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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此行风正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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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很凉,裹着雨丝从破损的门窗缝隙中钻入,拂起火堆中将熄未熄的火星四散飞扬。我小心的展开手中明黄长袍,将上面的湿气一点点烤淨。
数尺外皇帝斜倚在干燥好的草垛上眯起眼睛打盹,身上仅着了件素色中衣,在侵进来的寒意中颇显伶仃单薄。
我慢慢捻动长袍,不时回头看一眼皇帝。那张脸孔大半隐在暗处,仅留下墨鸦似的鬓角,衬了白皙的脖颈,轻颤的光晕水波似的延着这道弧线流淌荡漾,流丽而优美。
他胸口微微起伏着,仿佛已进入梦乡,只是呼吸声有些过于轻微,让我知道他不过是瞑目沉思。
然而他的姿势却是松弛而毫不设防的,象是有着尖利爪牙的猛兽,却轻易就把最脆弱的肚皮翻在外边。
虽然天子这样的卧姿,对臣下而言未免太过随意轻慢了些。
尽管一次又一次躲闪逃避,然而我清楚那反复的折节示好对一个皇帝而言有多么困难。
大抵什么都是有限度的,尤其是触动了王室的尊严。
我试图将其视为博弈双方的拉拢手段,然而在内心深处,我知道那些微笑和言语或许并不是伪装的。
为什么?
最好不要想下去。
褪尽那层明亮的黄色,其实此时躺在不远处,与我一道默默倾听着风雨相合与薪柴爆裂的人,只是个单纯的青年而已。
纵然他曾经历坎坷与苦痛,也不过是个在诡谲风波中挣扎的年轻帆手,勉强撑起一艘进水的大船,在惊涛骇浪中寻找着自己的方向。
与同伴。
这样的担子,任是何人,都会嫌太重了些。
我警戒着自己胸口缓缓升起的近乎愚蠢的同情与怜悯,可它们象芽须稚嫩的青草一样,从冰冷石缝间顽强的破土而出,不管那些石块有多么密集,又有多么沉重。
这是奇蠢无比的行为,可要怎么拒绝一个人,在他把所有的软肋都亮给你,以柔软的全无防备的姿态?
经过了这么多……居然还是学不会冷硬的拒绝。
边翎啊边翎。
我思绪纷乱,一时凝立不动,浑忘了身在何处,忽听耳边传来忍着笑的声音:“烧着了,朕都闻到糊味了。”
我吃了一吓,赶紧低头。
可不是?滚龙长袍下摆垂在火堆中,一角已然烧了起来。这吓得我,手忙脚乱的拽起袍子,连拍带扑,好一会儿才把火苗扑灭。仔细一看,惨也,龙尾巴已是烧掉一半,爪子上也多出个洞。
这,这,这……
所有心思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心里扑通扑通剧烈乱跳,抓着袍子的手也开始打哆嗦,不对,怎么能是抓呢,该捧着才对,连忙改抓为捧,究竟太晚了些,袍子上角被生生揪出褶皱,痕迹明显,绝难灭迹。
我手捧龙袍当真是欲哭无泪,想到天子穿上这件破烂的模样就不寒而栗,唉,想我边翎人又不傻,功夫也不算差,怎么最近这些倒霉事一桩接着一桩,跟冰雹似的统统淨朝脑袋上砸啊。
想到这一幕一点不拉的落在天子眼睛,我的头登时又大了一圈,愣了愣,一咬牙转身就要跪倒请罪。
“别跪,别说什么请陛下治罪。”皇帝抬起胳膊支住脸颊,在我开口之前就抢先说话,脸上还笑嘻嘻的,“朕只好奇,你刚才想什么这样入神,连朕的衣服也给烧了?”
我低头瞪着袍子上烧得乌黑的大洞,心中懊恼,支支吾吾的道:“臣……臣……,咳,陛下,臣,臣……”猛一咬牙,“臣一时鬼迷心窍,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皇帝笑容满面,“是么?那好,朕明天就跟端木他们说边翎一时鬼迷心窍,拿龙袍当了柴火。”
我一阵窘迫,到底还是跪倒请罪。
皇帝自顾自的笑,半晌才摆手要我起来:“朕以前只知道你有趣,可没想到会这么好玩。”
有趣?好玩?
