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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番外)又是玉楼花似雪 ...

  •   又是玉楼花似雪

      家里捎来信,说大哥八月成亲,月底之前务须回家。
      把信在手里抖得哗哗响,总有点怪异的感觉。大哥转过年才十八,这么早就找媳妇啦?那我如今十三,岂不是说再过五年……咿,身上怎么凉凉的?可不能再想下去了。
      不过也不见得,爹娘对我就是和哥哥姐姐们不一样,打小就被丢给谷里,见他们面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闹得我常常怀疑不是他们亲生的,所以就算真到了年纪,他们也不见得就会来逼我。
      这么想着,总算有点放下心来,可是又有些空落落的。
      这感觉……真怪。

      师傅吩咐我早点回屋里去打点行李,我一个劲磨蹭。
      不愿意回去,那里又大又陌生,偶尔回去一次还会迷路。不愿意离开师傅,他虽然永远冷冷的不咋说话,还总吊我上房梁练功,可我又不傻,就是小孩子谁待自己好心里也有数。一个夜里肯起来三五次给你盖被子的人,那肯定真疼你。嘻嘻,我睡相不好,嘘――这可是秘密,不能让别人听见。
      也不愿意离开谷里,这里有许多好玩的地方。秋天漫山漫野都结满了野果子。还有那么多又有趣又好的人。胖胖的赵和尚常常就让我帮他敲那口破钟;李婶每天都会送来半只酱鸭;张大叔他随随便便朝天射上一箭就能拎上整串大雁跑到我面前来显摆;就连那个深谷里面常年睡不醒的老梁头也会在跑他屋子闹腾里时用小棍把眼支起来,扯着胡子呵呵直乐。
      他那屋子里堆得满地满墙都是书,里面有本画着花草鸟蛇的最有意思,有时捧着一看就能整个下午。老梁头就拍着我的头哈欠连天的夸,小娃娃是我辈中人哪,难得难得,好几十年才能碰上一个这样的伢儿。我冲他做个鬼脸,明白明白,上个肯定是我师傅对不对?几十年前他也是小娃娃呢。没想到就这一句话炸了老头子的毛儿,他吹胡子又瞪眼就差蹦起来把房梁撞断。你师傅?别提他!他就差没跟他那剑成亲生娃娃啦,还有空到我这里来?
      这话说得可真对,我听得嘿嘿直乐,那是谁呀?我猜猜,李伯伯?不对,他连洗澡都跟刀在一起,张大叔?不对,他可不乐意看书了,说那都是祸害人的。霍师哥?更不对,他比我没大几岁。
      老梁头眼皮耷拉下去,脸色也开始变得灰扑扑,说了你也不知道,说也白说。
      本来只随口一问,他这神神秘秘的样子反倒挠得我心痒痒,老梁头,不,梁爷爷,老爷爷,好爷爷,说嘛,说嘛。
      老梁头深深打个哈欠,没精打采拿起酒葫芦,小毛头,不该问的别问。
      磨了他半天还不行,我悻悻撂下手里的画本,哼,你不说我问师傅去。
      老头子咕噜噜打个酒嗝,揉着肿肿眼泡瓮声瓮气,小子,要想挨鞭子就问你师傅去,保管你十天下不了床。
      早说了我又不傻,所以虽这话闷在心口难受,可到底没敢向师傅开口,转弯抹角去问其他人,没想到就连话最多的于婆婆都不肯漏半条牙口缝。
      那人是谁呢?男还是女?有没有师傅功夫高?能不能一箭射落大雁?在我这个年纪他的空镜七折学到哪里?为什么大家都对他只字不提?
      我抓耳挠腮挖空心思,可怎么也得不到答案。
      有时去云嵩顶练剑,忍不住想那个人会不会也在这里看这白云朵朵聚拢又飘散。
      有时到孤月瀑下洗澡,在哗哗的流水声里也会琢磨,这个人也晓得吧,在这里的石头上磨箭,箭头就会出奇的准。
      这里的一切,他是不是比我还要熟啊。

