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朝夕》夜阑小白

1、第一章

　　楚国有一女子，居江南，貌若谪仙，乃商贾叶善之独女。

　　叶善乃江南首富，富甲一方，偏却是个痴情种，终其一生只爱叶夫人一人。叶夫人因难产而亡，死前诞下一女婴，叶善看天边无限霞红，遂为其女取名为朝夕。

　　——题记

　　一、

　　自我记事起，父亲便常告诫于我，商户在这个年代是卑微的贱民，我若有幸嫁入官家，哪怕是为妾，也能助我脱离贱籍。

　　我问父亲，母亲是御使之女，为何甘愿与家中断绝关系也要嫁给父亲，父亲不答，只是叹气。

　　我又问他，城西的率娘也是商贾之女，有官家愿纳她为妾，她为何不肯，父亲还是不答。

　　其实这个答案，父亲知，他一直都知，只是不愿意告诉我。

　　传闻每年七夕是牛郎与织女在鹊桥相会的日子，父亲管我甚严，却愿意在那一天放我出行。因此每年七夕于我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只有在那一天我才能踏遍江南，与和我一样的儿女在坊船上看花灯，去寺里求签。

　　七夕一次次过去，又一次次来临，我在等待与迎接中看遍了江南，江南固然美，却仿佛没有什么值得我挂念的东西。

　　似乎还剩下最后一个七夕，我便及笄了。

　　今年的江南有许多外来人，其中不乏江湖上的热血儿女，我度过的这寥寥无味的十五年都向往他们，他们的到来，让我欣喜的同时又有些紧张。

　　恍惚间，笔尖的墨已经滴落在宣纸上，我看着白净的宣纸上那一点黑痣，忽然反应过来这整个下午，我竟然一个字也没写，这若被父亲看见，就又要挨训了。

　　采儿为我准备好今晚的衣裳，换来新的宣纸替我摆放好，我却怎么也没有练字的心思了，我问她：“眼看着要申时了，我们可以早点出去吗？”

　　她知晓这是我最后一个七夕了，有些为难的回答：“若是被老爷发现，小姐要受苦的。”

　　我告诉她我不怕，大不了被打手板子，除了这些，父亲也不会太不留情面。我换上了那身鹅黄色的罗裙，就与她悄悄从后门溜走，路上碰见了门房的张哥儿，他也只当没瞧见我。

　　天还是亮的，街道上人们正在布置，他们将还未点亮的花灯一盏盏挂上房梁与街道间相接的彩线上，我似乎已经看见了夜晚的繁灯似锦。

　　采儿替我买了一串糖葫芦，我望着头顶的花灯正走着，却忽然撞上一人，我低下头，发现自己手中的糖葫芦和他的衣衫黏在一起，颜色竟是一摸一样的。

　　我正欲向他道歉，这绯衣少年看着年纪轻轻，性子却像家里头的管事周妈妈，他训诫我：“小姑娘是望天走路么，也不怕掉到井里。”

　　他那双斜飞的丹凤眼向上挑着，眼里还含着笑意，我深知他这是在揶揄我，心里莫名的有些羞怒，就回击他：“你明知我没看路，偏还和我撞上，莫不是居心叵测？”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凉凉的，带上讽刺的意味，然而那绯衣少年眼里的笑意却更深，他上下打量我片刻，语气里有些深意：“你多想了，在下对姑娘还起不了什么居心。”

　　他装扮利落，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又自称“在下”，我估摸着这人就是少年鲜衣怒马仗剑江湖的侠客，可他着实与我想象中的江湖儿女有些出入，我心中失落，忍不住将气撒在他的身上。
　　我质问他：“亏你还是武林侠客，怎的这般凭？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别家女子，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的作为。”

　　我这话分明是说重了，他却也不生气，站在夕阳折射的光影中还是笑眯眯的，我心中无由的有些发热，只听见他说：“小姑娘看着生的柔弱，却是个伶牙俐齿的。”

　　等我再回过神时，那人已经不见了。采儿过来询问我有无大碍，我摇摇头，并不想说话。

　　其实能有什么大碍？是我将人家撞了，又弄脏了人家的衣裳，到最后还是我闹了脾性去惹人家，那人至始至终脸上都带着笑容，他为什么就不生气呢？难道武林中人都这般大度？

　　我不再多想，与采儿步行前往东华寺。

　　到东华寺时已是华灯初上，晕黑的天边早已炸开了几朵烟火。这是我第一次求签，听家中的老人说拜神需有诚意，我从寺脚下一路跪拜上来，掌心与膝盖都磨破了，不知这诚意够不够，能否让神明听得我的心声。

　　方跪上铺垫，旁边却传来声响，我侧头望去，却是那个绯衣少年。他正看着我，斜飞的眼睛里黑亮亮的闪着光点。

　　不知怎的我竟有些慌张，强自淡定的收回目光，却还是能感受到一旁的目光。

　　我听见他轻声说：“我从寺脚下一路随你上来，姑娘这般有诚意，一定能求得个好姻缘。”

　　我的脸颊忽的有些发烫，下意识反驳他：“谁说我是来求姻缘的？”

　　说罢我便不再理他，闭眼摇着手中的竹筒，竹筒中怎么也掉不出一根签来，我有些急了，手也止不住开始发抖，只觉得自己跪在这里却求不出一根签来，委实有些丢人。

　　突然。

　　手被温暖的热源包裹，我睁开眼，看见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正敷在我的手上，他带着我轻轻摇晃竹筒，一声脆响，那根我如何也摇不出的竹签落在了地上。

