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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声东击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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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渐渐西沉,原本堆积在檐角琉璃瓦上厚实的雪,此时只剩下薄薄的瓷胎般的一层,淡淡渺渺,宛如疏烟,仍在化成雪往下滴着。雪水里浸着未化的冰寒,皎洁明润,摸起来大概像是温玉吧。一滴滴,一声声,似是禅寺里永远不厌其烦的木鱼声,又如夤夜里撩人心绪的更漏。
一滴雪水接着上一滴雪水的根,又连上下一滴雪水的头,绵绵密密,织成一匹通天的丝绸,不知道何时开始,也好似找不到终点。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
事实上,他已经在檐角下等了三个多时辰了,午间用罢膳后,匆匆穿上入宫的正色流纹锦袍,一顶软轿马不停蹄地赶到宫中,却被告知圣上正在午睡。于是,少年便一直等着。
化雪的时候冷得紧,尤其这时候夕光渐渐没了,寒气上浮,似乎能钻进人的骨骼之中。少年拢了拢袖口,哈了口热气,双手搓着。肩头还是不自己地颤了颤。
这时候一个内官自宫门内走了出来,佝身对少年行了个礼,轻声说道:“陛下请您进去哩。”
少年微微颔首,由着内官们为他振衣拂尘,之后,又取了锦履,默默地往前走着。
宫内焚着熏香,烧着木炭,相比于外面的冰天雪地,这里简直是江南暖春的四月。宫女见少年进来,纷纷躬身行礼,少年却只顾朝前走着,等到了内阁子外,他才略略停下,再次整顿衣冠,躬身而入。
少年朗道:“儿臣萧宸恭请陛下圣安。”说罢,轻撩锦袍,长跪于地,额头严严实实地磕在地上。
他这声音实是有些高朗,以至于正低头批阅奏折的楚帝竟被惊吓到,手中的笔不经意间坠了下来。皇帝暗暗有些愠怒,抬起头看向跪着的他的儿子,规规矩矩,端端正正,一套长跪礼下来竟是滴水不漏,挑不出一点过错出来。他冷哼了一声,干脆将奏折推向一边,直视萧宸:“太子所来何事?”
萧宸见父亲未令自己立起,只得跪着,并恭声道:“儿臣为求师。”
皇帝淡扫了他一眼,故作惊讶道:“哦?难道才富五车名满天下的李太傅这次也没能教得起吾儿吗?”
萧宸一愣,心内兜转冷笑,李太傅虽则有些才华和名气,但出身寒微,又为人迂腐刚直,明里暗里得罪之人不在少数,父亲把这样一个人安排在他身边来做他的太傅,其居心令人不寒而栗。他虽这样想着,面上却仍是沉静肃穆:“儿臣请以鸿胪少卿司徒璋为师。”
室内一片寂静无声,这句话却仿如石入大海,惊起涟漪阵阵。
他的话音刚落,皇帝的身体微微震颤,有些怀疑自己所听到的,手指微抖,指着案头后跪着的少年:“你,再说一遍。”
萧宸于是又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沉稳坚定。
这时候,皇帝也差不多镇定下来了,条分缕析地猜测着萧宸的意图,司徒璋此人虽品级不甚高,也淡心朝堂,但却是五大士族之首弋阳司徒氏的庶出长子,这些士族虽表面上醉心玄言家学,却又是门生故吏遍天下,政治势力盘根错节,借力东宫,势必成大祸患,而太子如若取得司徒氏势力,恐怕……楚帝不愿再往下想了。于是,他直视着萧宸,问:“司徒璋毕竟资历尚浅,你怎会想及他?”
萧宸嘴角抹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淡淡反问道:“父皇以为儿臣欲如何?”,皇帝微微一怔,萧宸不待他作答,继续说道:“司徒大人素来骨俊神清、玄心洞见,以世俗为尘马,不羁也;以名利为浮云,不遁也;以荣辱为朝花,不迷也。虽然深处世家大族,却不以此为荣为傲,渔弋山水,竹林取趣。萧宸与之境遇相近,却终日蝇营狗苟、练达人情,庸庸碌碌于名利之间,致使生父起厌亡母无瞑,儿臣罪万千,请以圣贤司徒氏相导,使儿臣亦能醍醐为灌日月明朗。”说罢,就着跪姿,长跪扣地而起,眼神里流露出的是十足的诚挚。
皇帝初时听他讲时,脸上便浮上一层薄怒,待听着他讲“生父起厌”时,心中又是五味成杂,斑驳凌乱。微顿了片刻,回问道:“必是司徒璋不可吗?”案下跪着的萧宸却不言语,甚至连眼珠都不曾动过。皇帝从案牍上站起来,来回踱着步子,心中愈加烦躁,闻着博山炉中吐出的龙涎也觉得呛人得很,他轻轻咳了数声,思忖道:“朕近来听说玄坛有语,‘文章璋,玄言谨’,说的是司徒璋和公孙谨二人,司徒者善笔墨文辞,公孙则长玄理辩机,且司徒璋陷身官场,不免有所顾忌牵绊,不能脱身尘世,太子既好山水竹林,何不请清安侯公孙谨为师呢?”
