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熙纪事》澜秋

9、暗算

　　在兰溪的带领下，我、彤儿、小泉子来到了红杏阁二〇四号隔间。不愧是有名的妓院，隔间装饰得也颇为讲究。临河的窗口用涂了金色的细密竹篾为帘，隔开两个隔间的是上等红木做成的高大屏风，屏风旁还摆放着开得正好的山茶花。木质屏风上所嵌之画的底板是产自容国的素绢，雪白轻薄，但是并不通透。透过屏风只能模糊地看到对面隔间所坐之人，但具体的面容分辨不清。我觉着屏风上的画色泽鲜艳，工笔精巧，就凑近去看。谁知一看才发现画的竟然是三十六春宫图中的几幅场景，身为现代人的我也不由得面色绯红，默默退到一边。彤儿见我神色古怪，也走上前去看屏风上的画，看到具体内容后脸红得像是能滴下血来。而一旁站着的兰溪则有点摸不着北，为我们俩的举动和表情所迷惑。
　　“兰溪姑娘，你们这里都有什么好玩的，也让我家公子开开眼。他自小被夫人严格管教，第一次来这种风月之地。”还是小泉子机灵，及时替彤儿和我解了围。
　　兰溪会意，娇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呀，那你家公子可是来对了地方。咱家姑娘可是出了名的漂亮，更重要的一点是服务周到。今天晚上没有现场登台表演，在隔间你们可以听曲儿解闷。如果需要别的什么，我们这里的三楼和四楼还有一些房间，可以让公子来开开荤。”
　　看到兰溪投来的目光，彤儿的脸不受控制地又红了。我赶紧走到兰溪身边，用撒娇的语气说：“兰溪姐姐，你们有什么单子，快拿来让我们看一看吧。我家公子内敛，我可是有点迫不及待了呢！”
　　兰溪拧了我的胳膊一下，佯装厉害地说道：“小东西别看人模人样的，心里可没一点儿正经。喏，这是咱家的歌目单，这是咱家的酒水单，快拿去给你家公子看看。”
　　我拿着装裱精美的歌目单和酒水单快步走到彤儿身边，狗腿地将单子递给她看。彤儿面有豫色，不知选什么是好。一旁的小泉子凑上前去，以专业的水平吩咐兰溪道：“久闻春满园有三绝：民歌、青酒、莲花舞。今日没有登台演出，莲花舞看不到。就请你们这里的雪柳姑娘来唱几支小曲儿，顺便拿两壶青酒让我家公子尝尝鲜。”
　　兰溪笑语晏晏：“大人您可真是内行中人。可惜太不赶巧了，隔壁王大人今晚已经点了雪柳去唱曲儿。要不您再看看别的姑娘？”
　　小泉子略有迟疑，随后点点头：“如此也罢，那就请金禾姑娘来二〇四吧！”
　　几分钟后，几个菜品和两壶青酒被端上来。菜做得一般，酒却是好酒。乍看这酒颜色清透，无甚特殊，细闻起来竟有一种竹叶的暗香扑鼻，感觉五脏六腑都得到了净化。我忍不住想小啜一口，品品此酒之味。
　　“陛下且慢。这烟花之地最是鱼龙混杂，这酒且待奴才尝过，陛下再品也不迟。”等妓院的人一下去，小泉子立即出声制止我道。只见他从发间抽出一支银簪，用茶水净了浸入酒中，发现不曾变黑才轻吁一口气。接着他将我的那杯酒端起来细品了一口，又检查了杯壁是否有问题，最后将他面前的那杯酒递与我，道：“陛下请用。”
　　不愧是摄政王选来保护我的人，端的是小心谨慎、忠心护主。我心下赞叹，端起酒来慢品，入口冷冽微甜，竹叶的清香轻漾齿间，仿若独自置身于幽篁之地。一杯酒入肚，发现后劲却是绵长，体内热气慢慢蒸腾，脸色也红润了起来，真真是一绝。见我这幅样子，一旁的彤儿面色也轻快起来，先将每个菜尝了两口，待几分钟后没事才布菜给我，笑着嘱咐我：“陛下多吃菜，空腹喝酒可是大忌呢。”
　　不知是我太贪杯还是真的饿了，吃得太多，金禾姑娘来我们隔间没多久我就感觉肚子不适，想去如厕。小泉子执意陪我一起去，彤儿因为怕引人生疑只得暂留在隔间听曲儿。这俩人被我各种威逼利诱，带我偷偷出宫后，一路上就像是惊弓之鸟般小心防范，因为刺杀女皇的刺客还没有被抓住，盛京城里可谓是人心惶惶。不过我倒没有那么担心，一方面是见过女皇本人的人没几个，更何况出宫前我还被小泉子易了容；另一方面是刺客压根不会想到，这时候女皇本人居然会到盛京最大的妓院来饮酒听曲。
　　呃，可惜我高兴得太早了。到了圊（古代厕所的称谓），我才发现自己究竟该去哪边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自己本身是个女人，到了男厕所可就露馅了。但去女厕所又会暴露自己女扮男装的事实。我站在圊的门口是左右为难，偏偏肚子又不争气，这会儿难受得要命。
　　“陆琉，这会儿正是饭点儿，来这里的人不多。我守着，你去右边（女厕），速战速决。”小泉子冷不防来了一句。
　　“多谢全大哥指点，有劳大哥了。”还是小泉子机灵，及时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当然，我们全用上了化名。小泉子是全大哥，我是陆琉（“刘露”听起来太像个妹子的名字了，所以倒过来用），彤儿是童公子。
　　十五分钟后。
　　“陆琉，你是掉茅坑里了吗，怎么还不出来？”小泉子已经在外面催了。唉，真是的，我肚子怎么会那么那么痛，这么久了还没结束。
　　“马上马上，我保准五分钟内出来。”我对外面大喊。