　　长这么大，我从未与男儿家有过这般接触，即便是父亲，也未曾和我亲近到这般。

　　我甩开他的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感觉胸腔里砰砰作响，这种感觉令我害怕，却也有着一些微妙的感觉。

　　有些慌乱的捡起地上的竹签，有僧人过来接我去解签，我便盯着自己的脚尖牢牢的跟着他，怎么也不敢抬起头来。

　　到了解签处，大师问我求的是什么，我抬起头看见采儿，然后告诉他，我求的是姻缘。

　　大师又问我想要什么样的姻缘。我说，至少那个人心里要有我。

　　他听见后顿了一瞬，问，是要有，还是只有。

　　我明白那一个字的差距，更明白我心里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许是父亲对母亲的感情深深影响了
　　我，那是我想得到的东西，是我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夙愿。

　　可是大师告诉我，在这样的年代里找一个只要我的人，难。

　　只是难而已，又不是不可能。

　　我膝盖委实有些酸痛，遂雇了辆马车与采儿一起下山。

　　七夕游湖又是一大快事，有许多才子佳人共乘扁舟，江南向来是个易滋生风雅的好地方，故而女方做琴男方题诗又成一大乐事。

　　我与采儿刚踏上小舟，便遇见了知州家的独子云砚，与往常一样，他身边拥簇着许多公子哥，我与他们不是同一类人，故而接触不深。

　　他叫住我，邀我一同游湖，我本想拒绝，却看见了他身边的那人。那人穿着绯红色的衣衫，欣长的身影立在一旁朝我眨眼睛。

　　他怎的如此奇怪？我与他又不甚熟悉，为何做这些引人误会的事。也幸好没旁人瞧见，真是奇怪，我竟有些心虚，不知怎的就答应了云砚。

　　他们的船与我的小舟相接，我正想走过去，然而膝盖猛的一阵酸楚，腿一软，就要朝水下摔去。

　　我仰身向后倒去，隔着飞起的烟火看见云砚朝我奔来，但是来不及了，我的手已经触碰到了冰凉的湖水，我闭上眼睛，却在下一刻整个被人抱起。那种腾空的感觉没持续太久，等我睁开眼时脚已经踏上了实地，我不太敢抬起头，只盯着眼前绯色的衣襟，额头上有陌生的气息呼洒而来，还隐含着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

　　耳畔边传来他刻意压低的声音，他说：“叶朝夕，我叫顾花拾。”

　　我胸口一阵发紧，想问他如何知晓我的姓名，他却松开环住我的手，退到适当的距离外。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采儿也焦急的上前搀扶，我平生就不大喜欢被人瞩目，现下一下子被那么多人瞧着，免不了一阵拘谨。

　　云砚过来问我有无大碍，这是我今日第二次听见这句话，心里莫名有些惆怅，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得摇摇头告诉他没有关系。

　　云砚是个奏琴能手，他天生有一双比女子还要柔美的手，十指翻飞间婉转悠扬的琴音便从他手指尖穿插而去，然而我的心思却不在他的琴音中，这个船在湖面上静静行驶，我却总感觉有一道视线黏在我身上，仿佛晚风吹过心头，有瞭拔般酥痒的感觉。

　　游船过后我寻思了个借口说要回家，云砚有些不解，疑我是玩的不畅快，我道是他想多了，他也不好多说，打算送我回去，我婉言拒绝，便和采儿与他们分别。
　　回去的路上，我观采儿欲言又止，问她为何事，她才有些踌躇的说：“云公子像是对小姐有些想法。”

　　我问她是什么想法，采儿到底也是个姑娘家，立时便红了面颊，却还是将话说完：“自然是男女之间的想法，云公子出身大户人家，老爷知晓后定会开心，小姐不妨想想。”

　　我听从采儿的话想了想，然后告诉她：“云砚是官家子弟，他若要我，定是为妾，而我不愿为妾。”

　　他也不可能终其一生只有我一人，我想要的是将心完全给我的人，哪怕如牛郎织女般一年只见一面我也甘愿。然而这句话我没有告诉采儿，我只敢将它藏在心里，不能与旁人道说。

　　“叶朝夕。”

　　有清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转过身去，看见顾花拾站在白墙绿瓦的房顶上，他身后是一轮白色的冷月，月前有无数朵绮丽的烟花炸开，而他宛若与这美景融为一个画面，就像是一副模糊却清晰的画卷。

　　“我叫顾花拾，是问剑阁弟子，今日来江南，遇见你。”

　　我怔怔的听着他将话说完，却不知这有何用意，他真是个奇怪的人，我明明知晓他的姓名了，偏还再说一遍。我想开口，他却又说：“我们今日三次相遇，东华寺大师告诉我，这之间有命定的羁绊。”

　　“来前，阁中道命司也曾与我说，我此行必能遇见一女。叶朝夕，我从来不信命，但是当我看见你的那一刻起，我便信了。”

　　“我知晓你家中的规矩，也知自己此行唐突，我愿意等你，明年七夕，也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他根本不等我说话就消失在月光笼罩的地方，采儿在一旁唤我，我却不知该如何答她，只看着那人消失的地方一直想着方才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