萧宸一愣,藏在锦袍下的双手不自觉地攒成了拳,悲自心间,不能自已,竟然就着这个姿势出声冷笑了起来。皇帝还在怔怔然时,却见他已经擅自站了起来,面上一阵凄楚之色,说:“儿臣自知失爱于陛下,但却不知竟至如此!”太子顿了一下,索性疾步走到皇帝面前,掀袍跪在他的脚边,“公孙谨乃前朝遗孽,伏惟之后,又是广结党羽、包藏祸心,整日一面清高孤绝之态,实则心机深沉。这等人,陛下早当诛之,安能教导儿臣?!……”他这话尚未说完,早已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皇帝正当激怒,没想顾忌几分,这巴掌打得严严实实,一下子将太子掼到了地上,一缕污血缓缓地从太子嘴角流出。皇帝却似还没有解气,伸腿又踢了他一脚,骂道:“孽子!你一心但求司徒璋,倒是真的心机深沉。”萧宸跌到地上,听着他父亲的训斥,却是静默不语,只是努力端正了下跪姿,眼中目空一切。皇帝见他这样,心中更是烦躁,干脆回到案边端坐下,又拾了案上的奏折看了起来。
此时正是黄昏时候,又逢雪化,即使是在宫中暖阁里,也冷到骨子里了。
稍近一盏茶的时间,便有宫女躬身进了阁,静默地朝炉子里加着炭火。大概是炭火有些潮,那宫女把它放进去之后,炉子里“噼啪”一声响了起来。而恰好此时又是连掉根针都听得见的寂静,这响声将正埋头看着奏折的皇帝惊得抬起了头。那宫女自知惊了圣驾,连连跪下请罪。皇帝摆摆手让她们退下,之后,却一直盯着那个暖炉看。等了一会儿,蓦然叹了一口气,回过身看向萧宸。
萧宸穿的是单薄的宫袍,此时冻得哆嗦了起来,只是忽然感应到皇帝的目光,强忍着控制着全身的颤抖,却听皇帝几若无闻地轻言道:“儿寒乎?”眼光却是飘过了他,投向不知哪一方光影。
儿寒乎,欲食乎。为添衣,努力加餐饭。椿萱二堂,结草衔环,贫贱不相弃,富贵莫相忘……
这本是本朝坊间流行的童儿谣,萧宸长于宫外,所以听过,只是惊讶皇帝蓦地说了这句,他反应了许久,方找到合宜的话欲讲出来,却又看到皇帝冷了脸,训斥道:“君王诏,父母命,比于天。这些道理黎庶百姓都知道,太子的书又学到哪里去了!”
