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父之名》欧阳澄

10、Chapter 10 程朗

　　陆可岚出院回到家里已两个月了,生活跟过去相比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发呆的时间比以前多了,一如现在.
　　陆可岚坐在露台的椅子上,望着夕阳出神不知有多久了,直到被一阵温暖包裹住才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肩膀上多了一件披肩.
　　陆可岚转头一看,毫无意外地看到程朗迷人的笑脸.
　　“小岚,你犯规了.”程朗笑着说.
　　还记得五年前他们刚搬到这里的第一天,将一切安顿好后,陆可岚嚷着对程朗说: “朗,我们来约法三章,好不好?”
　　当时的程朗只是笑着看着她.她知道程朗什么都依她的,于是,她说: “第一:我们每人每天发呆不能超过三次,每次不能超过十分钟.”
　　程朗并没有被这稀奇古怪的想法吓倒,因为更稀奇古怪的他都见过.他只是笑着点点头.
　　陆可岚欢呼起来,说: “来,我们打勾勾.”说完,他们真的打起勾勾来,就像小时候一样.
　　想到这,陆可岚笑了笑,轻轻地说: “朗,对不起!”
　　程朗笑着揉揉她的头发,说: “没关系.不过,如果下次再犯,就要进行大惩罚啰!”说完还调皮地向她眨眨眼.
　　所谓的大惩罚就是犯规者要讲笑话,要讲到两人都捧腹大笑为止.
　　陆可岚动容地看着程朗,她曾跨下海口要守护他一生,但更多的时候,似乎都是他在开解她.小时候的程朗爱笑,笑容像五月里的阳光.现在的程朗爱在她面前笑,但只要细心一看,不难看到他眼底的那份落寞,更不用说当她背转身后,那份落寞就益发凝重了.她也曾经许诺要陪伴在他身侧,不让他感到寂寞.但,寂寞与否其实取决于心.他心中有个洞,任谁都无法填补.
　　“怎么了?这么快就想再犯规啦?”程朗见陆可岚看着自己发呆,不禁取笑起她来.
　　陆可岚被他逗笑了.这还是她自淋雨后第一次真心的笑.
　　程朗感宽慰,拍拍她的手,说: “天黑了,外面冷,我们进屋吧!”
　　陆可岚点点头,随着他走进屋里.
　　陆可岚在沙发里坐下.
　　程朗端来两杯热茶,把其中一杯递给陆可岚.
　　陆可岚接过杯子,捧在手里.
　　两人都沉默了.
　　程朗看着陆可岚,知道她又把自己关在那个世界里,那个外人无法到达的世界.
　　程朗放下茶杯,然后轻轻拥陆可岚入怀,柔声说: “小岚,下个月就过年了,我们趁有假期,出去旅游,好不好?”
　　陆可岚微微动了动,对旅游这个提议不置可否.
　　程朗轻拍着陆可岚的肩膀,说: “你说过我们一起生活,要互相照顾,互相扶持,发生什么事情,不管开心的或不开心的,都要说出来跟对方分享,可现在你难过,却自己憋在心里,不肯让我替你分忧.你不知道,那种干着急却又帮不上忙的感觉有多难受.”
　　陆可岚想了想,在程朗怀中抬头,看着他,说: “朗,你一早就知道那个真相,对吧?你不告诉我,是怕我难过吗?”
　　陆可岚感觉到程朗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微微一僵.
　　程朗轻轻放开陆可岚,坐正身子,目光飘向远处,然后幽幽地开口: “不,我之前并不知道!瞳根本没有告诉我!”
　　看着他受伤的表情,陆可岚真后悔自己竟问了这个问题.
　　程朗比陆可岚大两个月,两人青梅竹马,但程朗一直都拒绝跟她一样称陆海瞳作哥哥.

　　陆可岚八岁那年,他们一家搬回国内居住,住在他们家旁边的是一户姓程的人家.
　　程家有一男孩,名叫程朗.由于是家中的独子,父母工作又繁忙,家里大多时候都只有他和佣人,因此程朗平时都是独自玩耍的.
　　就在陆家搬进新居的那天,吵杂的声响引起了正在院子里玩耍的程朗的注意.
