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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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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树下。一人,一石桌,自弈。
镂空的石炉里焚着香,清幽缭绕,环了一院香气。
那自弈之人轻拢眉头,扦起一子,落下。
风吹衣动。人静。
一个青衣小童立于桌边。却是神思飘乎,不时张望一下东北角的拱形院门,下一刻,又将目光定在自弈之人身上,来回拉锯,似盼还顾。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小童定睛一看。
几个家丁打扮的人身后,飘也似的走来一个白衣少年。衣阙飞扬,明眸半掩,一时间竟风姿无双。
小童脸上立时浮现喜色。而那自弈之人则捏了一只白子于指尖,无从落下。
领头的家丁上前一步抱拳道:“冥剑,黎公子到了。”
那人挑了一下眉,将白子放回棋盒。衣袖轻拂,数个家丁再一抱拳,立时如移形般消失无踪。
“坐。”那人道。
白衣少年负手立着,此时轻笑一声,微带哂意,然后一旋身,悠悠坐下。
“你我之间,还讲究这许多?”少年状似无意地拈起棋盘上一只黑子,放在手上把玩。
“正是如此,才要你记着,这里始终是天下第一剑庄,而我,”那人提了一子,补上黑棋空缺:“幽冥剑,项毅,也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物。”
话至此处,项毅抬了眉眼,直直地看向少年。那目光之中,竟是掩也掩不去的独占欲念。
少年似笑非笑地微侧了头,一只手轻轻支住,雪袖半落,风光无限。
呵了一口气道:“是了。你若不说,我倒差点忘了。眼前的可不是终日自弈抚琴的风雅公子,而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一剑,幽冥剑项毅,项庄主呵。”
“你……”见他说的轻浮,一旁的青衣小童咬牙冲上前。
却被一只墨色衣袖拦住,只得悻悻退了两步,嘴里不甘不愿地嘟哝着“庄主”。
“既是知道,你前几日彻夜不归的行径,又作何解释?”
项毅站起来,拍了拍前襟,墨色衣衫在风中舒展出夜一般的深邃。身形一闪,已然与白衣少年咫尺相对。
少年依然一派闲适,收眉敛眼的,端起桌上微凉的薄茶,吹了一吹,又以白瓷盖一拨,方道:“莫非庄主乃我父兄或是娘子?黎歌父母双亡,又不曾娶亲,怎恁的就偏有人日日关心下落?”
项毅握拳一紧:“难道你忘了当初应承过我什么?”
“应承?……庄主说的可是那‘朝朝暮暮,旦夕相对’之言?”
项毅不语,只是牢牢地盯了对方的眼。
那眼,很美。
仿若墨色深潭晕开了层层月色,又如午夜低回,那惊鸿一瞥的繁华若梦。
然而,总是朦胧,罩在一片江南烟雨一般的情思愁绪之后。
纵是笑时,犹带伤。
少年抚了抚眼睫,蝶一般在指尖跳跃数下,“黎歌自然不曾忘,只是庄主怕是忘了那前言。三年之期瞬息便至,庄主欲待如何?”
项毅一叹,仰首,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发丝浮动。
“答应你的,自会做到。只是,……
希望一切成埃落定之后,黎歌能应了当初那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少年微笑,明眸半敛,唇角划出优美至极的弧度。
清极艳极。
一时迷离了尘世三千
项毅又是一叹,眼神霎那间柔软下来,如月似水。
慢慢收紧手臂,将少年揽于怀中。
他的脸颊轻轻摩挲着对方柔滑的肌肤,手指潜入墨一般流泻的乌发。
口中呓语一般地说着:
“黎歌……我爱你……”
第一章
“黎歌……我爱你……”
黎歌的笑容突然收敛。
这句话是一道伤。
看不见,却横亘着,张牙舞爪。
黎歌仰起脸,很努力的仰起。项毅的眼,项毅的鼻,似乎都和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人,重合了。
以为忘记,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依然恨着,这么地恨,如何能够淡忘?
以前。
那个人也是这样的摩挲着他的脸。
这样地抚摸着他的发。
这样地说着:
黎歌……我爱你……今生来世……
可是,只是轻轻的,轻轻的转身。
再回首,却是百年身。
胸中一窒。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不真实。
那个人的名字带着破碎的伤痛在身体里呼啸而过,留下倾轧一般的痕迹。
见着他骤变的脸色,项毅道:“累了吗?……我抱你回房休息可好?”
