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奴归处》封镌

5、邀约

　　“昨与君相逢，如伯牙之逢子期，余深叹知音难求，一夜辗转，思慕之心如久旱之望云霓。敝宅植得梅树数十，正花娇蕊艳，特置薄酒诚邀君子，乞与君把酒赏花，共论天下，望君不弃耳！析津薛缙敬上。”
　　看着手中精致的请柬，璇玑眉头微皱，问：“这贴子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刚刚呈上贴子的丫环浥尘笑道：“今儿早上送来的。那时候小姐刚进书房没多久，我见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没去打扰小姐！”
　　璇玑点点头，又问：“怎么回话的？”
　　浥尘道：“来送信的是薛府里的一个大丫头，原是想带回小姐的回话，但小姐那时正在书房忙，我便说小姐有事出去了，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请那丫头先回去，待小姐回来后我定把请柬亲手呈上。”
　　璇玑微微一笑，道：“好个小丫头，说谎说得这么流利！”
　　浥尘也笑道：“那是对外人——对小姐，奴婢自是不敢有半句假话！”
　　璇玑又是一笑，叹道：“虽知你这话是拍马屁，可听着的确舒服——不像冬阳，我说一句她顶一句！”
　　冬阳笑道：“那是自然！难道要我像浥尘那蹄子一样不害臊么？”众人闻言都笑起来。
　　浥尘淡淡一笑，不理会她的出言不逊，问璇玑：“小姐今日要赴约么？”
　　璇玑笑道：“今日太晚了，改日再去吧！再说，我中午喝了些酒，现在只想好好享受一下千金小姐的无聊日子！浥尘，你拿张贴子来，我先给那个薛缙写张回贴；传香，你先去焚香，再烹一壶好茶来；蟾光，你把冬阳昨儿拿回来的那些锁拿来，小姐我要练一练偷儿的技艺！”
　　三名婢女答应一声，各自去了。冬阳问：“她们都有事做，我做什么？”
　　璇玑笑道：“你么……你去弹琴吧！弹完琴，再代我绣绣花吧……”

　　琴音缭绕，茶烟氤氲。温暖舒适的绣房中，璇玑斜靠在一张软榻上钻研开锁的技艺，冬阳弹琴，其他三名丫环环坐在璇玑周围绣花。
　　“小姐，你为何要学这偷儿技艺？”年龄最小的蟾光忍不住问道。
　　璇玑扫了她一眼，又看看其他三人，见四人都是一脸好奇，浅笑道：“你们都想知道？”
　　四名丫环都点点头。
　　璇玑笑道：“我觉得技艺本无好坏，只看什么时候用、用在什么地方——鸡鸣狗盗不就是例子吗？无论何种技艺，都可能派上大用场，学，总比不学好。”
　　蟾光的目光中闪着倾慕，道：“小姐总是想得与别人不一样！”
　　冬阳笑道：“小姐学了这手本事还有一个好处——将来姑爷有什么私隐铁定瞒不住！”
　　浥尘也笑起来，却正色道：“小姐学开锁的事可不能传出去，否则又不知会传成什么样了！”
　　大鄢对女子的规范教条颇多，丛弃放任女儿抛头露面，早已引得不少卫道人士侧目。旁人碍于他位高权重，虽不好明说，但对丛弃婉言相劝的可不在少数，一些人还劝丛弃续弦，甚至想把璇玑接去与自己的妻女同住，丛弃却一直不为所动。旁人见劝谏无益，也就不再多说，但丛家小姐的一言一行却成了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虽然未必都存着恶意，但看好戏的心思却是免不了的。
　　璇玑笑道：“怕什么！那些酸话不必放在心上！”
　　浥尘叹道：“我怕那些酸话阻了小姐的姻缘路……小姐，您已经十七岁了，马上就到十八岁大限了，可上门来求亲的屈指可数……您这样才貌双全，那些公子哥儿却不敢登门求亲，定是被那些流言吓住了！”年华如水，日子一转眼就过了，小姐若到了十九岁还找不到婆家，要嫁个上好的丈夫可就难多了！