      家嘛,总是不愿意也得回。磨磨蹭蹭再久也该有个头。我学着大人的样子一步一叹气离开了山谷,回头张望时远远只见师傅雪白的长衫在一片绿色中飘啊飘啊。不知怎么鼻子就酸了。
      师傅你别这样,我一定快快的走,一定快快的回。

      信上说家里眼下都搬去京中了,要我别回清河,直接去京城。
      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京城呢,这下子更找不到地方了。我本来这么想,还以为要转得七荤八素,没想到随便在城门口拽住一个人就能说出来公爵府在哪里,还特地领我去。
      到底京城是好人特别多,还是闲人特别多,我挠着头奇怪,直到家丁欢天喜地的扑过来顺手塞给那人块银子才明白过来。
      换了地方也还是老样子,绕了四次才摸回房门。家丁特别多,丫环来来回回的去让人眼睛都跟着发花,爹妈也是以前那样,老爹脸孔总是黑得象锅底灰,象是不知娘给我写的那信,进门先问师傅好不好,再问功夫学得怎么样,读书有没有拉下,还说要考试,好像我千里迢迢回来就是为了专门讨他打手板。娘还好点,噼里啪啦掉眼泪,跟着笑眯眯比量个头肩膀,问我身体好不好,还会不会咳嗽和腿软。同样的问题年年都要提,听得我直翻白眼,什么心虚气短那多少年前的事啦,自从去谷里我养得比李婶家里的牛犊子还壮,就她还翻来覆去的絮叨,也不嫌烦。
      不过老爹和老娘之间的关系倒是好了不少。打我记事起他俩就一直闹黑脸。在谷里还接过二哥的牢骚信,他很怕老爹象其他人那样再给我们添几个姨娘。虽说这事纯属他瞎操心,可爹妈再怎么不亲那也是爹妈,还是希望他俩能多腻歪点,象张叔和张婶一样。
      至于他俩到底为啥总冰冰凉其实我曾听过墙根。那是大前年回家过年时受二哥鼓捣去爬他们的房梁,结果听到一半冷风吹来没忍住打了个喷嚏,被老爹发觉狠狠揍了一顿。这顿板子挨得可真冤,除了“无论如何你不该瞒我”和“无可奈何”这类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的轱辘话之外什么也没听明白,闹得二哥和我大眼对小眼好多天。现在看他俩终于有说有笑了我也高兴。
      唉,这帮大人啊,可真让人操心。

      晚上吃完饭又无聊上了,以往在谷里这时候师傅总是要我静息养气,可回了家到处都是喜洋洋吵吵嚷嚷的人,一会这边贴个喜字一会那边挂块绸子,让人怎么养哪。没奈何,我只好去找二哥玩,可他也和从前大不一样,捧着书本子笑眯眯的有一言没一语,最后被我磨得没法子,朝窗户方向一指,小弟真要没事干去那边的院子耍。
      切,我狠狠白他一眼,这么容易就想打发人?院子有什么好玩?我一早打听明白了,这片都是王爷尚书住的宅子,除了园子还是园子,别想这么就能把我糊弄过去。
      哪能呢,我可没唬你,二哥放下书样子一本正经,隔壁是个老宅院,好多年没人住了,好像还在清河没回来的时候爹和娘就打算买下来,可打听来打听去压根就没人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谁。后来这事就没了下文。我好奇呢,咱们家统共没几个人,京里宅子又大,还买园子干什么,可爹妈就不说。等到了这里又问了一圈,可好,从头到尾就没人知道那里从前是什么人家,好像打有了就荒废了一样。你也说这条街上住的都是公侯宰辅,那是寸土寸金,又咋会容这么大片宅院荒着?后来我可算琢磨透了,八成是那个。
      哪个哪个?我急着问。
      那个呗。他左右看看没人,压低了声音,鬼!
      骗人!
      嘘――二哥一把捂住我的嘴,嘘―――
      真的?他这样子倒不像作假。
      他紧紧闭上嘴,冲我点点头,末了学着爹的样子长声叹息:子不语怪力乱神……
      我可不是什么子,再说就是什么子也耐不住心上有两根兔毛不停的搔呀,立马就下定决心,晚上在大家伙都睡觉之后一定夜探隔壁那间据说住着鬼的宅子。就是没有鬼回来臊臊二哥也好,要真有鬼么,……嘻嘻,那更好!我杜翎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鬼啥样呢!

