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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逝 ...

  •   皇帝闻言却没有现出恼怒的样子,只是淡淡噙了丝笑,将手中的宝剑翻来调去的看了好几遍, “难得边卿不说一句叩谢皇恩,朕倒想听听这是怎么个不如法。”
      天子手中之剑明澈如水,身姿雍容,足令人望而忘形。
      我拱手道:“禀陛下,臣生平所见宝剑不少,这的确是世间少见的名剑。然夫剑者,神之所至,精之所化,锋决锐,刃择利,性走灵,上可决云阙,下可裂地纪,昔日白虹曾有坐上飞,青蛇也自匣中吼,那方是饮尽英雄血,尝遍壮士胆的上古神兵。而陛下手中此剑,恕臣不敬,空有其形无其灵,想必铸造时日不久,虽切金断玉却始终不能气势如虹。”
      他的目光胶着仍在宝剑上,似若有所思:“不知这剑何日方能成就那十步杀一人的霸气?”
      “必要饱历世间腥风血雨,自情浓转情薄,由有心入无意,陛下岂不闻天若有情天宁不老,石如无恨石岂能言。要做那寒光射日斗的宝剑,没有流血飘橹的煞气又焉能一摄群小?”说着我忽然觉察到自己的偺越,再次深施一礼:“臣逾越,请陛下恕罪”
      皇帝目光自剑身撤回,自我身上潺潺流转良久,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令尊是天下经学泰斗,怎么边卿却相信灵魄一说?”
      我想了想,自己也低头笑起来,“启禀陛下,臣五岁学剑,弱冠始有小成,当中也曾醒游山林,醉卧江汉,所遇者众多,也见识了不少奇闻轶事,剑灵一说倒也不是全然虚妄。”
      皇帝兴致盎然,目光闪闪若明烛,“怎样?讲来听听。”
      我勉强抿紧嘴角,低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臣若讲给陛下听,回去少不得要被老太师训个焦头烂额,还请陛下体谅臣的难处,允了这一遭。”
      皇帝一愣,随即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惊得窗外林中一两只翠鸟弃枝飞起,只留一室竹影簌簌摇曳浮动。
      他好半天才止了笑,“边卿今天话说得痛快,朕很喜欢。”说着将宝剑递给近侍,自己负手在室内慢慢兜了一圈,忽而抬头,眸子灼灼如华锁紧了我的眼睛,“既然你这么说,朕如何不明白,好,既然你心仪那刺客的剑,朕这就叫人去寻了赐你。不过边卿,你要应朕一件事,”他盯住我,一字一顿,“站在朕身旁,且看朕如何淬洗这口新剑,令其匡诸侯,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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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夜,蓄了一日的燠热有些散去。我独立院中,手指在那长剑上慢慢摩挲,就着微黄的月光,看到刃口隐隐透出的浅碧,鼻间也依稀嗅到不去的血气。
      这煌煌长剑,你怎样欲壑难填,你要多少项间热血才得圆满。
      屈指弹出,剑风如吟,清啸不绝。

      我闭上眼睛聆听这铿锵低沉的音色,天地苍茫,人世清浊,它只独自吟唱,唱专诸的忠孝难全,要离的仁义皆失,荆轲图穷末路的悲凉。这清吟中不断流淌的,是永不歇止的血。
      剑身贴近脸庞,将不曾淌出的热泪压回眼眶。
      我知世道无常,鬼神虚妄,可却还想在这荒唐世界,揪出一个清白光亮。
      旧血已干涸,下一次,谁来补上?

      我攥紧剑柄,仰望星光如泪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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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夜我在榻上辗转难眠,总是睡不安稳,胸口也闷闷的发紧,折腾了许久依旧毫无睡意,索性披衣而起,掌了灯火,拾起日里读了一半的话本慢慢看来。
      也不知看了多久,好容易攒了些倦怠,正要熄灯就寝,隐隐约约的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象是突如其来的乱雨,登时将这一点困倦浇灭无踪。
      我才上前两步,门板就被拍得乱响,有人扯长了哭腔在门外大喊:“翎少爷开门,翎少爷开门!”
      如今这世上会这般唤我的,就只有远居凉州祖屋的几名老家人,自我三兄边昱遁入空门后,便是他们照顾我神志失去清明的仲兄边臻,又怎么会千里迢迢的回到长安来?
      我吸一口气,勉强定住心神,抢到外屋拉开门闸,却见两名老家人全身缟素立在门前。
      我视线一落上那抹扎眼的白,一颗心顿时沉到了无尽深渊中,老家人的哭诉轻飘飘入了耳,却再也听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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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母亲说过,我小时候最是调皮,常常趁人不备便到处乱闯,三岁半那年不知怎么就爬上了后院假山,不料上面有块大石走空已久,我一脚踏过,便从山头摔落,眼看要跌个头破血流,二哥那年不过九岁,见状挺身相迎,抱着我咕噜咕噜一路滚下,结果我安然无恙,他一条胳膊却被竹板夹了整整三个月。
      我上有三位兄长,长兄边澄思辨过人,冠盖京华,三兄边昱深沉寡言,叔祖常赞他有大智慧,而独独这位二哥才智不过中人之资。
      然而外人都道边家一门三曹。
      二哥总是睡得最晚,起得最早,用功最勤。有时我玩到半夜翻墙回家,也望见他书房内一荧灯火,这时便拎了在明月楼吃剩的酒糟鸭子,蹑手蹑脚的走过去,突然推开门,笑嘻嘻的向他道:我说二哥,书能当饭吗?说着摇了摇半只鸭子,怎样?还是兄弟我好吧?

      长兄想做的是名垂千古的文豪,三兄只在经卷里钻研不休,二哥却立志做兼济天下的能臣。我们抵足而眠时,他谈的多是霍光李纲,每每此时我便光着脚在榻上大跳大叫:大丈夫岂可区区效刀笔吏也!那又怎么比白起王翦来得风光!二哥嘴拙,被我噎得直眨眼,只是说不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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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来告诉我,时光如何回转。
      纵使黄泉碧落处,边臻啊我的兄长,你可曾因自己这一世抱负就此云散而痛悔不已?
      谁来告诉我,那阴森天牢中是怎样的酷刑折磨,能把我那九岁便敢以身试险的二哥逼到疯癫!

      我想哭喊嚎叫,我要剑指青天。
      这是什么样的天!
      是谁曾劝我说,木秀于林而风摧之,泥出于岸而流湍之,这便是命中的浩劫,逃不开,躲不过。
      可哪家神仙哪家佛出来告诉我,这是我二哥的什么命,这是我边家的什么命!

      如今我还剩下什么?
      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同袍将士?还是名声战功!

      我诅咒那九天神佛。
      来吧,报应我啊!
      我等着。
      看你凭什么!
      千千万万神灵,记得在修罗场等我边翎。
      我不怕成那魔!

      这无声的呐喊闷入胸膛,一把把钢针深深钉入,痛得钻骨,更深了,反倒没了知觉。
      我抵剑而立,以为自己会哭泣,面颊却始终干凉。

      原来这颗心脏里,早已无泪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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