木然地点点头,一丝一缕的收起眼里的伤痕。
黎歌的身体被轻轻抱起,如珍如宝地被项毅抱在怀里,以一种缓慢而平稳的速度行进着。
黎歌睁着眼睛,失却了平日的光华流转,却看得见天空,看得见软软漂浮的缠绵的云,看得见项毅脸上那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幸福。是的。
可惜。
没有永远。
掌灯时分。
黎歌半倚在软塌上,手中握着书卷。已然换下日里的长衣,只一件薄薄的内衫罩在身上,却依旧是一片晃眼的白。
这世上,只有这纤尘不染的白,才衬得上我的黎歌。
那个人曾这样说过。
微坐起身,挑了挑桌上的灯芯。哧的一声,原本几乎湮灭的灯火摇曳出绚烂的色彩,燃得愈加热烈。
夜晚的风有些凉,有些急,摇着雕花的木窗不断扑扇撞击着窗棱。
着实恼人。
黎歌只得放下书,套了鞋,走至窗边。
正欲合上,屋外竹林中沙沙的声响引起了他的注意。
抬眼望去。
那一片竹,在夜色下,染上了墨的浓重,却依旧苍翠挺拔。
还是刚来这里的时候,项毅亲手种下的。
如今早已巍然成林。
究竟多少年了呢?
从认识项毅开始,从离开那个人算起?
夜凉如水。
踏出房门,才知这看似微薄的寒气竟是这般沁入骨骼。
不远处。
一轮钩月下,黑衣飞扬。
那融在墨色里的人,持剑舞动着,只得见那长剑散发出的青幽寒光。
那般的舞着,时而如行云流水,轻挑慢捻;时而如长虹贯日,劈风斩电。
剑起轻盈处,如蝶翻飞;挥斩沉厚时,似山压顶。
终是舞至极处,剑为人舞,人剑合一,刹那间划破夜空,激起惊雷阵阵。
收势。衣落。
纷纷扬扬的竹叶铺天盖地,迷离了前途,掩埋了来路。
黎歌轻轻拍掌,称赞一声。却见项毅伸出手臂,任一片竹叶缓缓落入掌心,然后握了,轻轻地握住。
似乎又听见叹息的声音。
项毅转过头,月光洒在他的脸上,疏疏淡淡,却被竹影晃动的,斑斑驳驳。
看不清表情。
项毅说:“他回来了。”
黎歌一震:“谁?”
项毅收剑入鞘,背对着黎歌走了几步,又停住。道:
“对金国之战大获全胜,想来是要回京城受封了吧。黎歌……你想见他吗?”
几乎站不稳。那个名字和着血气直冲上脑门。
黎歌定了定神:“他回来了?”话中犹带颤音。
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漾起一抹笑容。倾城绝艳。
“是么?等了三年,这一刻终于来了。”
他的笑容越演越艳,仿佛穷尽一生的昙花一现。然而项毅却知道,那是如何的惨淡悲哀。
“项毅,我要你,杀了他。”
月光下,那一个白衣胜雪的人儿,如是说。
京城。
天子脚下。
盛世繁华,歌舞升平。
身着青衣的小童匆匆跑过一条青石板街,一旋身,进了一家茶楼。
脚上沾了些湿泥,青衣的下摆也晕上水痕,然而小童却只顾着四下张望。
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张口便喊:“公子!~~”声音惊天动地。
黎歌抚抚耳朵,端起茶盏吹了一吹,视线若有若无地向身旁的黑衣男子飘去。
却见项毅面沉如水,执起紫砂茶壶稳稳地倒了一杯茶。待青衣小童跑至后,便将茶碗递予他。
小童也不含糊,一仰头,茶水悉数下肚。
“好了,说说你都打听到什么?”
黎歌一手支在桌上,侧着头,神情似笑非笑,只将手中杯盏旋了个圈。
小童对他积怨已深,听得此言,下巴即是一抬。却听得自家庄主的声音:
“青儿,如实道来。”
顷刻泄了气,悻悻然道:“我去了昭王府,那些个家丁、仆从忙得热火朝天,四处张灯结彩的。想是那王爷还未回京,不过差不离,也就这三两天了。”
说完又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又是一番牛饮。
“是么?”项毅低吟。
黎歌倒是笑得粲然:“不错。那我们便住下,看这光景,怕是还能故地重游一番。”
“黎歌,你当真想要故地重游?”
