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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此意将何如 ...

  •   我拣些半干的树枝堆在废弃已久的殿堂中,俯身打了几次火折子才勉强将火点起来。火势一起,不多时已将殿内潮气驱除大半,雨水淅淅沥沥沿着破损的翘檐一溜滑落,映着清冷的夜色,照出墙壁上人影憧憧。

      皇帝反剪了双手站在一旁,待火燃起来后便靠近火堆席地而坐。我不擅贴身侍侯旁人,等他坐下才想到应该掸尘除灰等一干杂物,不由心下打个突,余光窥过去,却见皇上脸上笑吟吟的,神情甚为温和。
      此时天色已晚,外头灰沉沉的乌云遮星掩月,全不见半点光亮,只剩雨声萧萧,偶尔一阵风起,拍得残损的殿门咣当一声响。
      看样子就算有袁子新领路,羽林军怕是一时半会也赶不到的。
      我打量着天色,暗暗叫一声苦也,向皇帝跪倒施礼,禀告他说要去猎点东西来准备晚膳。
      皇帝一摆手,笑道:“不妨事,朕不饿,你先坐过来。”
      我叩谢完毕,离他远远的屈膝而坐。
      皇帝皱眉道,“你衣裳都湿透了,还是靠火近些坐。”
      我口中应一声,朝他的方向移了两寸,低下头只看着地上青砖。
      “朕又不是老虎,你离那么远做什么?”
      听他声音微愠,我不得已只好再凑近半尺,仍偏了身子,垂了头。
      “你过来,朕有事同你商量。”
      这次皇帝的口吻倒不恼了,却多了几分森然威严,我暗叹口气,起身来到他旁边,坐自然是坐不得的,且单膝跪着吧。

      “简卿前几日上了奏折,说是西戎弓马强劲,要朝廷再派匠人去函雍关以便锻造兵器,只是如今前阵子英湛也上了这样的本子,眼下匠人数目不足,却不够分,你身为兵部侍郎,且说说看怎样?“
      这个话题大出意料,我登时一怔,“禀圣上,兵部尚未收到西定侯的文书。”
      “简卓的折子上盖了西定候的大印。”
      本朝规定,拥有伯爵以上勳衔的封疆大吏其奏折加盖相应印章后可不经六部而直接呈上天子。这虽是一种殊荣,但因兵部掌管粮饷军备,极少发生将领不知会兵部而直达天听的事件。眼下我初掌兵部大权,简卓居然就来这么一下子,明显是摆下马威来了。
      这小子……
      我腹诽两句,仔细想了想答道:“回圣上,臣以为西定候的事要紧,嘉平关倒是可以放一放。”
      “嗯?你且说说看。”
      “启禀皇上,嘉平关自然是第一等要务,然究竟秦晋之欢结成不久,燕国内部又有变故,想来近来不会大起干戈。而据前阵子臣勘察的兵部各项明细所示,五年间已拨给嘉平匠户逾八百,远在诸塞之上,而韶烽不满五百,函雍更少,只有三百五十户。依臣看来,若允了英督候,那是锦上添花,若准了西定候,却是雪中送炭。”
      皇帝击掌大笑:“好个雪中送炭!”声音忽然一沉,瞳孔中精华四射,“朕还以为卿家心中念念不忘的是嘉平关外的白骨,是燕人的血仇。”
      我胸口一紧,不由昂然仰首,直视对面那双寒光凛凛的眸子亢声道:“禀陛下,燕乃大敌,臣时刻不敢忘。然蛮夷凶残,多年来肆虐西北残害我无辜百姓。凡华夏子民,无论靖燕无不视之为仇雠。今幸得陛下圣明,更有西定候忠勇,当趁此时荡平西戎,将之连根拔起,使我西北永无后顾之忧。”
      皇帝瞥我一眼,淡淡一笑,“可西戎骑□□强,又如何个荡平法?”
      我说得兴起,一时全然忘记上位者是九重天子,从火堆里拣起根烧了大半的焦木,借着木灰在地上勾勒起来:“世人之知蛮夷精于骑射,便以为非精骑绝难相抗,其实谬也。想我汉家儿郎凭强弓劲弩即可破敌,而长枪军若训练有素,对抗骑兵也是绰绰。简卓要匠人想来正是为此,何况西戎不事耕种,以肉类为主,非茶不能解腹内油腻,只要将函雍关外我散居百姓收入关内,再控制商贾不准贩茶过关。时间一长,这些蛮夷定忍耐不住,自会前来攻城。骑兵不擅攻城,西戎又无催城拔寨的步兵,我们以逸待劳,先用弓弩击杀,再结长枪阵,管他来多少都必定有去无回!想我军背拥函雍,大靖便是倚靠,西戎则贫瘠无比,除了劫掠又能靠什么?等耗上个几年尔等定七零八落,四分五裂。彼时再将臣服的部落移入内地与汉民杂居,不服的部落尽斩车轮以上男子,如此西北可定。而又净得良马无数,调配嘉平!”
      皇帝沉思俄顷,摇头道:“若燕趁此兴兵……”
      我径自摇头,直陷进自己的思绪里去,“兵贵精不贵多!我倚坚城高墙,对蛮夷万人足亦!何况嘉平经年整饬,实为天下第一雄关,又有良将健卒,只要无甚纰漏,伐燕或者力有未逮,但自保绰绰有余。”
      我口中滔滔不绝,一根焦木在手里翻飞不停,木杆那头还在燃烧,被我信手一挥,几点火星飞了出去,直扑到对面人脸上,烧得他哎哟一声。
      我看得清楚,刹那只觉一头冷水当头浇下,撒手将木棍撇得老远,双膝扑通跪倒匍匐在地,颤声道:“臣死罪!”

