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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回首处 故人长绝 (中) ...

  •   殷殷朱红酒水在樽中不过悄然一荡,便有凛然之气侵袭而至,烈意倾人。
      我精神陡震,瞧见大厅正中还摆有两大坛英雄血,当下半点不客气,仰首一饮而尽,只觉一股热力自胸臆间豁然腾升,直烧遍四肢百骸,而咽喉初时有如刀割,转瞬又燃起燎天野火,一把将满腔郁悒萧索烧个干净利索。
      我大喜,一脚踢开身前长几,走到厅中拎起个泥坛,反身坐到案上拍拍坛子,听到酒水在里面扑通荡漾,朝萧策挑起大拇指,“好,好,燕国的好酒!”
      萧策击案大乐,“将军虽出身世家,但这次却错了。”
      我本已将坛口凑到唇边,闻言不禁愕然,“什么?难道这不是英雄血?”
      萧策笑道:“这确是英雄血,只是你喝得不对。千古英雄气,鼎足三分立。既有九州鼎,又怎能缺了铜樽爵?古书上记载这英雄血要倒入爵中,渗了青铜的刚直冷涩才有味道,而且这酒爵的年头越久越好,最好不过商周的乳丁爵,千秋之下尚凛然。”
      我盘膝而坐,拍着坛子将头摇得拨浪鼓也似,“萧帅错了!大丈夫者行事当不落窠臼,英雄血又岂能杯载尊量?尽信书不如不读书,礼记上还讲什么君子三爵油油而退,难道咱们只能喝三爵而已?”
      萧策一愕,双眸光华浩然如涌,击掌道:“不错!说得痛快!枉我一直为名尊不可得而郁郁不已,原是落了下乘。”说着挥袖而起,将另一坛美酒抓到身边,昂首笑道:“这可不能让你了,量我大燕之物力,也只有这两坛而已。”
      我正大口大口的吞着酒,一听这话登时噎个倒仰,瞪起眼睛惊道:“什么!”
      萧策重重颔首,“不错,四海纵广,唯有英雄;燕虽万乘,独尊连城。我们连城的英雄血百年不过三十三坛,你我怀中的就是十年中最后两坛英雄血。”
      我讶然无语,早知这连城美酒珍贵难得,却万万没想到果真价值连城,难怪萧策以不能得乳丁爵为憾,一时只觉怀中酒坛烫得扎手,不由奇道:“如此美酒为何不多酿些?莫非这酿酒也要讲什么物以稀为贵的道理?”
      萧策回到原座,提起酒坛喝上两口,摇头笑道:“不成的。这酒是连城花家的独门秘方,从前我也软磨硬泡,允诺千金,只为他家每年能再多造出几坛美酒。可当家的花三娘一口咬死,说便将天下的酒醪酒师都集在一处,也酿不出多一分的英雄血来了。”
      我愕然失笑,“萧帅还谦称自己粗鄙,为这美酒允诺千金的有怎能不是雅人?”
      萧策长睫敛动,映了墙上火把熠熠生辉,眸中笑意溶溶若有所思,“如此说来,阁下昔年藏明月美酒于自家后院,更是雅量高致了?”
      这下我可是真真切切的呆住了。
      我瞠目结舌的盯他半晌,却见对面人只顾埋头喝酒,胸膛稍稍起伏,衣袂欷簌颤动,显然强忍着将要爆发的笑声,片刻后声音才再度自坛中闷声闷气的响起来,“当心,不要摔了酒坛。”
      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慌忙把即将滑脱的坛子死死抓牢,还是怔忡不已,喃喃的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难道我这偷酒的名声都传到连城去了?”
      萧策仿佛再也忍耐不住,支在案上放声大笑起来。
      我愣愣的瞧着他,看他笑不可抑,双肩乱抖,笑声响彻厅堂回梁不绝。

      然后,又猛一口鲜血喷上衣袖。

      其色殷红刺目,恰如怀中这坛英雄血。

      我木然怔在原地,看萧策举袖慢慢拭去唇边血渍,然后抬眸相视,笑容依旧欢畅,仿佛地上不过是他无意中溅出的一掊英雄血。
      只是我再也难以笑出声。

      原来乐极总要生悲,祸福便是无常,原来这一世生死终究如旋火,轮回始终似麻稻。

      ――――――――――――――――――――――――――――――

      依稀又闻听到萧萧马声长嘶。

      青色的苍冥下鹘鸼振翅徘徊,鸱鸮戾声尖啸,枪尖凝几许碧血,腥膻难掩。
      塞外长风滔滔,掀动血色征袍凌厉如刀。
      万丈烽火中里楚歌四起。
      黄埃尽头旌旗联翩处,又是谁衣冠磊落,车骑雍容,悯然俯瞰篱落呼灯。
      而今全做一捧碧血。

      萧策放下酒坛,双眸湛然如洗,象一块星星琉璃,映了断霞残阳,天外云山,映了这辛苦人生,也不过百年。
      我倒映其中,只是沉默无语。

      原来我这一生终究是错过了些什么。
      命运轮盘无声转动,接踵摩肩齿落弦合中,还是遗漏下了什么。
      如有所撼,如有所得,我慢慢垂下眼帘。

      ―――――――――――――――――――――――――――――

      他的声音平稳如初,宁澄如同莲花在午夜里暗自绽放。
      “边翎,你可信命?”
      命?
      我瞑目一霎,前尘往事云烟过眼。
      “二十岁之前不信。如今……又岂容得我稍存疑心。”
      萧策缓缓点头,“我从前也不相信,直到太子崩殂,这些事……”他顿一顿,又笑一笑,“我猜你该听过。”
      于是我回忆起那些有关于他的流言,怎样的日月精华,山川气概,怎样的神武天生,将为天下共主。
      却忽如满弦,铮然而绝。

      “我一直相信自己会主宰这个世间,靠一双手去缔造千秋不坠的王朝。”
      “然而曾有高僧做过谶语,我不会活过三十四岁,就象他断言我的胞兄,太子萧琥不会到他的而立之年。”
      “从前我不相信这些……这些连篇鬼话。我以为神州九万里将是任我驰骋的一马平川,所有站在对面的敌人都要成为我蹄下碎骨。”
      “可是,萧琥终于崩殂,便是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也要在二十九岁撒手人寰。”
      “然而我还是心有不甘。我在佛祖前跃马扬鞭,迫他所若我能攻破嘉平纵马长安,他定要改写这所谓命格。我不信自己不能把这江河山岳握在手间。”
      他在冉冉烛光间向我眄目微笑。

      “然而在嘉平关前,我终于等到那命中注定的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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