“怎么?有何不可。”
黎歌一抖前襟,立起。抬手招来店家,那老板见他衣着华丽,颠儿颠地跑来,近前,却是一阵怔愣。
何曾见过如此丰神俊秀的公子?即使是画里,也没有这般清雅如莲的。
黎歌掷出一锭银子,萧然笑道:“早先听闻天茗茶楼不但茶好,更有名厨坐镇。菜肴乃京城一绝,可有此事?”
老板方回过神来,此时又是一惊。细细打量了面前的三位客人,谨慎道:“蔽茶楼确有经营膳食,却是只做一些王公卿相府宅宴席之供给。公子看似并非京城人士,敢问是从何而知?”
黎歌抚着唇笑道:“不论我是从何得知,老板就说做还是不做吧。”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老板连连应诺,又道:“却不知公子要点些什么?”
黎歌负手立了片刻,表情渐冷。
“凤阳昭歌、绯雪思君、天地无棱、世世相随。”
“这……”老板搓着手。
“做得还是做不得?”
老板为难道:“不瞒您说,这些菜小老儿此生也只做过一次,而那取菜名的人更是……”
黎歌甩开衣袖,施施然坐下。一字一顿道:“这便是第二次。”
怎么可能忘记?
对座的项毅看着他,眼神莫可名状。
心里明白。可是,怎么能够忘记?
那个人,曾经为他的诞辰大摆宴席,更取了那许多誓言一般的菜名来讨好他。
百般宠爱,百般呵护,百般誓言。
然而,终不过黄粱一梦。
梦醒时,方知更深露重。
方知何谓悲痛欲绝,何谓恨若彻骨。
不记得是如何回到客栈的。
躺在床上的时候,掌心下一片柔软。只听青儿嚷嚷道:“庄主,您怎么把黎公子的软褥都带来了?”
许是被他主人瞪了一眼,这小小青色小童很快噤了声。
左手被项毅握着,半松不紧,却是温暖。
额上搁着一条湿巾,想揭去,半途中被一只宽大温厚的手截住。双手被擒,一时竟动弹不得。
微微偏了头去,见着不远处的地方,一只褐色的罐子炖在炉上,缭缭地蒸腾出丝丝苦涩的味道。
“是什么?”喉咙干涩沙哑。
“解酒汤。”温厚的手点了点他的鼻尖:“下次可不兴如此胡来,再不许动酒了。”
竟是喝了酒吗?
黎歌一笑。
记忆里那个人不曾为他备过解酒汤。
因为,青梅竹酒,皆是出自那人之手。
——秋日采收之青梅,脆嫩可口,掷于竹酒之中,文火煮来,醇厚甘冽。
却是并不醉人。
可叹当时,已然酒不醉人,人自醉……
街上斜斜飘了一上午的细雨。
如烟如雾,那么轻柔的便将偌大京城笼于其中,极尽缠绵。
偶尔听得见房檐屋角的雨滴打在青石板上的滴答声。
烟雨中,白衣少年静静立着,茫然仰望天空,水滴顺着弧度优美的脸颊,慢慢下滑。
白衣翻飞,少年的眉眼掩在了这江南烟雨之中,朦胧缥缈,看不出情绪,看不清表情。
一把六十四骨纸伞,悄悄遮上他的头顶。
少年回头,一笑:“项毅,你可知道,江南的雨为何叫做烟雨么?”
