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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契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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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寺的祭坛烟云袅袅,白衣的少女跪坐在正位,双手覆于膝上,青丝散了一地。
“喂,你难道想让本少爷做你的式神?开什么玩笑!”他居高临下,斜眼睥着她,精致的面皮上是毫不掩饰的轻视鄙夷,“就算你被选为司仪,那又如何?说到底,你也不过只是一个,”他俯下身,将唇凑到她耳畔,嘴角弯起笑,极轻极缓,一字一顿———
“混着肮脏血脉的杂种。”
从不知名处生起的寒风携着雨时花绽前独有清幽冷淡的气息,淡淡香气萦绕。他的嗓音刚出口,便被带散在风里。
她听见了,他知道她听见了。
垂下的眼帘掩住琥珀色的瞳仁,纤长的睫毛微微往上翘起,少女脸色异样苍白,似是长期不见阳光的那种近乎病态的白皙透明。她没有半点反应,无悲无喜,雨时花一样冷丽的面庞始终没有表情。
她没有看他,只静静凝望虚空的某一处,视线没有交点“为什么。”清泠泠的嗓音润如姑苏暮雨,本该是疑问的语句,用的分明又是陈述语调。她低下头,将这句话含在唇间模糊的反复一遍,像是在追问着自己。
他觉得好笑。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愿做她的式神,还是为什么她地位卑下?他蹲下去饶有兴致的打量这个奇怪的堂妹。
许是见他始终没有回答的意思,她接着续道“雨川润,你怎样才肯成为我的式神?”她略微蹙起眉,语气终于有了一丝起伏情绪,尽管只有一丝但也足以撩起他的兴致。
他眯了眯眼,蓄意惹她露出更多表情“你求我啊,怎样?也许我一高兴就答应了呢。”
雨川漓毫不犹豫,回答的果决“求你。”
天光减淡,薄雾浓云四处弥漫,渐渐有无根水淅淅沥沥落下来,一滴一滴在她纯白的神官服上溅开水花,她恍若未觉,竟是连个稍稍颦蹙的情态也无。雨时花终于尽数开放,和着朦胧烟雨绽出幽幽淡蓝色泽。
雨川润随手化开一个避雨决,却始终不见她有所动作“你为什么这样想成为司仪?即使你成为司仪又如何,并不会有什么因此改变。”他终是觉得无趣,意兴索然撑着侧脸懒懒散散看着她如瀑青丝一点一点润湿,傍依在侧脸。
雨川家规有言:无式神者,不担神官之任,不受司仪之责。
虽然司仪等地位确然在族中乃至整个青祁都十分超然,可以雨川漓的半妖血统是不可能因此而使族人对她改观的。
那么她又是为了什么?
他很好奇。
雨川漓的目光有些迷离,朦胧着雨雾气息。无根水顺着脸庞滑到下巴尖,在那里顿了一顿,终于伴着她的话音坠了下去“哪怕只有一次也好,至少在今天,让母亲知道我也可以。”她这一番话说的毫无头绪,神情却有别于常时,雨川润不经想起关于雨川漓的传闻。
雨川漓的父亲雨川旭,是现任族长一母同胎的双生哥哥。据说她的母亲是一只狸猫精,当年蛊惑了雨川旭放弃族长之位同她离开青祁,然雨川家继任族长又怎么可能被区区一只精怪带走,雨川家断不会允许这种丑闻存在,为此甚至出动了当年的神官长雨川紫苏,也就是雨川旭的大姐搜捕二人。但最终被带回来的只有身怀六甲的狸猫精。若不是看在雨川旭遗腹子的份上,那只狸猫精一定当时就被就地正法。
那个孩子,也就是后来的雨川漓。“漓”字,是狸,也是离。她的母亲在她5岁时离世,日子似乎也是现在这样的秋日,应当也是这样烟雨蒙蒙的时节。
母亲么?雨川润有些恍惚。自己母亲是个什么模样,他早已经记不清了。只是这样将一切都堆在心里最深的角落任它一点一点腐烂,不在人前露出分毫,却在无人处犹如受伤的黑猫孤独舔舐伤口的模样,让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
是的呢,他也是这样啊。
想到这里,他神情有点复杂,半晌,迟疑道“喂,你,是为了让母亲看到自己成为司仪?”
雨川漓一言不发,像是在以沉默回答他。雨时花在雨中摇曳,星星点点蓝色伶仃。
良久的无言。
终于雨川润下了决心一般道“你不是求我做你的式神么,可以,但是仅此一天,明天就必须取消契约!”
