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餐桌新闻 ...
-
“他妈的，这个老海盗，让弟兄们饿着肚子大早上去干活，算什么玩意儿，狗娘养的！”
宁强骂骂咧咧地和其他水手们从一舱往回走，去吃那顿晚了半个小时的早饭，船长不久前让他们去主甲板上干活。这时候皮埃尔带的第二个工班已经开始工作，五个货舱都在往码头上卸集装箱。雨比先前略微小了，阴云却乌压压地增厚了许多，潮湿的天气让人心里感到憋闷。
自打半夜起来上班到现在，他们中间只休息了不到一个小时，困顿疲惫，饥肠辘辘，也难怪会心生怨言。水手长白建军不耐地摇摇手，示意宁强不要再说，他有些不安地看向前面的舷梯口，那里，一伙装卸工正伸着脖子听三副布罗德在高声说着什么。
“哟，大伙快瞧，这帮世界航海史上技术最优秀的水手正要去吃他们最后一次早餐呢。可惜你们没眼福见着那位撞船英雄。”布罗德幸灾乐祸又得意洋洋地嘲弄道，工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向他们，脸上不同程度地带着疑惑、讥诮、鄙夷、不解和同情多种神色。
白建军不懂英语，但也听得出来不是什么好话，何况在这船上谁都知道，三副布罗德不是个好东西。他不准备回应对方的嘲笑，低下头默默地带着水手们从舷梯口进门。
走在最后的苏毅拍拍布罗德的后脑勺，微笑着告诫道：
“小心点，下次再让我听见你说这种话，那恐怕你连最后一次早餐也吃不成了。”
布罗德吃了一惊，跳起身来回头看时，苏毅早就跨进道门了。他狠狠地瞪了眼对方的背影。
专供低级船员就餐的大餐室里冒出腾腾热气。走在前面的谭小海乐滋滋地正要钻进门，船长夫人玛丽在走廊另一端摆手叫他，他连忙答应着跑了过去。船还在大西洋上航行的时候，玛丽每天早晨让谭小海陪着在甲板上散会儿步，她十分喜爱这个中国来的年轻小伙子，膝下没有儿女，某种程度上船长夫人把一颗慈母的关怀都倾注到了小海身上。
白建军看了一眼，也没心思管谭小海“没规矩”的行为，肚子正咕咕乱叫，他一步跨进大餐室的门槛，却立刻愣住了。
眼前是从未有过的奇怪景象。在中国水手吃饭的餐桌上，每个座位前都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份报纸。另一条餐桌上空空如也，那是几个希腊机工吃饭的地方。
走在后面的程海波在白建军的背上推了一下，他才如梦方醒地走向前，纳闷地问站在稀饭桶旁的服务员候思远：
“你大爷的搞什么鬼名堂，这些玩意儿从哪儿弄来的？”
“不是我，”候思远冤枉地拿着勺子直敲饭桶：
“大副刚才弄来的，我不让他放，还挨了顿剋。”
一听“大副”这两个字，白建军头皮一麻，连肚子也不叫唤了，他转脸吩咐刚进门的苏毅：
“小苏，你英语好，过来看看报纸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希罗阁下希望咱们多关注时事新闻，提高水手的文化素质吧。”苏毅漫不经心地说着，第一个在餐桌前落座，把摆在面前的报纸一下子推开老远。
侯思远给他盛过来一碗稀饭，他大口喝着，伸手去拿馒头时，到底还是往报纸上瞟了一眼。
果然是《自由时报》。他冷冷一笑，掰下一大块馒头塞进嘴里。
“呸！”下一秒，苏毅却忽地把还没来得及嚼的馒头狠狠地啐了出来，目光死死地盯在那篇文章最后几句话上，这几句话的下面用红笔打了条引人注目的红线。他扔下馒头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把冯崇业叫到外面的走廊上，劈头就问：
“小冯，昨晚你值班操舵的时候发现舵机有毛病没有？”
“啊？”冯崇业被问懵了，他值八点到十二点的班，昨天午夜时分他把舵机交给了杨钧，半小时后就发生了撞船事故。他想了想，一双昏沉沉的眼睛惑然地看着苏毅，最终摇了摇头：“没有，舵机应该没问题。”
苏毅追问了一句：“你敢肯定？”
“船进了运河就根本不需要大幅度转向，两手握紧舵轮就行了，”冯崇业有几分不耐烦地回答，“哪儿还管那么些，你有多大本事能知道舵机有没有毛病啊？”
“万一我就有呢。”苏毅盯着他微微一笑，转身朝走廊另一头走去，从那儿沿着扶梯，往下走就是机舱。
冯崇业愣了一会儿，几十秒后蓦地反应过来似的，忿忿地嘟囔：“他奶奶的，一准是杨钧操舵出了差错，想赖在老子头上。哼，也不看看老子是那么好唬的么，没门儿！”
说着又不满地向对面白了一眼，“你特么的是杨钧谁啊，这么护着他。”
餐室内，白建军并没有因为苏毅的离去而放弃弄个究竟，他差人叫来了陆景初，专门负责船上伙食等后勤工作的管事，三年前毕业于国内有名的外语学院。
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陆景初脸上的神情说明他早就已经读过这篇文章了，不过对于大副为什么要把报纸放在每个中国人的餐位上，他显然也不太明白。
