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慕》一生无题

1、第一章

　　我这一生，与无数人有过交集，但除了尔尔几人，其他都不过点头之交。并非我薄情，而是这江湖让太多人都学不会交心，能有尔尔几人，已是莫大的幸运。我与封颜那小屁孩相识于路边的一家茶馆，封颜，就是那“尔尔几人”中的一个。

　　那日下着淅沥沥的雨，茶馆被前来躲雨的人坐了个满满当当。也没披个蓑衣，他浑身淋得湿哒哒的走进茶馆，想与人挤个座，但谁都嫌弃他身上阴冷的水汽，撇过头表示无声的拒绝。最后大概实在是寻不到座，他把目光瞄向了我这里。

　　“这位姑娘，可否借个座？”

　　那时我专心于笔下的故事，并未抬头理他，而他却也就厚着脸皮坐下了。

　　“姑娘，你在写些什么？”

　　“姑娘，怎的其他桌都坐得满满当当，而你这桌却只你一人。”

　　“姑娘，莫不是你是老板娘？”

　　“姑娘……”

　　封颜着实是个聒噪的人，当时与我这陌生人也能唠唠叨叨说个半天，而且还是在自说自话的情况下。我自诩是个定力超强的人，即便他像这样坐在我身旁念上一整天，我若不想理，也能一直不抬头。可好死不死，茶馆里突然冲进了一大批黑衣人。

　　原本躲雨的人看着黑衣人们手里齐刷刷亮出的刀，纷纷恐慌地涌出大门，那一刻，我似乎都听到了茶馆门框因不堪拥挤而发出的炸裂声。待到无关的茶客都涌出，又有黑衣人陆陆续续走进茶馆，看样子来的不少，刚才茶馆外还站着许多没进来。

　　在这动荡的江湖开一家茶馆，老板这样的架势见多了，所以并不慌张。他悄悄走到我身旁，叫我速速收了东西跟他上楼避一避。而我依旧埋头写着手里的故事，谢绝了他的邀请，只请他帮我把沈露叫过来，她的故事我快写完了。

　　不出片刻，茶馆便被黑衣人挤满，从楼上看下去，大概是黑压压的一片。他们摩拳擦掌的，齐齐盯着封颜这个方向。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封颜猛地站起身，长条板凳随着他的动作“哐”地砸在地上，紧接着是拔剑出鞘的声音，“当”地挡下了一只暗器。

　　后来每一次我问封颜是不是故意时，他总咧着嘴嬉皮笑脸地跟我混过去。那日，被他挡下的那只暗器，正巧砸进了我的砚台，溅起好些墨点，洒在了我的衣袖上，手上，笔下的宣纸上。

　　我皱皱眉放下手中的笔，猛地站起身，长凳也“哐”地砸到了地上。

　　听到这声响，封颜扭过头看我，我盯着面前这个眸若点漆的少年说：“你知道，为什么刚才我这桌只我一人吗？”

　　似乎是惊奇我竟开口对他说了话，封颜呆愣地摇了摇头。

　　“我一直认为，人类有趋利避害的本性，就像刚才，”我指向他身后的黑衣人，“他们冲进来的时候，大家都害怕地冲出了茶馆。也就是因为害怕，所以大家不敢与我同坐。”

　　封颜一脸迷茫地挠挠头，可能对我这番话有些不知怎么应承，半响，他憋出一句：“你是……隐士高手？”

　　“我不会武功。”

　　他身后的黑衣人们兀地大笑出声，其中站在最前面的，看似领头的那个，笑着开口对我说：“姑娘，我们今日是为寻仇，只找你身前那小子。姑娘又不会武功，我看还是速速离了这茶馆，免得到时动起手来，伤及无辜。”

　　“外面这么大的雨，你们要我去哪呢？”

　　清了清嗓，领头的黑衣人收起笑意，正经道：“若姑娘执意留在此地，一会动起手来，我们可无暇照应。姑娘要是伤着了，切莫怪罪。”

　　“茶馆外面那么大的地方不够你们打？偏要在这里面闹上一番？实不相瞒，这茶馆，平日里我吃住皆在这，你们执意要把这茶馆闹得个乌烟瘴气，我岂能坐视不管。”

　　原本站在我身前的封颜转过身走到我面前，直直伸出了手，我还在思考他想作何，他扯着我的衣裳便往楼梯口走：“你既然不会武功，还在此处逞什么口舌之快。他们都是冲我来的，打坏了桌椅，一会我赔你便是。你还是上楼跟那老板避一避吧。”

　　我朝着他翻了个白眼，甩开了被他拽着的衣袖，只觉得这人真是极其自来熟，才与他说过几句话就对我动手动脚。然后，我走回原地将桌上那一叠宣纸举起，使劲拍在了桌上，大声道：“沈露！这是你的故事！你若再不下来帮我把这群人赶走，我便把它散播出去！！！”