      这京城可比我们谷里热多了,都敲三更鼓了还热得人汗津津的。
      我抹一把汗,在一片及腰的荒草里磕磕绊绊的走,不时伸手拍死几个蚊子。
      有鬼,有鬼,有鬼个头呀!
      可算知道这为啥没人住了,搁我也不住。
      到处是荒草和污水泡,飞虫嗡嗡的响,发春的野猫你来我往喵喵直叫。屋子远看还成,挺气派,可往近一走,才发现锈得门窗锈得都打不开。糁人的地方也有,好多屋子门上都贴着大大的喜字,屋檐下垂着绸缎,好像这里曾办过喜事的样子,可都这些东西早剥了皮没了色,小风一吹嗖嗖在响,该飞的飞该荡的荡,背上还真有些发凉。
      可我是谁呀,就凭这么点事可吓唬不住我,看起来今天晚上算白来了。
      正当我满心懊丧打算往回走的时候,冷不丁从房后传来一声轻轻叹息,声音中有种无法形容的伤感与怀念,随着风声盘旋过耳,刹那间天和地都跟着惘然起来。
      这声音听得我我一惊,紧接着大喜,叫了一声有种别走!拎剑提气就朝有声的地方摸过去,待绕过房,才发现有人负手而立,正对了一檐月色默然出神。听到动静好像也被吓了一跳,抬头望了过来。
      在月色下这人的眼睛,清润得就象霜雪洗过的星星。

      我高兴得心蹦蹦直跳,一把抽出剑来象所有大侠那样一脸正气的对他大吼,“你是什么人!不对,你是什么鬼!哼哼,什么鬼也难插翅难飞!看你小爷我……”
      咿?正说在兴头上冷不丁一眼扫见地上斜了两道影子。一个是我的,另一个……鬼应该没影子吧,那么说这人……完了完了又闯祸了……
      我哭丧着脸宝剑回鞘,还努力挣扎上最后一把,“你,你,你真不是鬼吗?”
      自从我出现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我手中之剑,一直看着,看着,象看多年不见的朋友一样,等这边收好剑才垂眸一笑,“谁告诉你这里有鬼的?真……真的,我来了这么多次都没见过。”
      哇,这人笑起来可真好看,好像,好像九霄之上的明月一样。
      我有点不好意思,手足无措的抓抓头发,“那个,那个他们都这么说。”
      杜远归你给我等着!
      他又笑了,举头望向月亮,“是么,都这么说?怎么我一次都没见过呢?还是说,”他顿了顿,“也许有人就是做鬼也不肯回来。”
      我不知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话里很闷,闷得连气都透不过来,赶紧开口,“喂,你不是鬼就算了。那我可要回去了。别,别说我来过这里了,算了,”我大度的摆摆手,“反正你也不知我是谁,嘿嘿。”
      他的笑容有点狡猾,又好像有点伤心,“我当然知道,你叫杜翎,风翮雨翎的翎,今年十三岁。你爹是雍文公杜明焕,你娘是鼓瑛郡主叶萍,你腰上这把是白露剑。我说得对不对?”
      “你!”我吓得差点又把剑抽出来,“你,你怎么知道?难道你真是鬼?”
      “哈哈哈。”他大笑起来,笑得高兴得了不得,还那袖子擦了擦眼睛,“我可不是鬼,是神仙。”
      “骗人!”我嗤之以鼻,“师傅说世上没神仙!我知道了,哼哼,你认识我爹娘,小时候见过我。”我这么聪明怎可能不知道?可这人怎么知道白露剑?
      他又忍不住笑,“小孩子,说了你也不明白,”
      我气得直哼哼,“你就很大么,哼哼,看在你不会武功的份上,罢了罢了,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你这一遭,不过你可别跟我爹娘说今晚上看过我啊,尤其是我爹!”
      他挥挥袖子,微微点头,“好。”
      这人气派可真大,他说是的时候好像全天下都在保证是的是的我绝对不说,让人有点隐隐的不安。
      接下来他问了些乱七八糟的,都是关于我的问题。比方说现在我身体好不好,师傅对我怎么样,武功练到什么地步等等。真奇怪,这个人对我一切都了如指掌。
      他一定和老爹关系很好。
      “以后长大了想做将军么?真……真的想过么?”他眼睛微微眯起来,口气又温柔又宽厚。
      “不行的,二十年。”我伸出两个指头在他面前晃晃,“谷里从二十年前就立下规矩,任何弟子都不能当官,连小卒都不行。”
      他一怔,随即有点失落的样子,“从二十年前……是么?为什么?”
      是呀,为什么呢?打小就自然知道,也从没问过,“我不晓得,不过本来就不想做什么将军元帅,我要做就做大侠,行走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他再度莞尔,这次却只是默然微笑,象谷中那些只在夜晚开的花朵,无声无息,转瞬即逝。