项毅不语,伸手将少年揽回怀中。
“因为啊……”自顾自的答起来,笑得开心,“江南之雨,轻若飞羽,飘若横烟,最是缭绕缠绵。这样的雨,带着淡淡的愁,带着点点的泪,飘落人间,便是人间极景。江南烟雨。”
项毅静静地听,手上拿着布巾替黎歌细细的抹去颊边雨水。
黎歌靠在他的肩头,痴笑了一会,又不知呢喃着什么。
很久以后,项毅听到黎歌轻轻地,轻轻地说:
我想去绯雪谷。
绯雪谷。
京城西边的花谷。
终年开着漫山遍野的白色花儿。
夕阳西下,满谷的白花尽皆染上红日之绚丽,流光霞彩,仿若绯雪铺天盖地。
故此得名。
黎歌坐在单骑四轮马车的一方车厢里。
车盖四角有铃,挂于车厢外,随着马车颠簸,洒下一路清脆声响。
项毅在车厢正中置了一张矮桌,零散的摆放着一些茶具糕点之类。人却坐在靠近车驾之处,解下腰间佩戴之幽冥剑,不急不缓地擦拭剑身。
黎歌支着头倚在窗边,看窗外景物慢慢远去,在他清亮的眼眸里留下点点逝去的阴影。
一路无话。
直到驾车的青衣小童欢快地叫了一声“到了!”二人才齐齐地向外望去。
——无法形容。
遍野的白色花儿清艳如斯,开的傲然,开得热烈。似将天地融为一体。清风起处,无数花瓣翩然飘扬,似雪降临,若雨轻诉,香满人间。
这便是花雪了。
黎歌转头,微笑着对项毅说。
可是从那凝视过无数次的眼眸中,项毅分明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
像是一道天堑,不得逾越。
黎歌旋身在这花雪里转了一圈,如消失般轻盈。
绵绵的花瓣,立时顺着气流走向,不断盘旋,曲折向上,在他周身环出一圈圈绝艳的花舞。
黎歌下意识地伸出双手。
花瓣纷纷下落,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落于掌心,听得见沙沙的低吟的声音。
抬头看天,瞳孔里,游云浮动。
泪水,悄悄盈满眼眶,悄悄滑落腮边。
两只大手从背后伸过来,轻柔地抚去腮边泪,然后,捂住了他的双眼。
黎歌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扯出一抹悲伤的弧度。
项毅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传至鼓膜,却是分外清晰。
他说:“往事已矣,来日可追。……黎歌,你还有我。”
黎歌愣了一下,随即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是啊,我还有你。”
回身抱住项毅,将表情遮在发丝的阴影里,黎歌说:
项毅,我们煮酒可好?……青梅煮酒。
溪水旁,缭缭的升起阵阵轻烟。
青儿取来溪水,正疑心无可盛之器时,黎歌轻轻巧巧自一小石洞里取出一套青瓷酒器。洗净,倒入溪水,碧绿清澈地人面可鉴。
青儿奇道:“公子何时将酒器藏于此处的?”
黎歌但笑不答。又用溪水净了手,从贴身的衣袋里拈出几粒青色的果子,投入酒器。项毅已经取来了早先备好的一段翠竹,里面储着清酒。只轻轻凿开竹子,碧绿酒液便源源不断地奔涌而出。
接了半晌,黎歌又吩咐青儿生起炉火。
青儿撇着嘴,偷看自家主人一眼,不甘不愿地点了火,又拿了小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起来。
黎歌笑笑,拂开一块青石上的杂草,转身坐下。却用眼睛盯了炉火,看那微沸的溪水卷着几粒青梅上下翻滚。
云很淡,风很清。
淡淡的酒香很快飘散了开来。
不是那种浓郁的香味,却是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随时能被风吹散了似的。沁着竹香,染着梅味,水墨画般,一丝一缕地飘散开来。
这香味悠远,绵长,一如梦中那个人遥远的微笑。
黎歌伸出手去。突然发现茫然。
原来手心空无一物。
若是那个人在,定会用那许多白花编出花冠,戴在他的头上。然后,趁他分心时,将一粒梅子喂入他的口中吧。
……耳边似乎又响起儿时一起欢唱的童谣……幽幽扬扬。飘摇在花丛中,映衬着两张天真无邪的笑脸。
心口顿痛。
却是再也不愿意流下泪水。
只身离开溪边,听得见身后跟随的脚步声。
然而顾不了那许多。展开双臂,仰望天空,就那样直直地倒入花海,任一切前程往事湮灭在漫天花舞之中。
闭上双眼的时候,无奈的,仿佛又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白色的,几乎羽化的身影。
——那个女子,在水一方。低眉敛眼,静抚琴弦……
全身突然火烧火燎的疼痛,手脚几乎要抽搐了。
然后,额头被一个温热湿润的东西触碰了一下。
之后是眼角、眉梢……鼻子……嘴唇。
透过微启的睫可以看得见项毅的神情。
——虔诚。
一如朝拜。
此时,只听得青儿在远处叫了一声:“酒好了~~”
……
回去的路上,显然欢快了许多。
青儿心情大好的哼着不知名的曲调。黎歌倚着窗,听着听着,扑哧一声笑出来。
那小童立即面红耳赤瞪了他一眼。
黎歌道:“青儿,你这小调好生厉害,竟生生造出万径鸟飞绝之境地。黎某着实佩服。“
那小童一时气得七窍生烟,却听项毅闷闷地咳了两声,终是一个没忍住,也笑出声来。
青儿委屈地叫道:“庄主,连你也欺负我!”