　　屋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砸得茶馆外面搭的棚子噼啪响。沈露不紧不慢地从楼梯上踱了下来，她身形瘦小，肩上却扛了把巨大的刀，刀峰森森，整个长度都快有她人那么高。就这么慢慢走进黑衣人群中，还不等她面前的人做出反应，她双手握紧刀柄，然后，手起！刀落！

　　“啊——！！！”

　　随着惨叫发出的还有血液喷涌的声音，下一秒，沈露就这么握着刀大杀特杀起来。

　　从黑衣人内部仿佛刮起了一阵龙卷风，他们纷纷慌忙地往后退开，我看到沈露脚下铺满了断臂残肢，呻吟声随着也混进了我的耳朵，鼻内都是稠腻的血腥味。屋外落大雨，屋内落血雨，沈露原本绿色的纱裙被血染得几近乌黑。她就是这样，提刀所到之处分分钟就被她化作森罗地狱。

　　我看到封颜站在那边，双眼放光，轻轻呢喃了一句她的名号。没错，她即是江湖中骇人听闻的嗜血狂刀。

　　那日以黑衣人踉踉跄跄地尽数退下为结局。沈露从我这拿走了故事便又上了楼，老板不慌不忙地带着几个店小二从楼上下来开始收拾残局，而我则把长凳扶好，拾起笔又写起了新的故事。

　　我在这路边的茶馆中写书，江湖中没有我的传说，我却承载了无数江湖人的回忆。封颜曾经轻蔑的说我，武功没有，却总是耀武扬威。我用手指指太阳穴，按照他说的那般耀武扬威地告诉他，就凭我给很多血雨腥风中的人物写过故事，我随便挑一个保镖都能弄死你。

　　他一开始不信，但后来每次茶馆骚动，我总能叫出一个煞神来大杀四方，他服了，同时也疑惑起来，为何一个故事就能使他们沦为我的“保镖”。而事实上，作为一个完美的写书人，我既能写下他们存活过的证据，又能作为他们记忆的结合体，我想，他们不会希望写书人死后，自己身上那最不想被人知晓的记忆流传到街头。

　　大概也就是几年前我才走上了写书人的道路，过上了白天写书，夜晚听江湖客说故事的生活。原本，我是居无定所的，但我的顾客们因此投诉总也寻不到我，我便在这路边的茶馆留了下来，若不是后来出了事，我真的以为我可以一直安稳的留在这里。

　　茶馆的老板是一个奇怪的人。他很擅长变换自己的样子，今日是一龙钟老态的老头，明日就可以是一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他精通易容术，似乎很喜欢把自己隐藏在人群中。我也没见过他真正的样子，但这并不妨碍我与他友好相处，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我觉得他其实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

　　这茶馆其实原来是一家客栈，楼上一排排都是客房，但自从我开始留在他的地盘写书，那些客房常年就被那些邀我写书的江湖客霸占。对于这一变化，他也没恼，只默默免了我的房费，然后把客栈改成了茶馆，楼上那些房间的价钱改成了五十两一晚。

　　对于他这一十足奸商的做法，我没有表示任何意见，毕竟因为这些江湖客招来的祸事，每次都给他的茶馆造成挺大的损失。于是这几年便也两厢安好的过下去了。

　　而他定下的五十两一晚虽不是个便宜的价钱，却也没抵住一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家伙在茶馆常驻下了。就是自从那日见了沈露大开杀戒时的飒爽英姿，封颜那小屁孩死皮赖脸地留在了茶馆。

　　过了很久我都没想通，以沈露杀人时那般恶鬼的模样，真能吸引到人？以及，以我的性子，后来怎么会与他这样的人变成了至交。他实在是一个聒噪的人，整日坐在我身旁唠叨些有的没的，只有沈露下楼的时候，他才会放过我，殷勤地跑到沈露身边。每一次他去贴着沈露时，我都觉得他身后长出了一条狗尾巴欢快地甩来甩去，那般忠犬的模样，就算他突然“汪汪”两声我也完全不意外。

　　日子久了，耐不住他这样强烈的攻势，待我放下毛笔宣告写作完成时，也会愿意跟他聊上几句。也不知他是不是向来这么“口无遮拦”，不仿我向来在江湖人身上体会到的那种防备，他几乎是有什么就说什么，即便有些不想承认，但后来我确实也渐渐对他敞开了心怀。我们常常会谈论江湖上的一些人物，他惊奇我竟然对他们有那么深入的了解，我倨傲地扬扬下巴，表示我可是个写书人。

　　后来有一次他问我，听了那么多故事，我自己有没有故事。

　　当时我回答，我自然也是有故事的，但我自己便是写书人，我不用告诉任何人我的故事。

　　他无趣的撇撇嘴，又问会不会有这么一种情况，两个分别找我写书的人，给我说的是一个共同的故事。

　　我表示这是经常有发生的，这江湖，看着大，其实也小。

　　他沉思了片刻，然后嬉笑着说了一句话，他说说不定有一天，找我写书的那个人，说的是和我这个写书人共同的故事。

　　当时我只当句玩笑话也没放在心上，不想后来，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