　　程朗走到家门口,好奇的朝陆家张望.
　　就在这时,陆海瞳发现了他.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热情的陆海瞳兴高采烈地跑过去,二话没说就给程朗一个熊抱.
　　陆海瞳放开程朗,说: “你好!我叫陆海瞳.我们以后就是邻居了,请多多关照!”
　　程朗从错愕中恢复过来,红着脸,低声说: “你好!我叫程朗.请多多关照!”说完腼腆地笑了笑.
　　陆海瞳看呆了,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对程朗说: “你笑起来很好看!你应该经常笑.”
　　自此以后,迷人的笑容总出现在程朗的脸上.
　　程朗人长得漂亮,加上性格温柔,因此深受女孩子的欢迎,而这恰恰成了他被别的男孩子杯葛的理由.对此,程朗并没有太在意.直到陆可岚成为了他的邻居兼同班同学,他与别的男孩子的关系就变得更加恶劣了.同样漂亮温柔,陆可岚甫出现便成功抢占了绝大多数男孩子心中的首席位置.但不管上学还是放学,陆可岚都与程朗形影不离.开始时,男孩们只是对程朗怒目而视,最后,不满的情绪上升成愚蠢的行为.一些男孩开始对程朗做起了小动作,诸如弄脏他的运动服,在他的球鞋里放图钉,或故意推撞他之类.
　　陆海瞳不知是怎样了解到这些情况的,开始护送他们上学,放学后又在校门外等他们一起回家.那时的陆海瞳年长他们七岁,身形高大健壮,他又逮到一个机会,在男孩子面前恰到好处地展示了一下他长久习练的功夫,从此,程朗的生活恢复了平静.
　　陆父是一名律师,回国后办了一间律师事务所.
　　在陆父的熏陶下,程朗很早就对律师事务产生兴趣,并展现出他在法律方面的天赋,十几岁起就帮陆父出谋划策.
　　这样的程朗是如此的深得陆父的欢心,致使在一次家庭聚会上,陆父感触地对程氏夫妇说: “阿朗聪明好学,心思细密,是做律师的好材料,哪像我那不肖儿子,整天只顾着练武.我真希望阿朗是我儿子,将来我的衣钵就有人继承了.”
　　当时的陆海瞳潇洒地耸耸肩,继续埋头对付他的食物.
　　程氏夫妇笑着附和: “那你就认阿朗作干儿子好了.”
　　闻言,程朗急急地说: “不要!”说完红着脸跑开.
　　长辈们愣在当场,过了一会,大家反应过来,会意了,都笑着看向陆可岚.
　　陆父自言自语地说: “其实做女婿也蛮不错嘛.”
　　后来,程朗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当地最出名的法学院,且平时一有空就到陆父的事务所实习.
　　大家都平静地过着日子,但到底是不是真的如表面那般平静,陆可岚并不知道,因为当时的她恋爱了,她无暇顾及别人.
　　直到一夕间风云变色.
　　陆可岚割腕后被送院抢救,生命是保住了,同时获悉一个继续生存下去的理由.
　　陆可岚出院后一个月,陆父原本在处理一跨国案件,知道陆可岚出事后匆匆赶回来,现在又匆匆赶回去,而陆海瞳因立了功而获升职,工作更加忙碌.因担心她独自在家会感到寂寞,程朗每天都过来陪她一起吃饭.
　　这天傍晚,程朗照旧来到陆家.
　　陆可岚正在做饭,看看天色,好像要下雨了,于是问程朗是否愿意帮她把衣服收了.
　　程朗很爽快地答应了.
　　当陆可岚做好饭后,还没有看见程朗下来.于是,她走上楼去找他.
　　当她经过陆海瞳的房间时,发觉里面有人.于是,她走过去,轻轻推开半掩的房门,一眼看见程朗正坐在陆海瞳的床上,手里拿着陆海瞳的衬衣,放到嘴边亲吻着.
　　程朗看到陆可岚时微微一愣,随即回复平静淡定,静静地看着她,满眼尽是坦然.