说得可怜,手下一个没注意,竟让马儿奔错了方向,险些撞至树上。
黎歌又是一阵笑。
“青儿,你已经让鸟儿们绝了踪,现下,不会是也想让咱们三人绝了命吧,那可真真是生灵涂炭阿~~”
说着还叹了一口气。
青儿本来年幼不懂自制,被这一激,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在车上手舞足蹈地大叫:“庄主,你看他!他又欺负我!”
项毅无奈地叹气。黎歌早已笑倒在他怀里。
青儿嘟着小嘴,白了那始作俑者一眼,也只得乖乖地继续驾车。
没办法。
他看得清楚,他那英明神武的庄主,看着那个坏人的眼神,柔得几乎可以滴得出水。
马车行至城里,一时被大量人流截住,人群喧闹,马声嘶扬。入城的主道竟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青儿正狐疑地探头探脑张望着,项毅掀了帘子,察看一下四周情况,方回过头,却发现黎歌神情茫然地靠坐在车角。
“怎么了?”伸出手想要触摸黎歌的脸颊。
黎歌下意识地一甩头,之后自己也愣住了。
项毅的手停在半空中,未进,也未收。车帘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晃动着,满是落寞的味道。
二人就这般对望,心里五味杂陈。
忽听得外面一人喊道:“来了!王爷来了!”
宛如雷击。
黎歌身体一颤,迅速爬至窗前,揭开窗帘。
项毅默默地看着他动作,眼里有涟漪,一点一点地晕开。
只听得黎歌背对着他,低低地说:“对不起。”
项毅扯了一下嘴角,想笑,却终是放弃了。
对不起?
哪一件呢?……还是全部?
人群沸腾起来。
两排军容整齐的士兵浩浩荡荡的走来,整齐划一的步伐震得地面也在颤抖。
接着,是声势浩大的仪仗队。举着华盖,打着名牌,奏着鼓乐,宛如帝王出游。
在这些脚步声,鼓乐声,嘈杂人声之中,突然一阵马儿长嘶,如惊雷穿越长空,顷刻间划破喧闹。
周围突然寂静下来。
只听得响亮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近了,更近了。
黎歌的抓着车窗的手指,渐渐泛青。
哗——那骏马双蹄腾空,雪白的鬃毛狂放而霸气地逆风飞扬。
马上之人收紧缰绳,宛如天神般,减速缓行,任百姓瞻仰。
黎歌看得见那人的表情——狂傲,不可一世。
舍我其谁的霸主姿态。
以前不会这样。
以前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善良,那样的真诚……
都去了哪里?
还是从来都不曾存在。
一切不过是蝴蝶的一场梦?
那个身披玄铁铠甲的王爷,身后的红色长袍火一般地在铺展在风中。
神情倨傲地,俯视了下方一眼。
而后剑眉轻挑。
唇角忽的扬起一道耐人寻味的,嘲讽的弧度。
黎歌的指尖一下子扎入了车窗的木框中。
无法感知疼痛。
连心都麻木了。
只看得见汩汩涌出的血流如柱。
耳边突然轰鸣一声。
身体被冲力击得倒在地上的时候,才觉脸颊如火灼烧。
就那样倒在地上,就那样与项毅对望着。
项毅的眼眸,从未有过的,鲜红。
他喘着气,拳头捏得几乎要扣进肉里。
“你这是做什么?”他咬着牙。
“在我面前表演你的余情未了么?
……还是,你以为自残就可以让那个人再看你一眼么?”
一针见血。
黎歌垂着头,慢慢地自地上爬起。
嘴角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下,绽放在雪白的衣袖上。
鲜红。刺目。
项意突然猛地扑过去,紧紧抓住黎歌的肩,猛地将他塞入怀中。
黎歌很疼。
十指连心。
这样的疼,却突然让他触摸到现实。
真正的可以握在掌心的东西。
差点忘记了。
因为他的温柔,因为他的包容而忘记了。
这个抱着他的男人,本是那样狂傲不羁的侠士。
幽冥剑。
天下第一剑呵……
“不会这样了……项毅……
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黎歌的声音,沉沉的。
车外,那一阵喧哗过后。一切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街道如昔。
百姓如常。
那个红色长袍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掩于一片花团锦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