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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从那以后,便再没有能被我称之为早晨的东西。」

      明让side

      基尔希斯坦先生进来了。他说,今天是他最后一次来找我谈话。

      他一如过去的几年中那样,自然平稳地坐到了对面的沙发椅上。不知为什么,就在我刚为他打开候诊室大门的那一刻我就有这种感觉了。明明是同往常一样的倦累的双眼,但就是给人感觉哪里不一样。我就是明白过来了,基尔希斯坦先生要离开了,并且我发誓,我察觉到这一点并不是出于我的职业原因。

      我,是一名心理医生。基尔希斯坦先生则是我的病人之一。

      其实基尔希斯坦先生的姓氏并不是这个。

      这位有些古怪的先生是在一个晴好的黄昏找上我的。当时在他的个人资料上姓名那一栏里写着的是无法用英文音标发音的一串法文名,虽然现在他用的也是正经的法文名,但和他的本名却不是一个。至于他的真正的名字,请原谅,由于我只在被他本人要求之前叫过那么一次所以到了现在已经给忘了。

      他第一次进到我的办公室的时候,到了现在也依然如此,不论是从穿着打扮还是从举止氛围上都流露出一种属于成功人士的沉稳大气,但仔细看他的神情你就会发现,那是一个死人一般的男人。就像是那些在郊外破屋里聚在一起吸毒的瘾君子一样,看他的双眼你会有这种感觉。

      就这样,基尔希斯坦先生顺着我手的方向坐到了现在他正坐着的那个为病人们准备的位置上。我惊讶于这个人连解开西装纽扣的时候都能让人觉得那么熟练且优雅,腕间的动作似乎带着一股刻在骨子里的力道。室内经过精心计算的采光让仅有的一层薄薄的光辉罩住了他靠倒在椅背上的身体,我把盛着温水的玻璃杯放到了他手旁的小桌上。

      我也就坐后,他便直直地看向了我,我懂得他是想要向我讲述些什么,我便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请叫我基尔希斯坦,医生。”

      当时他是这么对我说的。这不禁让我想到了过去有另一个病人,那位病人也是,让我称他以别的名字。我接着便问他为什么,他回答我说,

      “在这个空间里,我的身份就是这个。”

      这和过去众多病人所做出的回答一样。

      “这个空间里”

      “是的。接下来我要在这里向医生你讲述的遭遇,全部是我以‘让.基尔希斯坦’这个身份所经历的。但在那之前,还请先让我向你道明多年以来一直困扰着我的一件事。”

      “请讲。”

      “我分不清太阳的颜色。”

      说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然后又翻过来看了看掌心,接着便伸出手到半空中。在暗淡的夕阳光辉中收张的五指被投影在他玻璃珠一样的眼睛里。基尔希斯坦先生同时继续喃喃到,

      “看这光的时候明明知道它的色彩,但看向发出这光的东西时我却总是看不出。所以,每当看到太阳时我都会陷入一种很玄妙的思考之中。起初,我以为是自己的某个感官出了问题,但后来这个想法被证明是错误的。然后,久而久之,我便终于意识到了——我似乎从来就不认识所谓太阳。”

      他把手落到了双膝上。

      “认识”

      “没错。我的认知里缺少‘太阳’这一存在。”

      他说这话时整个人都坐了起来,身上散发出的每一丝气息都在告诉我他要进入正题了。我看到他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一种病态的惨白,眼皮和肩膀一样垂着。活像一个久未晒过日光的地下居民。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是通过一些鲜活的梦境,或者我们叫它,过去的记忆。”

      “过去的记忆,是指前世之类的吗?”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在做这些梦之前我就已经知道自己不是第一次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了,而这些走马灯一样的梦境则帮助我清晰地回忆起了以前的种种。当这些片段式的场景最终连接到一块后,我便懂得了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些倒霉的事情全都是必然。事情就像是一根根线,它们乱七八糟地纠缠在我身上,纵使是下一世,乃至于之后的千万世,我也不可能摆脱这些个……梦魇吗?我说不好……”

      “这些记忆会给你带来恐惧吗?”

      “恐惧?哦,不,不对。在那些记忆里,会恐惧的心早就麻木了。它带给我的是绝望。而这一切,都要拜一个人所赐,就是因为他我现在才会成了这幅样子。”

      说着,基尔希斯坦先生自嘲地耸了下肩,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他进到这个办公室以来的第一个表情。我问他,

      “那你恨那个人吗?他对你做了什么?”