　　陆可岚吃惊地看着程朗,不禁回想起多年前她无意间发现的夹在他笔记本里的一首情诗.那首情诗摘自Return to Dragonshill:
　　Extravaganza
　　God must have loved blue best of all,
　　For blue He made the skies;
　　For blue He made the thundering seas
　　And for a blest surprise,
　　He kept the bluest blue of all
　　For your dear, laughing eyes!
　　他们中学时念的是国际学校,有不少外国人也就读该校.看到情诗的时候,陆可岚还暗暗猜想程朗喜欢上哪一个蓝眼洋妞.不过,既然程朗不愿提及,她也不便探究.
　　只是,陆可岚万万没想到程朗一直以来爱的人竟是陆海瞳,她的哥哥,她那个高大英俊,热情开朗,带点玩世不恭,有绝对的条件去当一名花花公子,却挑了一份极具正义感的职业的哥哥.
　　那一刻,陆可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心酸和无奈,温柔善良的程朗,他付出了爱,却注定无法得到回报.
　　陆海瞳的外祖父是意大利的望族,在陆海瞳母亲去世后,就对陆海瞳寄予深切的期望.为了巩固家族地位,维护家族利益,外祖父希望陆海瞳与另一望族的千金结成秦晋之好.这本来只是一场外界一致期望的政治婚姻,但两当事人竟令人意外地爱得痴狂.陆海瞳明年秋天就要迎娶那位千金小姐了.
　　陆可岚走过去,轻轻抱程朗入怀,语气坚定地说: “朗,以后就由我来守护你,我要你每时每刻都感觉得被爱着,绝不会让你感到丝毫寂寞.”
　　程朗轻轻抱着陆可岚的腰身,头靠着她柔软的胸部.
　　低低的吸气声从她怀里传出,陆可岚把程朗抱得更紧,任由他的泪水打湿她衣襟.
　　第二年秋天,陆海瞳如期迎娶千金小姐,婚礼盛大.
　　婚后二人恩爱甜蜜,而陆可岚却看到程朗脸上越来越多的强颜欢笑.
　　终于有一天,陆可岚握着程朗的手,说: “朗,我们离开这里吧!”
　　程朗定定地看着陆可岚,然后轻轻地点点头.
　　于是,陆可岚对陆海瞳说,她要离开这个城市,理由是这个城市有着太多不愉快的回忆了.
　　陆海瞳自然是千般不舍,万般不放心了.
　　最后,程朗及时站出来,说愿意陪伴和照顾陆可岚.
　　陆海瞳这才勉强答应.
　　分别的那天,在飞机场,陆海瞳拥抱了一下程朗,语重深长地说,他希望程朗能令陆可岚忘记伤痛,但他却看不到程朗眼底的伤痛以及僵直的身体.
　　程朗和陆可岚在这个城市落脚后,程朗不但没有继续他的学业,反而留在家中,一边照料家中大大小小的事,一边写起侦探小说来.渐渐地,他所写的侦探小说大受欢迎之余,还为他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这样,他真正实践了他对陆海瞳的承诺---好好照顾陆可岚.
　　日子过得十分平静,直到凌一辉再次出现,他们平静的生活才再次掀起波澜.

　　陆可岚也跟着坐正身子,放下手中的茶杯,然后拉着程朗的手,柔声说: “哥哥不告诉你,是因为不想你知道后担心,正如他不告诉我,是因为不想我知道后难过.他的用意,你应该清楚.”她讲的是事实,以陆海瞳的性格,只要能保护他在意的人免受伤害,就算再苦再累的担子,他都会独力承担,即使满肚苦水,也不会哼半句.
　　程朗转过头,看着陆可岚,苦笑着摇摇头,说: “你确定不是因为瞳觉得我只是个外人,根本无需告诉我?”
　　陆可岚很认真地看着他,语气坚定地说: “我确定!”
　　程朗定定地看着她,然后笑了.
　　“朗,答应我,以后都不要说那些话,好吗?”陆可岚恳切地问.
　　程朗不解地看着她.
　　“你说的那些只把你当作个外人的话,我听了会觉得难过.请你以后再也不要说了,好吗?”陆可岚带着哭腔说.
　　程朗歉意地看着她,低声说: “我答应你!”