　　璇玑见浥尘说得沉重，也不好再嬉笑，她看着浥尘，温言道：“那些又蠢又迂公子哥不要也罢！这些事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爹爹和大哥也会替我好好打算的！倒是你，如果有了心上人可要告诉我，我必定成全你的！”她笑一笑，轻轻拍拍浥尘的手，又转头对其他三人说：“你们三个也是！最好能在半年内找个丈夫，否则等边境开战时，我可没心思替你们操心终身大事了！”
　　其实，浥尘的担忧璇玑非常明白。但瞧瞧那些名门望族家的小媳妇过的是什么日子？镇日里战战兢兢地侍侯着一个又蠢又呆还自以为是的丈夫，与一群无聊的女子说三道四、争风吃醋，小心翼翼地看着长辈的脸色，唯恐一个不慎开罪了人，弄得吃不了兜着走。若是再碰上粗暴的丈夫、刁钻的小姑、苛刻的公婆那就更惨了。在那样的牢笼里，她不会有幸福可言。
　　所以她早就下定决心，夫婿的家世不论、才华不论，但一定要胸襟开阔，能给她自由生活的空间。只不过，这些话实在不便对旁人说。
　　浥尘叹口气不再说话，璇玑不愿她老想着这事，便笑道：“冬阳这丫头弹的琴实在没法听！浥尘，还是你去弹吧，让冬阳来绣绣花！”
　　冬阳闻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叹道：“多谢小姐慈悲！” 众人尽皆宛尔。

　　梅雪烹茶邀客饮
　　松风扫榻待君来
　　——薛缙敬上
　　第二天一大早，在璇玑刚刚做完早课，那薛缙又派人送来了这张贴子，引得四个丫头又是一阵吱吱喳喳地猜测，连璇玑也忍不住想：这薛公子如此殷勤，莫非真如浥尘所说，钟情于自己？便答应了薛缙的邀约。
　　午时初刻，璇玑带着冬阳和硬要跟来的浥尘来到薛府，薛缙已在府门口侯着了。
　　“丛姑娘芳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薛缙含笑施礼。他头戴墨绿玉冠，身着墨绿锦袍，锦袍外面罩着一件漆黑的狐皮披风，看上去极是英俊潇洒。
　　“薛公子客气了！公子如此多礼，奴家怎么当得起？”璇玑笑意盈盈，面容无比明媚。
　　“若不如此，怎能显出在下的诚意？姑娘请——”薛缙的举手投足甚是儒雅，态度殷勤却不谄媚，令人顿生好感。他一面领着璇玑三人向前走，一边问：“姑娘可愿参观一下寒舍？这儿虽不比将军府，但小门小户的，也别有一番趣味。”
　　璇玑欣然应允，跟着薛缙向府内走去。沿路她仔细打量，发现除了正厅以外，这薛府的布置摆设甚是清雅，无论是花园中的一木一石、还是屋子里的一瓶一画，都颇具匠心。
　　璇玑不由得赞道：“想不到薛公子也是一个雅人！这宅子布置得如此舒服，莫不是要长住了？”
　　薛缙含笑道：“姑娘猜得不错，在下正有此意！”
　　璇玑挑挑眉，颇有些奇怪。鄢人的乡土之情最重，薛缙是析津人，为何要远离家乡跑到墉州来长住？
　　薛缙似是看出了她的疑问，笑道：“在下买这宅子时并未打算长住，不过后来见到了一个人，便舍不得离开这里了！”
　　璇玑直觉此事不宜多问，便含笑点一点头，将话题岔开去。
　　沿着花园向前走，没多久就闻到了一阵幽香，璇玑深深地吸口气，道：“好香啊！也只有梅花的香味，才能如此清雅出尘！”她快步走向前方的那片梅林，沉浸在那一片冷艳当中。
　　薛缙含笑看着她，并不言语。待璇玑稍觉满意，方道：“姑娘若舍不得这里，便将筵席摆在这里如何？”
　　璇玑眉头一皱：“好是好——可现在天气这样冷，把饭菜摆在这里，还没吃便已冷了。”
　　薛缙低低一笑，道：“这个就不用担心了，我敢担保，到我们吃完了，那些菜也不会冷！”他略一示意，跟在他身边的管家便吩咐在梅林开宴。
　　少时，一群丫环依次走进梅林，前面的两名丫环抱着几张厚厚的软垫，细心地铺在石凳上，璇玑和薛缙坐了，其他丫环陆续把菜肴杯筷摆上了石桌。
　　璇玑发现那些盛菜的盘子颇为奇怪，都有一个极厚的底，倒像是盘子下面还套着一个钵。她细看那些盘子，发现果真是每个盘子下都套着一个钵，轻触那些陶钵，竟是热乎乎的，她把一盘菜轻轻托起，竟发现盘子下面的钵里盛着烧得正旺的木炭，不由得大赞：“薛公子好巧的心思！”