      “怎么会,我一点也不恨他。他什么都没对我做,因为事情的主动权根本不在我们两人的手里。我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我爱他。没错,和医生你还有我一样,我爱的那个人是一名男性。”

      我听到这里点了点头,没发表任何评论只是表示理解。基尔希斯坦先生把双手交握在一起,大拇指跟着他说话思考的节奏对到一起又分开。

      “他的名字是阿尔敏.阿诺德。有一张很秀气的脸,就像个可爱的女孩儿,但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因为这个才对他产生感情的。”

      “我相信,能让基尔希斯坦先生如此深爱的人一定有他独特的魅力。”

      这时,基尔希斯坦先生他笑了,嘴角的弧度就像是对我的话表示十分的赞同一般。他的眼神悠远了起来。

      “是啊,他是个聪明温柔且坚强的人。在那个世界里如果没有了他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人类接近真相的速度也绝不会那么快。”

      我注意到了他的话语中的“那个世界”,便向他发问。基尔希斯坦先生继而向我讲述了一个近乎荒诞的地狱一样的地方。在阐述这个崭新的世界观的期间,基尔希斯坦先生向我引进了很多新的概念,譬如以三女神的名字命名的三堵高墙,立体机械装置和三大兵团,他所提到的那个世界里人类的天敌——巨人,更是颠覆了我对这种文学作品中才会出现的造物的认识。

      在那种世界里究竟该如何让人们生存下来

      “嗯,按照我所憧憬的那名女性的话来说,那是个残酷又美丽的世界。现在想想,在我看来那个世界就像抽丝剥茧那样一点点地夺走了我所有的希望,根本谈不上美丽。因为能让那个世界在我看起来很美好的原因总是无法长久地留存。”

      接下来基尔希斯坦先生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从他的种种细微的表现中我并没有看出什么过度伤心或是不愿开口的意思。他好像是在酝酿,在犹豫。在期待什么。

      最后的几分钟里,基尔希斯坦先生选择了静默地打量这个屋子和作为其主人的我。五十分钟的治疗时间过去,他起身离开,我送他到门口结束了第一次的谈话。

      基尔希斯坦先生是个成功的生意人,在法国有着自己的公司。他每个季度都会飞到这边来待上两三天,来我这里接受心理治疗顺便逛逛这大纽约城。长一点的话会停留一个礼拜。基尔希斯坦先生每次来,到最后他都会发会儿呆。我视这为他本人在自己的两个身份之间的转换。而他的痛苦的源头也在每一次的讲述中渐渐明晰了起来。

      “In nomine Patris ,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

      那一天,基尔希斯坦先生一上来便吐出了这句拉丁文。幸运的是,如果把这句话写到书面上,那我曾经有在其它地方见过它。

      “这是拉丁文,我没说错吧基尔希斯坦先生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句话应该是基督教最基本的祈祷文。”

      “医生你是教徒吗?”

      “并不,只是有在ULYSSES一书中看到过。”

      “不愧是医生你,博学多才,就像那家伙一样。但惭愧的是我并没太读过那本书,只是匆匆扫了几页便没有再看下去。你也知道,那本书,没有一定的毅力是读不下来的。这句话我确实有在书里看到过,但第一次知道这句话还是从那家伙的嘴里。”

      “从阿诺德先生吗?”

      “是的。”

      说着,基尔希斯坦先生棕色的双眼亮了起来,他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大了起来。整个人就像是一台终于被从淤泥深处捞了出来的螺旋桨。

      “你能想象吗医生过了十多个世纪这句话又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即使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我也忍不住去遐想,甚至觉得像他在捎话给我。但理智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

      似乎是因为提到了“理智”,基尔希斯坦先生整个人又都如同烧断了钨丝的灯泡一般沉寂了下来。

      “在那个世界里存在拉丁文吗”

      基尔希斯坦先生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准确地说曾经确实有过,但在我们的时候已经不被使用了。当时所有种族的人类都共同使用一种语言。当然,它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那阿诺德先生是如何得知这句话的”

      “谁知道呢。那家伙读过的书可多了去了,说不定就在其中的哪一本里看到了吧。我不否认这是句庄严美好的话语,但我不得不说,我不喜欢这句话。”

      我挑了挑眉。

      “为什么?”

      “因为阿尔敏他在有一次对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变成了一堆被烈火燃烧的残尸的一员。被巨人恶心的胃液包裹着。那不禁让我想到了我的另一位挚友的死状,虽然我早已忘了是在哪一次。说不定就是在最后一次。”

      基尔希斯坦先生说这话时,手掌配合着嘴做出了演讲一般的肢体语言。他说话时显得云淡风轻。他已经习惯了。按照基尔希斯坦先生本人的话来说,这种场景看到最后,就像面对恐惧一样,神经都麻木了。

      基尔希斯坦先生曾向我讲过,这一切都起源于一名少年的执着。

      那是名拥有巨人之力的少年。

      这名少年是阿诺德先生从小的玩伴,也是基尔希斯坦先生的死对头。两个人一旦碰面就难免要吵上一架。而就是这样一名少年,他一次又一次地改变了时间洪流的走向,把所有的因缘结果都扭作了一点。而这一点的沉重则都最终落到了阿诺德先生的身上。少年把他们的时间带入了一个无望的死循环,直到人类,以及少年自己找寻到了那个最完美的结局为止。只可惜,少年似乎只达成了多数人的愿望。

      “那小子和我一样,一次一次地,一心只想要去救一个人。但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也不必一次次地去咀嚼那绝望的滋味。可能是报应吧,他的结局和我的一样,甚至要更惨。所以到了最后,一切他应偿还的的罪孽把他压垮了,这原以为无尽的循环也就到那为止。”

      “当时所有的当事人都知道自己陷入了时间循环吗?”

