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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日暮途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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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尽憧憧绡幔,隐见斜倚在朝凤玉椅上的太后着了件掐金广袖缎袄,一条蓝狐里的鹤氅斜遮过大半个身子,于极雍容极华贵透出几抹憔悴消弱来。
我目光一纵即收,垂首而立等着她的训示。自从上次韶烽一案后已有两月有余未曾谒见太后。虽然从前太后传召也并不频繁,但这段日子却连着有京中大火,太皇太后之薨和皇帝北狩几事,桩桩件件都是风云变色的大事,慈宁宫中却尘埃不起,实与平素大相径庭。若非太后着意避了我去,便是她自身精力不济无暇顾及其他……亦或两者兼而有之。
我面上神色恭谨,心中所思如千头万绪,只等她一言而决。果然,在一位年长女官捧上手炉之后,太后便开了口,声音中有着不易觉察的倦怠,“这些日子忙坏了你吧。”
“启禀太后,臣资质鲁钝,又初掌兵事,确有些为难,实在辜负太后圣恩。”
太后慈音一如既初,“前日沛国公进宫还说这边侍郎是越来越忙了,亲事拖了又拖不说,且除了下聘那日居然连未来岳丈的门槛也没凳过,所有事体都是杜家夫妻俩一力操办的,他口气中很是怪你。还是哀家跟他辨着,这孩子素来就是一心为公,何况皇上也倚仗得多,放宽心罢,等成亲之后定错不了。”
她口中的沛国公正是太后妹婿,兰芷郡主之父。
我闻言俯身相拜:“多谢太后,太后提携眷顾之恩,臣纵粉身无以为报。”
太后轻轻一笑:“你也不用谢,其实哀家自己也有私心。以你气度人才,怕有不少人惦记着罢,早点定下来大家都省心。”说到此处语调更加婉转柔和,“兰芷自小没了生母,虽有哀家顾着,终是不如寻个可心的人稳当。哀家眼看了这么多年,挑来挑去,还是你始终心性如一值得托付终身,望你莫辜负哀家的一番心意。”
我心中微微一震,口中应得十分笃定感激:“多谢太后,臣谨遵懿旨,绝不敢有负所托。”
她说了阵子话,气息便有些不稳,歇了歇,慢慢的道:“上次京东着了场火,听说烧死了不少人,”
我胸口一警,双眸下垂沉声道:“禀太后,冬日风干物燥,有些火患亦不足为齐,太后慈心,祈勿惦念过多。”
“唉,怎么能不惦念着,那是我大靖子民,更何况在天子脚下,更是令人忧心哪。”太后深深一叹,“这本是京兆尹的过失,怎着据说陛下又责了你一番?”
那场烈火……那番鞭笞……
我于无声深处冷笑不绝,口气依然恭顺:“陛下仁厚天子,子民火宅之厄不免为之焦虑,身为臣子的,为陛下分忧本是分内之事。”
太后哂然:“你这么想自然是好的。但是京畿重地岂容如此轻易就起了火患?那个京兆尹查到现在依旧毫无头绪,当真让哀家好生失望。这一把火烧掉整条巷子,四十几户人家,无论如何都要給天下个交待,我跟皇上商量过,明日就责了刑部,大理寺和督察院三司联审,无论查到什么人,该杀的杀,该族的族!”说道最后已是言语中霜雪凛凛。
我心头百般滋味交涌,却只是一个头深深叩在地上,砰然作响:“太后圣明,臣钦服之至。”
太后长长叹了口气,叹息中蕴着种异常的寂寥,却不容这种寂寥蔓延开去,随之便被连声咳嗽打断,她咳得那样剧烈,仿佛连那薄薄的帷幔也跟着一齐叹息。
旁边的几名宫娥显然见得频了,递茶的递茶,捶背的捶背,各忙各的,却是有条不紊。
我抬眼看着,眉头皱起露出忧色,终于忍不住道:“太后您……”
她挥了挥手,斥退几名宫人,隔着数重纱罗亦遥遥可见身体在细碎的颤抖,过了好一会气息才渐渐平稳,“这阵子天不好,事情又是一桩跟着一桩,哀家这风寒之症竟是没怎么好过,怕是要到了开春才成了。唉,这便是老毛病了,从前太医院开的房子很是有效,哀家一直用惯的东西,也没想换,想不到眼下倒象是不顶用了,哀家素来念旧,就是老方子也舍不得就这样换了,还要再服两天看看,若是不成么,……唉,纵然是习惯了也只得换了。太医也说这风寒虽不过芥藓之疾,只怕拖着拖着迟早成心腹大患。”
我敛容正色:“太后福泽天下,贵体自有神灵卫佑,区区风寒末症有何虑之。只盼早日康泰,那是做臣子的福气。”
那厢太后似是凝睇相视,俄顷莞尔:“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罢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话倒要说回来,你那位未来岳丈可是催了好几次婚期了,本来的日子么,偏赶上……唉,这也没法子。你倒是怎么想的?”
我微窘,虽心中沉甸甸的如坠千钧,却知道这次是无论如何推不得,再无一个薨了的太皇太后来解围,只得勉强微笑:“太后,臣以为自己身为朝廷重臣,刚过国丧便成亲,似乎于理不合,且眼下是冬日,不如等到春天,也是个好兆头。”
太后嗯一声,仿佛思忖许久,方道:“这样罢,不如定在三月初十吧,刚过立春,哀家看过,那也还是个好日子。”
三月初十,离眼下不过三十多天光景,我委实无法可想,只好再次叩谢慈恩,心中暗自叹息。
太后嘘了口气,象是放下一桩心事,温声道:“你辛苦许久,也该趁此休息休息,况且如今你可是兵部侍郎,比不得以前,忙得很,那虎啸营都尉你就别兼着了,再说朝廷本就没有这个旧例,明日就交割了印信好好准备你的亲事去吧,也不成让杜家人一直忙,究竟萍儿那孩子生产没多久,不可太过操劳了。”
我不动声色的应了,却又听见她幽然叹息,“哀家以前也说过,只把你当自个儿孩子看着。如今你要成家,总得拿点什么才好,要不这心里不安稳。你说罢,哀家这里有的,能給的,你只管开口讨。”
我哑然一笑,刚想谦虚推辞,却听咣的一声脆响,太后手中的茶盖磕在了杯口上,“不成推的,你但管要,这也是懿旨。”口气中便隐隐有些嗔怒。
我跪在地上,看着金猊狻吐散的烟云一重重飘去,渐渐无迹可寻,心头蓦地涌起一阵惘然,什么也没想话便送出了口:“请太后开恩,臣……想去一趟栖霞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