　　薛缙笑道：“姑娘过奖了，不过是一点小聪明而已！用这个盛菜也有一个坏处，吃到后来，菜就老了！”
　　璇玑道：“也不会老到哪儿去！再说，能在梅林用膳，吃些老菜也值的。”
　　薛缙大笑：“姑娘这样想在下就放心了！”他挥退本想上前斟酒的丫环，亲持酒壶为璇玑斟上一杯，又道：“这桌菜是在下亲自烹调的，有个名堂，姑娘能看出来吗？”
　　璇玑道：“公子是雅人，这菜里的名堂想必也是十分雅致的……”她目光扫过那些菜肴，嫣然一笑：“这些菜肴，包括这煮酒的青梅在内，似乎都与梅花有些关联，可是梅珍宴？”
　　薛缙哈哈一笑，道：“姑娘真乃知音也！”他击掌一赞，又为璇玑报上菜名：“这是梅落歌管、梅雪沾衣、粉片妆梅、翠岭折梅，以梅形入菜；这是梅心如醉、梅竹报春，梅花添寿，梅香引鹤，以梅香入菜；这八道菜，合称梅花八珍宴。”
　　璇玑大赞：“不错！不错！菜做得好，菜名也取得妙——就以这道梅花添寿来说吧，用梅花烹龟，真亏你想得出来！想来味道也是不错的……”
　　薛缙道：“正要请姑娘尝尝我的手艺！”
　　梅形梅香入菜是极易弄巧成拙的，但薛缙的烹调手段十分高超，八道菜的色香味形俱是上佳。璇玑慢慢吃着，齿间的梅香与鼻间的梅香令她十分沉醉，忍不住叹道：“薛公子真乃妙人！难为你想出这梅珍宴，怎不见贵宝号出售这些菜？若公子的酒楼中推出这些菜式，必会让人踏破了门槛。”
　　薛缙道：“梅花入宴十分不易，我从去年开始试制，到现在才算成功——待姑娘品过后，这些菜才会在小店出售。”
　　璇玑有些惊讶：“如此说来，小女子真是万分荣幸！”
　　薛缙摇头道：“不，是在下荣幸！也是在下这些菜荣幸！”
　　他说这话时痴痴地看着璇玑，令璇玑心头一颤，忙把话题岔开了去：“此情此景，就差乐曲助兴了，公子可通音律？！”
　　薛缙眼神一暗，旋即大笑道：“在下略知一二，不过在姑娘面前，只怕要甘拜下风了！管家，把我的琴、箫取来！” 一边侍立的管家答应一声去了。
　　璇玑道：“不怕公子笑话，在音律上，我是远及不上我这丫头的！”她指指浥尘，又道：“在我身边的四个丫头中，浥尘的琴艺最高，只怕整个墉州城也无人及得上她。”
　　浥尘给她说得有些脸红，只低头福了福，并不说话。薛缙又是哈哈一笑，道：“丛姑娘身边，必无俗人！”
　　薛缙看看浥尘，看看冬阳，转头问璇玑：“冬阳懂武，浥尘通琴，姑娘身边的其他两名丫环又擅长什么？”
　　璇玑道：“传香烹得好茶，能做几样精致的点心；蟾光年岁最小，最擅棋道……”
　　两人慢慢聊着，不一会儿，那管家已取了琴箫来，薛缙接过箫，引宫按商，奏起了《梅花三弄》。
　　薛缙所用的竹箫比普通的箫略长一些，所奏乐曲在悠远清婉中又多了几分苍凉豪迈之气，令人神为之夺！
　　一曲既完，璇玑连连赞叹，道：“得闻公子雅奏，我是再不敢献丑了，不如由浥尘代我抚奏一曲，或可与公子媲美！”她向浥尘点点头，浥尘一躬身，走到琴桌前坐下，却笑道：“薛公子的箫音颇有绕梁之势，奴婢学艺不精，又是个丫头，实不足以酬答薛公子高奏！不如由奴婢抚琴，小姐唱歌如何？”
　　薛缙挑挑眉，问璇玑：“在下可有这个荣幸？”
　　璇玑一笑，也不推辞，吩咐浥尘奏《点绛唇》的调子，轻唱道：
　　大雪初晴，
　　琉璃世界天工巧。
　　喜冰枝好，
　　更有梅花傲。
　　煮酒芳园，
　　笑语轻歌绕。
　　风烟渺，
　　艳阳高照，
　　行乐应须早。
　　她一曲唱完，薛缙也是连连赞好。薛缙听得她所唱的词颇生，又问：“这词儿极是应景，我以前也没听过，莫非是姑娘的即兴之作？”
　　璇玑道：“尽是些陈词滥调，让公子见笑了！”
　　薛缙笑道：“姑娘好才华！在下能与姑娘相识，实乃平生最大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