      第二天跟着老娘一起去宫里的路上我直打盹,气得她掐我耳朵说和你爹一样就知道睡,猪猡。
      唉,你儿子和人家聊天到天亮,只睡了半个时辰,真狠心。当然这话只在心里叨咕叨咕,不敢说出口,我又不傻,哼!
      娘在宫中长大,那些对我来说又高又深又错综复杂的庭院对她来说就象自己家里那么熟。她进宫是为太妃请安,她打小就没了自己的娘,由外婆抚养长大,太妃也曾从中出力不少。还没靠近安容殿娘的脸色就有点不对,她环视了一周,小心翼翼的为我整理衣服,贴在耳旁轻声叮嘱要小心些,一定不得无礼,看样子皇帝也在这里。
      对此我倒很高兴,规矩虽然学过,皇帝却没亲眼见过,这下子非要好好瞧瞧不可。果然刚进安容殿遥遥就望见一个穿黄衣服的男子正在陪个老太太说话。我本来打算按教过的那样跟娘一起行三跪九叩之礼,却一眼看见这男子的样子,惊得目瞪口呆,指着他情不自禁啊一声,“你!”
      这话说出口就立马晓得不对,果然噗通一声老娘就跪地不起,回头又要抽我耳光――当然被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了过去。
      那人,对,就是那个皇帝笑吟吟摆摆手止住了娘,又说了一堆文诹诹的话,大致是说不要紧,小孩子没关系,还在别人都没注意的时候向这边眨眨眼睛,一脸以(我)苦为(他)乐的样子。
      于是这场风波就这样有惊无险消了去。娘拉着我给太妃前后左右的看,又跟太妃聊起些家常,无非就是亲事准备倒哪一步啊,新嫂嫂听说又漂亮又贤惠啊等等如何如何。皇帝就在旁边微笑静听,一言不发,神采奕奕一点也不像整夜没睡的样子。

      微风渐起,忽送来一阵奇异的芬芳,连骨子里都沁得好香。
      我正闲得发慌,顺着这香气转脑袋,见门后有几盆美丽无匹的花,一朵一朵颜色姿态各异,看着好眼熟,想了半天终于记起,登时喜心翻倒,拉过娘的袖子小声说要去看那些花。
      还不等娘开口骂人,慈眉善目的太妃已接了口,“原来这孩子喜欢这个。巧了,这本是谨妃院子里,是她头一个心爱的,因她有了身孕,怕闻着不好才暂移到这里养着。前天才搬来。”
      我听得大为奇怪,明知不对也忍不住插口,“哪里不好?老梁头……梁爷爷画册子上说这花能可以提气凝神。除非雌雄合株才不成,可雄的又难找,就是有也没说对怀了宝宝的格外不好。”
      娘淬了我一口,“没羞没臊的,这话也是你个孩子说得出的?”

      皇帝忽然起身,慢慢走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娘说不要告诉爹见过皇上,因为他会不高兴。
      爹为什么会不高兴?
      娘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发,什么也没有说。

      明天就是大哥成亲的日子,我也终于能回谷见师傅和大家伙啦,想想就高兴得睡不着觉,连夜开始偷偷打起包裹。
      其实在走之前想再去看看那座老宅子,想看看他还在哪里不,问他在那里是不是要等什么人。想是想,到底是没去。

      因为从那边吹过来的风,都那么的伤心。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全篇完结后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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