萧宸的脸色顿时灰败了下去,停滞了片刻,俯首再拜:“儿臣谨聆圣叨。儿臣遵旨。”
……
萧宸从宫内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下了,有一钩残月惨淡淡地停在空中。汉白玉的栏杆沾着化掉的雪水,摸上去竟似潮湿的青苔。
王炎见太子出来,把着浮尘,恭恭敬敬地过去行了个礼,却被他一个冷眼惊了个冷颤。王内官无法,又遣散了两个小公公,亲自服侍太子上轺车,这时,无意间瞥见他嘴角的青肿,还未及详察,却被太子顺势推到一边,跌到了石板上,磕伤了膝盖。
萧宸任自上了车,冷着脸放下帘子,凿冰般破了一句:“走!”。
王炎本是知道他的脾性,却仍是忍不住这口气,心中不免怀了恨。待他的轺车走远,冷哼了一句:“呸呸,上不得宠,下不得臣,我倒看看你那落了毛的凤凰今后可算得上鸡。”说罢,领了几个小公公进了皇帝的寝宫服侍。
萧宸自然是未听到王内官此后的嘀咕,他心中此时装满了更大更多的事情。轺车内忽传来的刺骨的寒风并未冷却他心内的激喜,他默默凝神闭眼回忆起方才宫内的情境——今日的觐见可算得上惊心动魄,虽说大体上与他之前的筹划相差不大,只是过多的变故令他也不免胆战心惊了起来。当皇帝放任他跪在一边,独自批阅奏章之时,他以为一切都完了,先前自己做出来的那般刻薄抵牾又执拗违抗的情状,怕是过犹不及,反而激发了皇帝的怒火,接下来会是什么——一夜的长跪,宗□□治罪还是以大敬君父废了自己?无数种最坏的结果摆在他的面前,自己却出奇地镇定。结果,皇帝却问了一句:“儿寒乎?”,可是,这代表什么?偶尔施加的恩慈,他对其他儿子泛滥衍生的父爱,还是仅仅因为对母亲的愧疚,只是这些猜测对他已没有了意义。
到了太子府,萧宸没有直接进去,却只是立在寒风中看那个匾额,三个鎏金字,龙飞凤舞,真是潇洒,出自他的父皇之笔。在他母后薨逝的第二年,他被“驱逐”出了宫,在宫外另建府,皇帝选的址,还亲题了名,这如果只是对一个臣子,该是多大的荣耀,该日日进香膜拜才是。
萧宸薄唇间溢出一丝隐隐的微笑,他本容色俊美,配着流纹的宫袍,搭上如墨的夜色、孤悬的清月,宛如一副人间仙画。只是嘴角尚且带着伤,痛得他一阵几不可闻的轻嘶,眉心微微皱了起来。
这时,随侍的属官已叩开了门,萧宸于是提起袍裾,在款款月色之中入了府。
……
几日后,萧宸的亲姐平陵公主萧玥来见时,他正在湖心亭同新来的詹事府官员说着话,远远注意到承玥来了,便略略遣了那官吏退去。
萧玥着着一身素服,乌发上梳,发上则只绾了个净雅的瑶台髻,上簪一朵白花,容色秀丽却甚是憔悴。驸马已殁了二年,她却如寻常人家女子般默默守寡,衣妆之上甚是简陋,就连来见其弟太子也只是稍加修容。萧玥静静走近他,目色渐渐有些慌张,慢慢地伸手抚上他的唇侧,喃喃道:“你受苦了。”说罢,眼中已有些泪水,手却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朝前走了几步,看向湖水,对着萧宸说:“前几日的事我都听说了,只是——”她回过头来看着萧宸,露出疑惑的神情:“公孙谨乃前朝皇裔,虽说座下故吏军将尚有一些,也颇得旧民之心,不过到底是旧朝旧臣,日后行事多有掣肘;况观他平日作为,清风朗月,半分不涉朝事,也未必肯冒险为我鬻命。你这般艰苦将他求来,到头来,恐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萧宸微顿片刻,笑笑说:“阿姐可知漂母饭信?”萧玥先是一愣,之后深深思忖了一会儿,猛然抬头道:“你是说母后当年对公孙谨的活命之恩?”
萧玥回忆起来,那年朝廷屯粮驻兵,挥师数十万南下越过大江攻打素以繁华著称的南梁,战事绵延,翻覆数年,终末了,南梁国破,帝、后共饮毒酒自尽,年仅十三岁的南梁太子公孙谨携国玺投诚,后被押解到了楚朝国度大京,当时满朝大臣皆诉当将其赐死以绝后患,是昭慧皇后苦苦相劝,才得以活命。自己的母后已薨逝多年,但其子犹在,只是公孙谨真会因为母后的活命之恩而帮助弟弟,置自己及南梁旧臣于不顾?
萧玥认真想了想:不可信,实在不可信,虽说公孙谨确以仁和冲淡为名,但是储君之争,向来是一朝失误便是伏尸数万,胜故骄然,败了却是牵连无数……公孙谨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尚留在南梁旧地的叔伯和投诚朝廷的旧臣考虑。她不住地摇头,心中愈加觉得这事行的险,也太不可靠了些。萧宸仍是笑笑,目中却如云雾般飘渺深远,他说:“阿姐,我知道你在想甚,只是母后……”萧宸突然停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淡淡静静地说:“是成是败,无非一搏,只当尽力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