      “不,意识到了这件事的只有我和我所憧憬的那名女性。她也和阿尔敏一样,是那个人从小到大的玩伴。说实话这一点让我非常火大,自己最为在意的两个人竟然都和那小子走的那么近,这让我很不甘。”

      基尔希斯坦先生的语气里不带一丝愠怒,反倒像是在不屑地嘲笑顽童的幼稚与无知。

      “但看到他们三人走在一起时你却又能从其中感受到一股坚不可摧的维系的力量和让人心潮澎湃的希望之火。他们三人仿佛集毁灭与重生为一体。可能就是因为他们太过强大了,所以上帝决定要抹杀其中的一人。”

      “而那个人就是……”

      “没错,是阿尔敏。”

      抢在我之前,基尔希斯坦先生道出了那个名字。

      “那个拥有巨人之力的小子享受了太多次的特殊待遇,所以必须得有什么来与他的利益相抵消,所谓的世间万物的等价交换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不是吗?正义的天平总是不偏不倚,每次当他获得了把一切重新来过的机会,我们这些在不知不觉间被迫受惠的人都要抵上些什么。结果每一次每一次,那祭品都是阿尔敏的命。”

      “为什么被选上的是阿诺德先生呢?”

      “谁知道呢或许因为这就是阿尔敏的使命吧。他总是想的很多,考虑的很多,承受的很多。”

      接下来又是沉默。当时,窗外是一派雨淋的纽约住宅区灰蓝的景象。窗榄的影子铺在我和他之间。我看着基尔希斯坦先生的双手抵在鄂下。从我的角度能看到他的嘴微微地张着。

      “大家都得到了幸福,都得到了自由。除了我和那可怜的始作俑者。在最后我记得我这样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然后揍掉了他的臼齿。反正他还会恢复。”

      基尔希斯坦先生的手在空中猛地一抓,指节攥得发白。

      “无论我怎么努力,无论每一次活下来的人又多了几个,无论我怎么渴望怎么祈求,阿尔敏都无法活到最后。那种绝望太深了,以至于之后的永远永远我都不可能再从其中爬出头来。阿尔敏.阿诺德的死是加于我身上的永世的折磨。”

      “医生,还记得我和你提到的关于太阳的事吗”

      “记得。”

      “那你还记得我说过我爱他吗”

      “当然。”

      基尔希斯坦先生说着长叹了口气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向后倒去,他的身体陷进了椅背。

      “阿尔敏就是我的太阳啊。”

      他看着天花板,手搭在小腹上随着呼吸而上下平缓地起伏着。他的语气缓慢了下来。似乎陷入了一种嗑药后的恍惚的状态。

      “从那以后,便再没有能被我称之为早晨的东西。”

      现在,基尔希斯坦先生正安静地坐在我的对面,但他才刚进屋。他有一会儿没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又似乎是在阅读我。这让我感觉很奇妙,因为他似乎在试图通过自己的眼神来传达什么讯息给我。从今年年初开始就是这样,基尔希斯坦先生讲话的时候总是会在中间停顿上好长一段时间,再说的时候总是会扯到别的话题上。但值得庆幸的是,他的精神面貌确实有所好转,起码现在我看到他的眼睛是活的。

      “我还从未见过阿尔敏长到这个年龄的样子。”

      说完,基尔希斯坦先生抬起了右手指了指我架在鼻梁上的细框眼镜。

      “他从来不戴眼镜的。”

      “明明看过那么多书?”

      “是啊,但那小子视力还是出奇的好。”

      接着又是一顿,再开口的时候基尔希斯坦先生果不其然地换了个话题。

      “医生你对音乐感兴趣吗?”

      “还好?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最近一直在听一首歌。那首歌里有这么一句歌词。”

      他说完看了看窗外,秋天午后高远的蓝天中有远处小教堂屋顶的风向标,顺着风的方向缓慢地转着。

      “Will you still love me ,”

      基尔希斯坦先生转向了我。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我站在窗前,看着基尔希斯坦先生进了停在楼下的那辆黑色捷豹。不一会儿,车轮便碾着路上的落叶开出了我的视野。跟丢了目标的眼睛重新把视线落到了近处,我看着窗子上的那个人影,金色的头发和看不太清颜色的双眼,但我知道它们是蓝的。

      就在临离开之前,基尔希斯坦先生在这三年里第一次走到了我的面前,他撩起了我略长的鬓角发,目光柔和。

      「真是漂亮的头发。」

      「他和你一样医生,你们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映着大海。」

      肩膀开始发抖,我想起了之前让我叫他“艾伦”的那位病人对我说过的话——

      「你实在太过像我的一位友人了。」

      一瞬之间,我泣不成声。

      _(上)END.

      *拉丁文意为“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没有祈祷时最后一句的Amen

      *歌词出自于Lana Del Rey的Young & Beautiful。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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