这是经过他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的办法。虽然族中人都将成为司仪神官的式神而自豪,但他却完全不这样想。他的母亲,就是父亲的式神。他是极排斥成为式神的,即使他自身天赋灵力极高。他经年累月阅读雨川家藏书,知道所谓式神契约是可以单方面解除的,只因为族中对式神等的热情极高故此并不广为人知,毕竟成为式神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
雨川家作为洪荒便一直传承至今,古老尊贵的家族,其家族史甚至比青祁之地的历史更加源长。然而也正应此,古怪的族规也一直沿袭至今。其中一条,便是神官的式神必须是本家的人来担当。神官之能,上可拘天袭月,下可祈福祝颂,主的是沟通天地,护一方百姓安宁的职任。雨川作为青祁的领主,有一位神官长,五位神官,及二十名司仪。司仪便是神官的前职,每一甲子由雨川家至宝月华镜选出。命定之人的影像将现于镜上,作为拥有沟通天地之力的族人,被赋予司仪之名。
只要拥有式神,雨川漓便可加入天清阁,成为第一十二名司仪。
只可惜他只愿意当她一天的式神。
“好。”少女丝毫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表情,但是眉眼间冷凝软化了些“谢谢。”
他别过脸,对自己居然感到羞涩别扭起来,于是含含糊糊嗯了声。
雨川漓站起来,转过身背对他,双手以极其漂亮的姿态结出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复杂无比的印决。
“--汲古荒祭术契约-----”她轻轻道。
古老苍凉之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虚幻渺远然字字句句都敲在心间“守吾之誓,奉吾之心,行吾之礼,愿否?以汝之名起誓与吾同生死,共进退,愿否?”
雨川漓迅速用小刀在唇上拉过一道,殷红血液渐渐溢出伤处,妖灼的色泽凭空让她多了几分妖娆媚态,冷丽眉眼间不化的寒意稍稍缓和,她反手握住刀刃,轻微用力,顺着指尖流淌的血液在滴下之前被以某种奇特手法止住,泛起银色的光泽。
雨川润惊讶的看着她以指尖鲜血在祭坛上画出无比复杂的阵法,晓是被称做法决目录的他也看不出来路,只是这般以血为盟的阵法,似乎有着上古洪荒气息……
转念间雨川漓已完成阵法,伴着阵法完成泛起的耀眼银芒,她起誓般郑重“吾以雨川漓之名起誓,愿意。”话音一落,银光大盛,刺目光芒让他不得不挡住双眼,仅从指尖缝隙勉强分辨出雨川漓提着匕首向他走来的轮廓。
“喂,你做…”什么二字尚未出口,雨川漓已单膝跪在他身前,闪着寒光的匕首擦过领口,快到他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青色的衣袍骤然滑落,露出大片胸膛。
顾不得刺目,雨川润瞪大眼震惊的看着她。
雨川漓溢着血的唇凑过来,在离他半寸的地方止住,她低着头轻轻问他“汝,愿否?”清冷嗓音略带沙哑。
雨川润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喂喂,把匕首抵在他颈间真的不是威胁?“愿……愿意好吧?!”
她闻言,抬起头盯着他。
他被盯出一身冷汗,半晌,颤巍巍道“…干嘛?”
她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尽管笑意极淡,但他可以肯定她的确是在笑。
雨川润有一瞬的愣神。怎样形容这一笑?犹如雨时花的面庞含着冰冷疏离绽放,琉璃琥珀样眼瞳流转千般光彩,虽仍寒气四溢,但又温软如玉。
雨川漓抓住他恍惚的时刻,迅速吻上。唇上殷红顺着嘴角滑落至颈脖。
淌着血的指尖划过面前人裸露的胸膛,一个阵法在心房上渐渐成型,正是方才她画在祭坛之上的阵法。
灼烧痛楚从沾着她血液的地方传来,雨川润痛苦地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反抗眼前这个少女,只好悲痛欲绝的承受一波接一波痛感。
雨川润难耐喘息片刻,雨川漓动作顿了一顿,指尖阵法勾勒下最后一道附文,,她鲜红血液渐渐加深色泽,最终暗红刻印融入皮肤,符文运转不息。心房处灼烧感随着阵法运作消逝,化作沁入心脉的凉气顺着经脉传到四肢百骸,唯有唇上火热未被淡化。
雨川润眼前阵阵发黑,汗水早已打湿青衣里衬,冠好的发丝也不知何时散了开来,同她泼墨样鬓发交织在一起。
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雨川漓身上幽幽冷清气息刺激着神经,然而未待他升起任何旖旎念头,右手手掌便传来尖锐疼痛————她把他的掌心划开道口子,立马有血液顺着伤口流出,蜿蜒在地面摊开一滩。
雨川漓尚滴着血的右手握住他的,二人血液交融,十指相扣,密不可分。从掌心传来的温度比心脏更炙热。
她的唇终于离开他,以一种几乎瘫在他怀里的姿势虚弱开口:“守吾之誓,奉吾之心,行吾之礼……”
看着她朦胧若潭上雾气的琥珀眸子,他鬼使神差的接了下去,本能般喃喃低语:“同生死,共进退……”
刺目银光突然柔和下来,烟雨尽歇。有苍茫声音响起在天地间:“契约已成。”
他像突然失去了所有气力般倒了下去,雨川漓靠在他怀里,不知何时合上了眼。
雨川润看着怀中掩去眸中冷淡,熟睡像个孩子似的雨川漓,恍惚想着:其实,她长的还是挺好看的……
但是真的好累……稍微闭一下眼就好……他昏昏沉沉的晕了过去。
话说,这个契约能解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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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转,已是日上三竿。
雨川润迷茫的看着自己浅色帐顶,帐上金丝鎏边盘绕出繁复纹样在日光下照耀闪烁出点点金光,然脑中确是一片空白。
他昨天,似乎做了一件很蠢的事。
但是到底是什么事呢?
