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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同醉君莫辞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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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甫出口,我已知大祸决计难免,心中不由咯噔一沉,随即便安稳如初。
我双膝着地,仰首跪视帝王,在凛冽风声中静待将至的弥天大祸。
说也奇怪,此时此刻,许多日子来的纠缠尴尬反被这悖逆之言一语扫淨,胸口一片清冽澄明,宛如冰泉流澈,空谷无声。
那只探来的手在我面前停住,微微一顿后,一点点收了回去。
他的脸上掠过一线极深的怒意,瞳孔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倏然缩成一个圆点,黑不见底。
“怎么,在你眼里,朕就是那哀帝么?”
这双眸子紧锁在我的脸上,须臾不曾离开。
我在袖口中慢慢攥起双拳,涩声道:“臣虽卑微,亦曾蒙人深恩,纵此生无以为报,亦无法移情他处;且陛下以匡诸侯服天下为志,更当恪守天子之礼,又岂能有此轻佻之举?”
皇帝脸色微变,眼神略略一荡,怒意旋即隐去,一层薄薄的笑意重回唇边。
“边卿果然是敢言忠心的臣子,又如此情深耿耿,难得之至。”他脸上在笑,可眼神却象冷冷的刀锋,讥嘲而残酷,“只是朕不过想看看你的伤势,怎么,这便成了那断袖的哀帝?”
他做足前戏,若还不就坡下驴那可也太蠢了。我退后数步,惶恐万状,磕头不止:“臣死罪,臣死罪!臣这些日子心神恍惚,错负龙恩……”
“罢了,”皇帝一挥手,截断这番彼此心知肚明的花枪,“朕也知道你这阵子的是辛苦得很,回去休息吧。只是以后不可如此狂悖。”
我诚惶诚恐,又告了几次罪,这才三跪九叩退将出去,便在要出门口的瞬间,他忽又唤住我,“边翎。”语气低沉,千语将诉。
我愕然回眸,触上他一双温润的眼睛,当中光彩熠熠,千水浮隐。
“你放心,朕绝不是哀帝,更不会当你是董贤。你便是边翎,朕的边翎。”
朕的边翎……
我抚剑于风雪中踟蹰而行,风声鹤唳,雪影如魅,这句话仿佛萦绕的梵语,席天漫地,闪避不及。
究竟是从何时何地,开始这一切?
我再也无法欺瞒逃避自己,将从前的点滴置之不理,只是实在回忆不起,一路迤逦,行行重重,怎么就会来到这一处。
风雪如晦,群山渺茫,天地间一片镐素,隐约远处几处灯火缥缈,仿佛谁在乌发间渗出的泪水。
我停下脚步,听长剑撞击铁甲的嗡然音色,激越苍凉,生生逼出心底最晦暗的念头
在这只剩下自己的天地间,耐不过上苍的拷问。
你就一丝一毫也不明白?放纵至此?
是的,从一开始我就明白,任何一个如我这般历尽动荡的人又怎能不明白?灼人的视线,失措的举动,相顾的无言,反反复复的迟疑难堪……机变如我,又怎能不明白?
只要我想,大可一刀切断,斩断了那份缠绵痴念,但我却并没有抽出那把刀,任他翻覆挣扎,试图在情感的沙漠中寻找无稽的水源。
胸口涌出至深的鄙薄与讥嘲,我并不是为了那似曾相识的眼角与眉梢,并不是为了无奈深情的怜惜……我只是……在为这一团乱局,增多一个变数,在随时将要覆灭的江舟上,握住一根缆绳。
就连那刚才那样的百死之境,于仿佛必死的一瞬,我却也有他必会隐忍的笃定。
凭什么呢?边翎啊。
我停下脚步单膝跪倒,攒一把冷雪猛拍在脸上。
冷到酸痛,耻辱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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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英湛已抵渡宁行宫,彼时暴雪茫茫,天地昏沉。
少年一如记忆中模样,英姿飒爽,眉目如刻,一袭雪狐轻裘委地,遮起腰间长剑流苏,殿上不卑不亢,沉稳历练,令皇帝颇为喜悦,诸臣虽各怀心事,亦不禁拈须相顾,颇为靖国的少年英雄自傲。
皇帝甚为喜悦,是夜于琼芳阁设下御宴。我以风寒未愈,请旨不欲与百官同行。皇帝淡淡瞥我一眼,当即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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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子里的火苗呼呼卷起老高,舔舐着炉门砰砰响得如铜铙钹一般。
我早已令亲兵各自休息,自己拿了些木炭,一块一块添进去,冷不防一股火苗扑出来,喷了个满脸,敛起袖子擦脸,就听门外传来极低极低的一响,当即拍拍手站起,笑道:“有朋自远方来,幸甚幸甚,快快请进!”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有人度步而入。外头风雪虽然酷烈,他狐氅上竟无一点雪渍。
我从炉子上取下刚刚烧好的茶壶,将长几上的两碗茶盏斟满,“出门在外礼数上难免粗陋些,还望英督侯莫见怪。”说着将一杯茶盏递了过去。
那人锐利的目光自茶盏上扫过,却不接,只是负手走开几步来到推窗前,忽然推开一扇雕窗,漫天风雪一时涌入,满室烛光登时乱颤,炉中火苗扑的大了起来。
他背对我遥望苍穹,并不说话。
我也不急,重将铁壶放下,自己端起茶水慢慢啜饮。
良久良久,他终于沉声开口。
“边大人用半块虎符调我英湛入关,果然好手段,只是不知到底是何用意?”说着并不回身,右手骤然向后一扬,有物夹着劲气直取我面门。
我探指一夹,入手粗粝,一片冰凉,正是当年嘉平关前英帅命人交付我手的虎符,只是边角凌厉,已被人自中一分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