　　陆可岚这才笑了起来.
　　“小岚,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程朗说.
　　“什么事?”
　　“答应我,如果你觉得难过,尽量说出来,不要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陆可岚看着程朗,看到他眼中的诚恳和坚持,不禁叹了口气,轻轻地说: “我答应你!”
　　程朗笑了,揉揉她的头发.
　　“那你告诉我,刚才你为什么在露台发呆?”程朗问.
　　陆可岚咬了咬下唇,说: “我刚才在想一辉.”
　　“是凌一辉.”陆可岚担心他误会,急急补充,同时还做了个手势,却瞥见程朗一脸的了然,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想他是因为你还爱着他还是单纯地觉得你有愧于他?”程朗小心翼翼地问.
　　陆可岚痛苦地说: “我还有资格说爱他吗,在我伤害他如此深之后?”
　　程朗摇摇头,说: “每个活着的人都有资格去爱人,不管他对所爱的人做了什么.即使一个人犯了法,法律都不能剥夺他爱人的权利,除非首先剥夺他活着的权利.告诉我,你还爱他吗?”
　　陆可岚默默地点点头.
　　“你还爱他,但又不见他,这是为什么呢?”程朗问.
　　“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面对他是件困难的事吗?如果你爱他,面对他时就告诉他你的爱.让我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困难的事,那就是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你爱他而他又爱你的人.”
　　陆可岚凝眸,然后一丝不安浮上心头,连忙用力握紧程朗的手.
　　程朗苦涩地笑了笑,反手握着陆可岚的手.
　　“你想听听我对爱情的看法吗?”程朗问.
　　陆可岚默默的看着他.
　　程朗缓缓地开口: “爱情之于我,就是要让我爱的人过得幸福.”因为要让他过得幸福,所以选择将对他的爱深埋心底.因为深知对他的爱只会给他带来困扰,会让他的生活从此不得安宁,所以在对他的爱越来越强烈,但尚能控制不说出口时,选择离开.甚至在离开他之前,也要找一个漂亮的借口,不能让他察觉丝毫不妥.
　　“小岚,你认同我的看法吗?”程朗问.
　　陆可岚毫不含糊的点点头.
　　程朗笑了,说: “你爱凌一辉,你会让他过得幸福的,对吗?”
　　陆可岚定定地看着程朗,一字一句地说: “不惜一切代价!”
　　“凌一辉也爱你,你是知道的?”程朗问.
　　陆可岚迟疑了一下,慢慢点点头.
　　“那么,你认为怎样才能令凌一辉过得幸福?”
　　陆可岚沉思了一会,双眼开始明亮起来.
　　陆可岚说: “留在他身边,让他知道我也爱着他,他就会觉得幸福.”
　　“小岚,去找他,然后用尽你全身的力气去爱他,让他每天都过无比幸福!”程朗说.
　　闻言,笑容慢慢在陆可岚脸上绽开.
　　“但是……”关键时刻,陆可岚犹豫了起来, “如果我走了,你怎么办?我答应要守护你一生的.”
　　程朗叹了口气,说: “我之所以选择对瞳沉默,是因为我不想我对他的爱牵绊他的生活.但我更不想你对我的爱也成为你生活的羁绊.如果因为你爱我,而令你放弃追寻幸福的话,我会觉得被你爱着是一种罪过,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你,躲到一个你永远找不到我的地方,然后郁郁寡欢地过完下半辈子.你愿意看到这样吗?”
　　陆可岚拼命摇头.
　　程朗笑着说: “就算你不在我身边,你也一样会爱我的,对吧?”
　　陆可岚又拼命的点头.
　　“那你就去找凌一辉吧!”
　　陆可岚看着程朗,不放心地说: “朗,如果你觉得没人爱你,那绝对不是真的.无论世界发生什么变化,无论我去到哪里,我永远都会爱着你!你要记住!”
　　程朗笑着揽陆可岚入怀.
　　陆可岚用力抱了抱程朗的腰背,说: “你要记住!”
　　程朗把下巴轻轻搁在她肩上,点点头.在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她爱着他,害怕他感到寂寞.他笑了,这,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