　　这时，只听得我如厕这个隔间左侧的隔间有衣物摩擦声和冲水声，应是有人要出去。我不敢有动作，只待整个女厕安静下来我才敢起身收拾，然后快步出门。只是出了门，小泉子却不见了踪影。
　　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了我的心头。小泉子明明几分钟前还问我来着，现在怎么突然消失了。春满园这么大，他究竟是跑哪儿了？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大喊道：“全大哥，全大哥，你在哪里？”可惜，这个时候正是人最多的时候，我的声音被各种喧闹声所淹没。听到声音回头看我的人也都是些不认识的陌生人。不行，我得赶快回去找彤儿商量计策。
　　幸好我不是路痴，大概记了一下来时的路线，应该是先直走接着左拐再直走再右拐，隔间门前有一个红色的跑马灯。虽然隔间具体的位置不是很清楚，但是只要看门牌就可以了嘛，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于是我边回忆路线边往回走，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的房间一双眼睛精光四射，正在密切注视着我。
　　“童公子，我回来了。你见着全大哥了吗？”当我推开二零四隔间的门，对着彤儿坐的位置说话的时候，忽然发现不对劲，我走错房间了！而房间正首处坐着的居然是此次我们的调查对象——王玉！
　　“佟公子，叫得好亲热，是叫哥哥我吗？”只见王玉左手边那位肥头大耳的锦服公子正色眯眯地看着我，满脸通红，一副猥琐的模样。
　　“小人不小心走错了隔间，多有得罪，请各位公子见谅！”我强忍住心中的恶心，向在座之人作了一揖，打算立即走人。
　　“慢着，我们这里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你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你知道我们是谁吗？”王玉右手边的那位长相阴鸷的公子开始发难。而王玉自我进房间后一直一言不发，此刻他正饶有趣味地看着我，似乎在等着看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人不敢，小人只是，只是初次来这里，被这锦绣繁华糊了眼。不、不小心冒犯了公子，求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这一回。”我开始示弱装可怜，说到最后甚至还挤下两滴眼泪，彻彻底底演了一回没见过世面的小书童。不光是我演技好（我大学时是学校话剧社的演员），而且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把事情闹大，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德方，你看你，把他吓得眼圈都红了。大爷我也算是春满园的常客了，还从没见过长得这么俏的小哥儿。来来来，到爷这边，让爷好好看看。”那个猥琐公子发话了，表面上维护我，实际上根本没打算放我走！
　　我之前还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正迟疑间，一只手从后面使劲把我向那个猥琐公子的方向推了一把。我毫无准备，力道一时收不住，眼见着就要倒趴在猥琐公子的脚下。电光火石之间，只见王玉从座位上弹起，不知使了什么巧劲，我最后竟然跌落在他的怀中。
　　“对不住了，佟公子。我也看上这个小哥儿了，你不会跟我抢吧？”我还没反应过来，王玉就笑着询问猥琐公子，语气中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呃，不敢不敢……王大人看上的人，本公子怎会夺人所爱。只是，只是……”佟公子显然对王玉还是比较忌惮的，但还是吞吞吐吐想说些什么。
　　“佟公子有什么就直说吧，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王玉眼风一转，在说话的时候充满爱怜地盯着我，看得我心里一哆嗦，这家伙不会是真的好男风吧？
　　“只是王大人怎么突然转了脾性，开始喜欢男人了呢？”坐在佟公子旁边的另一位公子接过了话头，边摇扇边充满好奇地打量我。
　　“呵呵，瑞丰有所不知。这大鱼大肉吃惯了，来点清淡小菜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更何况，这个小哥儿别说和我小时候的玩伴儿有几分像呢。可惜他去得早，我现在也只能睹物思人了。”王玉说到最后，带着几分伤感，可是我对他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因为凭我的直觉，王玉应该是一个比我更会演戏的人。
　　“弟弟不才，提起了哥哥的伤心事。这杯酒我先干为敬，哥哥可不要跟弟弟一般见识！”摇扇公子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看王玉一副缅怀往事的悲情模样，赶紧敬酒赔不是。
