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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霜月寒如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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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明十二年腊月,帝北巡狩,越苍山至渡宁,刻石为纪,月余而归。
我从亲兵手里接过刚刚熬好的药汁,咕咚两口吞了进去,朝坐在一旁的内侍笑道:“每天这么辛苦,实在有劳公公了。”内侍满脸堆笑:“这么说这可真是折杀人,大人身子好起来那才是最好不过,奴婢跑两趟又有什么关系。”我寒暄两句后笑着送他出门,待他身影消失在门外,脸上的笑容才慢慢塌了下去,只觉得浑身没有一根骨头不酸不痛。
太皇太后大丧期后不久,皇帝便下召北巡祭天,月余后便带了一干重臣出巡,此时正是天寒地冻的隆冬腊月,一路向北愈发是滴水成冰,冻病者众多,就连我自己也在一次巡营中吹了冷风,铁甲卸去的翌日额头就烧得火炭一般。好在随行太医不少,皇帝更亲遣了内侍每日问候,我自然要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心中颇觉不耐。
皇帝此次北巡的心思我也猜出个七七八八,苍山祭天已毕,皇帝却还兴头头的朝渡宁走,那渡宁离嘉平快马不过两日的工夫,虽朝廷严令边关大将无皇命不得入关,但既已离得这般近便,英湛岂有不来谒见圣驾之理?看来英家也势必要被扯进这趟混水中了。
其实个中干系阖朝文武心里都明镜似的,想来定是奇怪太后怎地就轻易允了皇帝离京巡视,我却晓得太后这些日子精力匮乏得紧,便是上次京中失火这样的大事,她也不过着人问了两句,再没宣我进宫见驾。
我揉着肩膀疲倦的陷进圈椅中,心中的思绪仿佛夜空中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一样,无边无际,无根无迹,许是少年时脑筋动得太少的报应,这些年来每日心念如潮,竟没一句话不反复思量,没一件事不小心盘算的,真真可谓心力交瘁。前日晨起,瓷枕上已多了几根白发。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只叹我却只能令金尊空对这霜月。
思忖许久,我总觉得最好把这些白发封好,给陛下呈上去,让他瞧瞧做臣子的是如何辛苦衰朽,也好断了他那份不成调的心思。
这自然不过是想想罢了,只是一想到那夜他的离经叛道,我就忍不住焦躁起来,耳边好像又传来他急促纷乱的喘息声,唇齿间也满是他柔韧的触感,而窗外烈焰狰狞咆哮,燎透天际。
碗中还剩下些些许药渣,我倾入嗓内,满口苦涩。
他该不会真是有那种念头的,只不过是在对一个臣子改观之后觉得新鲜好玩罢了,再深了说,或许是一种手段,只是这种想法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帝王自有帝王的骄傲,着意拉拢也不会用这种方法。
嗯,不过是一时移情而已。
那只端着碗的手微微打起哆嗦,令我甚为鄙夷,起身擎剑便欲踏雪习剑,却听门外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顷刻间一名小校闪身而入。
“禀将军,适才斥候收到消息,嘉平关英湛督侯已孤身入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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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湛要来,朕已准了他。”
其他人已被遣退,诺大的行宫中,只有高坐龙椅的皇帝和深夜被召见的我。
他的声音平静如波,于长风涤起的紫绡中响起,映着一地幻影流光。
“禀陛下,此事虽于朝礼不合,但足见英湛对陛下一片赤诚,想来也是情有可原。”我离他远远的,垂目视地,搬出最妥当的说辞。
皇帝轻轻一笑,“你能这样想最好,其他人朕也顾不上了。”
我心中一抖,尽力不去琢磨他言下之意,只盯了地上红毡不放,口中诺诺称是。
“药都用了么?”
我躬身行礼,“多谢陛下厚恩体恤,臣已退了热,不碍事了。”
又是一声轻笑,“朕已问过何太医知道你已无大碍,不过朕说的不是那汤药。”
那是……?
我念头一转,登时明白过来,一时小腿便有些转筋,头更是不敢抬,话也应得十分狼狈,“谢陛下龙恩,杜大人早已转交给臣,只是臣一时糊涂,不曾回禀陛下,实是大不敬,请陛下赐罪。”
皇帝哼一声,“你明知朕不会怪罪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我知道个鸟!
我汗出如浆,却不敢伸手擦一擦,只好将身体蹦得更紧,希望他不要看出这种仓促失态。
沉默了一会,皇帝的口气忽然变得戏谑快活。
“你站那么远干什么,怕朕吃了你?”
“臣不敢。”
“那还不走近些,要朕下去拽你?”
汗耸得更凶,我勉强向前挪一小步,低头沉声道:“禀陛下,君臣有别,臣实在不敢偺越。”
上方传来咯的一声响,室内薰香暗动,气流微涌,我已晓得皇帝从龙椅中起身,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好吧,难得你这般守礼,那只好朕偺越了,这便不是你的错了。”
我胸口犹如擂鼓,咚咚咚咚响个不停,而步声隐隐,他靠得愈来愈近了,一时只觉得直面决计不能,退后更是不堪,一时彷徨无措,不由得双膝一软,已是跪倒在地。
“陛下恕罪!”
“抬头。”
“陛下,臣……”
“抬头。”
“陛下,臣委实……”
“朕叫你抬头!”
我咬牙仰首,才发现他口中虽恼怒,脸上却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正反剪了手凝目垂视,于我目光相交,笑意更深,一对漆黑的瞳仁儿华彩频闪,犹如璀璨星光。
他的眼神在我脸上梭巡许久,笑容缓缓敛去,视线慢慢汇聚,凌厉,让我觉得与他之间那根看不见的弓弦被一点点绞紧,渐趋断裂。
他身体俯得更低,灼热的口息拂过面庞,令人心焦,忽而再度微微一笑。
“欺君之罪是可要诛连九族的。”
我没有移开视线,硬起头皮道:“禀陛下,臣绝不敢欺君。”
“是么?”他眉峰一锁,“朕听说那药能生肌活骨,乃是外伤圣药,上次你面上受了刀伤,郡主不是为你从太皇太后那里讨了一瓶么?”他目光在我左颊溜溜一转,“果然是不曾痕迹,好得很,好得很。”
我心中凛然,不曾想到他连此事也知晓。
“如今脸上的伤是好了,身上却没好,这倒怪了,怎地同样的药,对付刀伤反比鞭伤更好用?”
我眼神一晃,避开他的眸光,低声道:“秉陛下,其实臣身上也好得差不多了。”
“是么?”他笑笑,忽然伸手向我颈间探去,“这伤痕却又是什么?”
我被他惊得骇然失色,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反手一拨将他的手挡到旁边,待撞上那两道乌沉沉的眼光,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罢罢罢,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我膝地而跪,身子挺得笔直,沉声道:“臣请陛下自重!”
皇帝微眯起双眼,神色捉摸不定,唇间却掠起一个奇异的弧度,“你说什么?不妨再说一次给朕听听。”
事到如今,避无可避,那也无须再耍什么花枪了!
“臣祈陛下恕罪,然陛下欲效哀帝,臣不愿做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