“水手长，这里有篇文章是讲述撞船事件的，作者好像就是昨晚被扔下水的那个记者。”
“哦，这么回事。”白建军却像是松了口气一样，笑呵呵地招呼大伙坐下来，“跟咱们没什么关系，不过说不定报道挺有意思的，来大家坐下，边吃边听。
陆景初又扶了扶眼镜，没奈何地用中文念了起来。
“嘿，咱的船撞得还是个大富翁啊。活该，撞死才好呢！我看船长一点错都没有，谁让那游艇……”
其他人不满的嘘声制止了滔滔不绝的人，说话的赵岩拿了个馒头堵住嘴巴，无所谓地接着听下去。
陆景初念得很快，好像在课堂上诵读一篇无聊的课文。在最后划红线的句子前，他的声音戛然止住了。
“完啦？”水手长问道，陆景初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文质彬彬的面孔上露出些许不安的神情。
“不对吧，管事？”年纪最大的水手程海波用筷子指点着报纸，“你瞧，这几句划红杠杠的话里边儿有‘Chinese’，可刚才你怎么没说着咱们呢？”
“Chinese”在英文里的意思是中国人，这一点白建军是知道的。他对陆景初的做法有些不满意，
“你怎么连咱中国人的事迹都忘了念了，那些个落水的和这个记者不都是咱们救的？”
“这可不是你爱听的什么表扬话。”
陆景初冷冷一笑，在众人惊愕的视线里把手里的报纸往白建军手里一撩，走了。
“这是……怎么啦？”赵岩吃惊地喃喃道，过去谁也没见过这个书生发脾气。
“我来继续念吧。”刚从专供高级船员用餐的小餐室走过来的服务员宋哲拿起报纸，叹了口气道。
“笔者被救上岸后，立刻去拜访负责领‘海魂号’进港的引水员比利先生，他拒绝讲述当时驾驶台里的情景，经过再三追问，他才说了两句：当时操舵的水手是个中国人。中国水手的技术低劣是显而易见的。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在这场令人恐慌的事故中，那位中国水手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说不定还同萨姆森诺尔顿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内幕。请各位读者注意明天的《自由时报》，也许，届时你们会有幸在上面见到那位中国水手的尊容。”
“操他姥姥，这纯粹是污蔑！”宁强破口骂道，一把抓过报纸来撕得粉碎。其他人有的朝地下吐唾沫，有的则笑着摇摇头，连从不骂人的程海波也问候了句记者的祖宗。不过报纸带来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很久，不一会儿，大伙又坐到餐桌前，继续有说有笑地吃饭。
唯独白建军再也吃不下去了，他忧愁地叹了口气，把剩下的半块馒头扔在桌上。
白建军今年整四十岁，十四年的航海经历，在“海魂”号上的十一名中国海员里，无论是年龄还是资格，他都可以排在第一位。也正因此中国远洋公司会指派他为这班外派水手的负责人。
他一向认为杨钧是个技术过硬的水手，所以才对舵工操舵失误的说法不屑一顾。平日里和船长、大副打交道，领着水手们干活，杨钧可以说是他的左膀右臂，这些事都缺不了这个看上去瘦弱的小伙子。而且杨钧又不像苏毅那样嬉皮笑脸，惹是生非，像这样出类拔萃的水手他是打心眼里欣赏的。
白建军长吁了一口气。他娘的，在外国鬼子船上混饭吃可真难啊，明天报纸上要是真登出杨钧的照片来，连我这个水手长都面上无光，何况小杨又那么要强，能受得了吗？万一公司要是知道了该怎么交代……
想着想着，白建军不由得就急出了一身汗，正要准备出去找杨钧谈谈，谭小海刚好在这时推门进来。
尚是一脸稚气的小伙子眼圈红红的，马上就要哭出声一样，侯思远端了碗稀饭给他也不接，呆呆地倚着门不说话。
“谁欺负你了，小海？”程海波问道，谭小海没有回答，脑袋耷拉在胸前，摇了两摇。
宁强性急，大步走过去扶住他的肩头。“快说呀，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布罗德那个混蛋又……”
“不，不是。”谭小海带着哭腔抬起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刚才……刚才船长夫人告诉我，因为撞船的事，船长要……要解雇……解雇……”
“什么？他要解雇杨钧？凭什么！”宁强愤怒地喊道，白建军快步走过去，把宁强拨拉到一边，一把抓住谭小海的胳膊用力摇晃，
“小海，船长真的说过要解雇小杨？”
“不光是杨大哥，是要解雇全体中国船员！”说完，谭小海终于忍不住，转身抽泣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餐桌新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