雨川润皱着眉,努力用尚未清醒的头脑回想。
雨川漓,祭坛,式神。
他一个激灵翻身坐起,火烧火燎扒开领口确认自己没有神经错乱。
嗯很好,淡银色符阵还在,他没有神经错乱。稍微为自己的智商松了口气,但是等下,式神契约?
他觉得自己真真是神经错乱了。
他雨川润,在他不长的二十一年生命里,最最反感的就是成为式神,没有之一。更何况,他貌似还是成为了一个半妖的式神?
不过,他只答应雨川漓一天的时间来着。雨川润安慰了下自己,无论怎样,他是知道怎样解除契约的。就算雨川漓不认账,他也完全可以全身而退。脑中浮现出那个冷淡的背影,他失了失神,她会赖账吗?她不是那样的人吧。她那样的人。
至于心中始终不散的那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决定不去理会。
船到桥头自然直,对吧?
不安感越来越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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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川漓静静立在今晨被雀鸟推开的窗前,青丝未挽,泼墨似垂到脚踝。端着一盏由今晨沾露雨时花温水冲泡的花茶,浮了浮茶,透过茶水氤氲雾气淡淡看向窗外。
按时间算,他应该要到了。
他该是察觉到契约的异样了吧,雨川漓看着雨川润的身影出现在院落里,垂眼拢略眸光,闲闲散散拨了拨润清色茶盅里盛绽的花朵。
“茶?”见他进来,她只微微抬眼,不问来意也不给他开口的机会。雨时花香与茶香融在一处,漾开在屋内,一室茶香袅袅。
雨川润毫无与她寒暄的兴趣,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主题“雨川漓,你用的是什么契约?”
她并不理会他咄咄逼人的态度语气,浅抿一口清茶,不急不慢开口道“不用么?可惜。”轻轻嗅了嗅空气中淡淡花香,半晌悠闲道“汲古荒祭术。”
雾气袅袅间,他看不大清楚她究竟是何表情,也不确定她是否看得清自己的。
雨川润其实真的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他自小泡在雨川家古籍藏书中,天赋又是极高的,尽管关于汲古荒祭术的记载仅存于那些书页都残损的古籍之中才有只言片语提及,但是他经过考究仍然确定是这无疑。因为没有哪一种式神契约术需要用到类似血誓的仪式及符文。
所谓血誓,便是以血为誓,以命为约的最最正式的契约,一旦发出血誓,便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故此这类血誓向出来是被各界抹杀的存在,然而在上古,天地尚未分界,四海八荒皆是混战时期,多得是逆天法决,正如这“汲古荒祭术”。与血咒像了八分却不同于血誓的那样决然,但也同有血誓八分能力。而,血誓这种东西,是被称作死誓的。一旦发誓,便是断然没有再反悔的余地了。
所以说,这与血誓像了八分的汲古荒祭术,也是不可能解除的了。
他其实已经料到会是这样,自从发觉雨川漓用的法决莫约是汲古荒祭术开始。只是始终心有不甘罢了,这样就轻易地被与另一人绑在一起什么的,实在可笑。
但是事实残酷无情。
雨川漓看着他得到答案后一下蔫下去的模样,眼底带了丝笑意,稍纵即逝。
“喂,这契约能解除么?”雨川润犹不死心追问。
她微蹙了眉,搁下茶盏“我不知。”
“不知?”他狐疑的望她。
“嗯。”她平静的回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