我喉咙咕噜一声,勉强把自动产生的反诘给咽了回去。这话倒新鲜,老爹说我吃打不吃记,哥哥们说我心比天高,师门的人都说我习武的好料子,杜明焕说我是罩着他的老大……可至于有趣,好玩?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可是皇帝就是皇帝,那是金口,说你好玩那就得好玩。
我暗中磨了几次牙,到底忍了下来:“陛下,咳,臣多谢……风大,嗯,这件龙袍虽然,咳……还请陛下以龙体为先。”说着恭恭敬敬的将袍子呈了上去。
我将火苗又拨大了些,回头看到皇帝虽然已覆上了衣服,却依旧没有睡着,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直望着天棚,也不知在想什么。
年轻就是好,闹腾了一天也不嫌累。
我远远的伫立在一旁,想到明天肯定要犯的头疼病不由心有戚戚焉,提前开始按压太阳穴。
“杜卿新得了个儿子,听说起名叫杜翎,是不是?”
我一怔,手慢慢松开,低声应道:“回陛下,确有此事。”
“朕在太皇太后那里看到的,前阵子鼓瑛郡主抱了他去请安。”
哦。
“太皇太后问为什么名字是单字,好像杜卿长子是双字。”
我有点琢磨不透皇帝为什么忽然会聊起这些家长里短,大概是睡不着,闲的吧,略想了想,道:“回陛下,杜公爷头胎子叫杜远湘,是按族谱排的,属远字辈。”
皇帝唔一声,“想来也是如此。郡主说是按你名字起的,呵,郡主还跟太皇太后说他们本打算把次子过给你,后来赐了婚,这才罢了。”
杜明焕,你这混蛋。
我胸口一热,俯首道:“臣谢陛下和太后隆恩。”
皇帝轻轻的道,“朕听郡主说你们边家到了你这一代人丁凋落,他们看在眼里,忍不住心焦。”叹了口气,“虽然朕贵为天子,可有时倒真羡慕你。”
羡慕什么?
我暗自惨笑,脸上感动,道:“陛下知遇之恩,臣感激涕零。”
皇帝声音异常淡漠,“朕有句话想问,你要老实回答。”
什么?
我心生警惕,神色更加郑重,“微臣绝不敢欺君。”
皇帝向我的方向调个身,沉静的目光投了过来,仿佛一张巨网,网眼里镶满闪亮的镜子,照得人无所遁形。
“若是太后不曾赐婚,你是否就此一世孤独?”
我怔住,尽管已有准备,可仍怔住。
“因为朕的姐姐么?”
巨石慢慢碾过胸口,很慢很慢,所以疼得更真切,更鲜明。
我说不出话来,口干舌燥。
居然会说不出话。
“臣……”
终于开口了,但这嘶哑的声音……是我么?
我缓一口气,“臣……”
怎么还是说不出来。
胸口撕裂一样的痛,该死。
良久良久,那种痛好像终于可以忍耐,我想自己可以回答了。
“臣……”
该死!
想来我神色实在不堪,皇帝转过头不再看,终于大度的挥挥手。
“好了,朕知道了。只是那位女子……朕还以为棒打鸳鸯。“
我木然的咀嚼着他的话,许久才明白过来。
哦,他在说素姬。
呵,到底是年轻人,到底是九重天上的人,他怎么能明白呢?
在能爱的年纪,我失去了爱人,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
一切都烧成灰烬。
你可以要求一堆灰去起什么火花呢。
就是无所不能的天子,也不能啊。
素姬是……呵,素姬是……
一种安慰,安慰自己,原来我还是可以保护人的,原来在杀戮与血腥之外,还有人可以去保护。
或者被保护。
只是,为什么我必须要面对自己的残忍?
他们都知道,他们都装作不知道,为什么你非要戳破伤疤不可?
只因为你是天子吗?
以为自己可以从容不迫的给出答案。
可……
对面这个人的身份是天子,比猛兽更凶残的天子。
不能在野兽眼前,暴露弱点。
即使……
从这个方向看去,他的睫毛和唇角都如此的,熟悉。
只是相似。
忽然感到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被连根拔起。
我微微一笑,“多谢陛下记挂,臣惭愧。”
皇帝有片刻默然。
“你的婚事,都是杜卿和郡主张罗的吧?”
是警示么?看来身旁钉子可真不少。
我笑容不变,“禀陛下,正是如此。臣一介男子,对这些事实在料理不来。”
“那就好,你起来吧。”
我以为皇帝还会继续说下去,可他只是转过身,背对了我一动不动,呼吸匀净,仿佛真的睡去了。
我起身,静静来到一扇破窗前,透过脱了一半的窗棂眺望深不见底的黑夜。
雨越来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