　　“不知者无罪，贤弟言重了。”王玉见好就收，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哈哈，难得王大人这么直接，美人堆里过居然瞧上了这位小哥儿。这可是他天大的福分。”坐在阴鸷公子旁边的一位公子笑嘻嘻地打圆场。不过他是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下一秒神色一变，声音拔高了几个分贝：“你还赖在你主子怀里干什么，还不快跪下来谢恩。”
　　他绝对和那个叫德方的阴鸷公子是一伙的。他不敢得罪王玉，又不能咽下心里这口气，就冲我发火。不就是奴才走错了隔间，至于搞成这样吗？莫非他们在谈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担心被我给听了去。我突然被心里闪现的这个念头击了一下。可是男儿膝下有黄金，我虽不是男子，却是这个国家名义上最尊贵的人。让我在这种小人面前下跪，我确实，确实做不到。
　　他见我神色犹豫，以为我要违抗他的命令，站起来就朝我这边走，想要逼我就范。好巧不巧，王玉突然拽住我的衣袖，贴近我的耳朵却用整个房间都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喝得有点多了，想去吹吹风。你还不扶我到窗边去。”不用想，我也知道这个姿势极其暧昧，因为王玉嘴里的热风吹得我的耳朵微微发痒。而他顺势把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我的身上，落在别人眼里不知是怎样一副香艳的场景。
　　阴鸷公子离我们最近，他伸手制止了欲向我走来的那个同伙，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王大人现下身体不适，又觅得俊俏小哥儿，等着去风流快活，我们也不便再作挽留。等哪天王大人启程回国，哥儿几个再为大人送行。”
　　“吾也正有此意。而且今晚月明星疏，天气甚好，王大人切莫辜负了如此美景，如此佳人。”摇扇公子在旁附和，一脸高深莫测的笑。
　　剩下两人自然也是连声称是，但见隔间里那位怀抱琵琶的倾城佳人眼里闪过一丝不快。虽然她不满的神色一纵即逝，可还是被我捕捉到了。莫非同是女人的心灵感应？
　　凭心而论，自从来了这个隔间我就一直忐忑不安，只顾着自己的安危，没怎么留意隔间里的人。除了王玉外那四个公子因为前后都有说话，所以我有打量过他们。除了摇扇公子长相俊秀，有些个风流倜傥，剩下的人若没有锦衣玉服和些许世家子弟的气质外，真的属于路人甲的长相。而小泉子和兰溪口中的“雪柳”，我只来得及瞥了几眼。冰肌玉骨，气质脱俗。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端的是一个“冷美人”。只是不知她和王玉有什么爱恨纠葛，从她偶尔打量我的眼神中，我只感受到了冰冷和不屑。
　　唉，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心下里暗叹。表面上还要迎合王玉，装作受宠若惊、毕恭毕敬的样子，同各位公子一番虚与委蛇后，架着佯装酒醉的王玉下了楼。
　　呼，好重。不知是为了表演效果逼真还是为了恶搞，王玉那家伙把身体一半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我这个小身板儿何时受过这种罪，有两次差点都支撑不住要趴倒在地。
　　“现在已经安全了。大人你就别再装了，快点起来吧。”我看已经出了春满园，拐到了一个没多少人的巷子里，王玉还装得像模像样，不由得“好心提醒”，打算接下来溜之大吉。
　　“陛下这招过河拆桥使得不错呀。只是陛下始乱终弃，臣却当了真。明天臣好男风的事情传了出去，盛京城内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芳心破碎呢！”王玉嘴上这么说着，终是不再倚着我站了起来，我觉得身上一下轻松了好多。
　　“总之，今天的事要谢谢你。”我对王玉识别出我的真实身份一点都不吃惊。因为单凭见面那几分钟他就倾心于我，此后处处维护，甚至不惜得罪洛国那些贵族子弟，想想就觉得不可能。惟一能解释的就是，从我进入二零三隔间开始，他就认出了我是谁。只是他不拆穿，陪着我一起演戏，想知道我究竟要干什么。
　　“陛下何必如此客气。再说，现在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陛下何不陪臣把戏演到底？”他整了整衣衫，眼里闪露出狡黠的光。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再度搂入怀中。只见他身形一跃，一道青色光影划破了盛京城漆黑的夜空，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