面一样的平和。像是人格的切换,就和基尔希斯坦先生一样。那是只有常年间一直压制着自己内心过于激烈的情感的人才能做到的,近似于自虐的行为。

      “我是个自私的人渣,为了能够和利威尔在一起我连累了太多太多的人。我把他们无数次地扯入那痛苦的深渊,有些人被迫在其中沉沉浮浮,有些人则永远地沉眠在了黑暗之中。”

      “为了一己私欲我毁掉了太多人的未来。所以最后我也没能如愿,老天是公平的。”

      “那为什么会是‘吃掉了'”

      “因为我是个怪物。”

      他在说这话时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我注意到了他放在桌子上的两本书,页的边角已经微微地起了毛边。

      “可笑的是我竟然还被视作是人类的希望。真是讽刺。虽然在最后我确实是引导着他们走向了胜利。”

      “医生,真的很感谢你。”

      这突然的感谢让我摸不着头脑,我疑惑地看着这个苍白地笑着的男人。

      “你的出现让我觉得松了一大口气。就像是在水里困了太久终于得以上岸接触空气了一样。能看到你活着对我来说简直就是莫大的救赎。”

      “你实在太过像我的一位友人了。那位因为我的错而总是无法活到最后的友人。”

      艾伦然后便像利威尔所做过的那样开始认真地打量我,但他在此之前并不是不屑于看我的脸,而是不敢。

      “愿上帝这一次能够保佑你。”

      窗户就在艾伦身后,显出一派柔和的光。他伸出手到桌面上,眼神就像是在邀人举杯祝酒一般。几乎是与他张开手掌的同时,我把我的双手伸了过去。他顺着我向前伸去的动作接住了它们,然后把它们抵到了额头前。

      “希望你能帮我向利威尔带个好。并且我有一个请求。”

      艾伦轻闭的眼帘边缘的睫毛从他手的两边显了出来,不浓密,但微微翘着很是好看。他整个人像是在做祷告一般,衬着整个病房都显得宁和。

      “等我离开了这里我能和医生你成为朋友吗我觉得这是一种缘分。”

      “当然可以。这是我的荣幸。”

      听到我的回答,艾伦闭着眼睛笑了。他接着又说,

      “那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请不要嫌我要求多。我希望,你能记住我的名字。艾伦.耶格尔。不是那个格云瑟,而是艾伦.耶格尔。医生你只要叫我艾伦就好,我希望你能牢牢地记住它。”

      “好的。艾伦.耶格尔。我不会忘记的。”

      像是终于安心了一般,艾伦紧紧地攥了一下我的手叹息一般地笑了出来。

      治疗时间结束,我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临走前我取过大衣问了艾伦这样一个问题——

      “等到从这里出去,艾伦你还会继续和利威尔在一起吗”

      他想了一想,但表情并不沉重。不出一会儿,艾伦做出了回答。

      “我还是会选择和他在一起。这是不可抗力。”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轻松的如同诉说着玩具坏了再买一个就好的孩子。

      那种深埋于灵魂和信仰的羁绊,神圣不可摧毁。

      纸杯里的咖啡只剩下了一点冷掉了的杯底,我靠到长椅的椅背上听着几个孩子在我身后不远处打雪仗的嘻笑声。

      那天过后,艾伦向病院提出了更换医生的申请。从那以后我便没再见到过他,两人只是以声音和文字的形式保持着联系。即使如此,他在我心中的地位也不亚于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哦,或许我刚刚的这句话里有一个小小的语病。

      刚吃过午饭,公园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在冬日午后昏暗的阳光下,嘴边萦绕着一阵阵白色的哈气。我起身把纸杯扔进了垃圾箱。

      那辆黑色的捷豹停到了对面的树下。基尔希斯坦先生曾对我说过,他会在午饭后来公司附近的这个公园,坐到长椅上喝上一杯从距此一条街远的店里买来的咖啡。

      车门开了,我看到他从里面走了下来。只一眼,我们便四目相对。

      无可非议,我也是个被过去所困的人。

      _END.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