      这次的罪名可不仅仅是忤逆,大不敬了。
      等了良久不见回应,我心中咚咚打鼓,稍抬了头偷眼瞧上去,却见皇帝一手慢慢揉着半边脸颊,眼睛向下瞄着我,神色甚是古怪。
      我和他眼光在半空中相碰,心里一抖,慌忙将头垂下去,老老实实的俯身在地,再看不清皇帝表情。

      许久之后,上方才有声音响起:“罢了,你也是无心,起来吧。”
      我岂敢就此奉旨,只是不住叩首谢罪。
      皇帝显是颇不耐烦,“叫你起来就起来,难不成让朕扶你么?”
      我犹豫片刻,还是谢恩起身,又向后退了两步,离天子远了些。

      簌簌火光下皇帝清雪一般的脸孔上已烫起数个小红点,我忐忑不安,正琢磨要不要再告个罪。却见皇帝眉目低垂,仿佛想到了什么,忽而轻声一笑。
      “简卿这次绕过兵部,直把折子上道朕这里来,你心里怕是不舒服吧?”
      皇帝能不记得冒犯重罪最好不过,只是一口一个“你”,委实听得人寒毛倒立,这问题提得又不明所以,我思量着小心的开口,“禀皇上,简将军贵为王侯,自然……”
      “别打马虎眼,朕问你话。”
      我无可奈何,打起精神应道:“回陛下,兵部是罗尚书执掌,臣不过区区一个侍郎……”
      皇帝又笑了,这次的笑容狡猾而笃定,象一头得意的狐狸。
      “朕记得夏居鸿做侍郎侍简卓可从没盖过什么侯爷印章啊。怎么,你和简卿如此水火不容么?”
      我暗叹口气,低下头不作声。
      “上回朕听老太师说,你和简卓从前是莫逆之交?”
      我应一声,“少年时均在军中,因而结识,也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
      皇帝似乎颇有兴味,“怎么如今却会化玉帛为干戈?”
      各为其主吧。
      这答案彼此均心知肚明,只是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我又暗自叹息一声-这些年的叹息会是如此之多。
      “禀陛下,臣想……大概是彼此性情不相容的缘故,固是可惜,却也强求不来的。”
      皇帝笑容灿烂,明净异常,“若是朕做个中间人从中调解斡旋,让你们重拾旧日情义,岂非美事?”

      又来了。
      我一阵头疼,实在想不出怎样应对,只得躬身拜谢:“多谢陛下。只是臣以为……”说到此处正感为难,忽然听到咕噜咕噜的响声从对面传来,却是皇帝的肚子在叽哩咕噜的抗议不停。不由精神一振,“多谢陛下体恤臣子,只是圣上万金之躯,切不可有所损伤。臣这就去猎些山禽来以备御膳。”说完也不等皇帝陛下的回复,施个礼便迅速闪到了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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